《唐人过客录》六丑

4、第四章 伶人从谦

　　三皇子回到宫里，先去拜见唐主李存勖。
　　正值盛年的帝王，腰身伟岸，眉乌如墨，目如鹰隼，眼神回视间不时闪过几丝精光。他对这个儿子还算重视，仔仔细细问讯了一年所学所得，又宣司马遇来褒奖一番赐了几件祥礼。
　　李继潼见父亲身边不是惯常的曲公公而是一名二十多岁非官非宦的年轻人，颇有些狐疑。那年轻人眉目清秀，神态似笑非笑，撒发出一种奇异的自信让人忍不住想凑近一点观看个仔细。他见李继潼注视自己，便掀起嘴角来微微一笑，浑不在意的，却透出无拘无束的潇洒。李继潼心下生出好感，垂下眼睛时满是笑意。
　　李存勖很快将他打发出来去见他母亲。三皇子心下那点狐疑，也很快在郭淑妃那里得到了答案。
　　“那是伶人从谦，目下正得你父亲宠信，是炙手可热的红人。便是皇后……都要避忌他三分。”郭淑妃纤细的十指在继潼额面上轻轻抚过，鲜红的指甲消失在乌黑柔顺的发间，美丽的面容在述说这些时没有半丝哀怨，满满的全是见到儿子的喜悦之情。
　　伶人？
　　李继潼注视着母亲身后那香炉内升起的袅袅熏香，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一种惋惜感。久离宫闱的他却没对母亲话语里的隐讳多加重视。
　　未成年的皇子，除了老六老七年纪尚幼得跟在自己母亲身边外，其余四人都住在皇城西边的黄金台。回朝后继潼带着司马遇暂居黄金台含元殿，众人皆知三皇子受封已成定局，不会拖延过中秋，这恐怕是最后一次入主含元殿了。
　　朝中闻风来访之人络绎不绝，白日里忙于应酬，晚间照旧和师兄切磋练武，倒不敢因俗事懈怠下功夫。后来在宫里又几次见到那人，或许是第一次见面互相印象颇佳，李继潼对他并无鄙视看低之态，只是觉得其父太过荒唐，这从谦受到宠信的原由也太过离奇。
　　唐主李存勖喜好戏剧天下皆知，中原稍定之后越发取沉迷此乐，原来他不久前一次酒后听戏，酒酣耳热心花怒放之际，忍不住自己登台凑兴，豪情万丈高呼两声“李天下”！同台的一个伶人上去便给他了两个大耳刮子，把这位天下霸主打懵了。从旁的伶人大臣皆大吃一惊，冲上去揪住那人责问。
　　那个打耳光的伶人笑嘻嘻地说：“理（和李同音）天下者只有陛下一人，陛下叫了两声，难道是要与人共享江山么？”李存勖一听大觉有理，转怒为喜盛赞此人有勇有识，自此另眼想看。这打了皇帝反受褒奖的伶人便是从谦。
　　这样的儿戏之事也只有这样纷乱不定的时代才会发生，三皇子忧心之余只得失笑，却没想到自己跟这名伶人的牵绊才刚刚开始。
　　七月，继潼舅父郭崇韬四十一岁寿辰，满朝文武竞相来贺，宫中赏赐也颇为丰裕。因为不是整生，这位清廉干练的兵部尚书并不准备多加铺张，只应了一些近臣小聚，三皇子自然列席。
　　这郭尚书本是一名儒将，性格内向而恬静，深沉之中却不乏果断。行兵打仗之时鲜衣怒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在朝之时风姿特秀，仪表文雅，气派堂堂。整个尚书府邸因为主人的心性也呈现出一种静逸相彰、温文清雅的格局。
　　这天，弦月如眉，秋花艳丽，东方苍龙亢宿之星银芒万丈。
　　郭崇韬端坐主位，玉冠束发，一身平日实难见着的鹿衔草花式深红衣袍，衬得整个人在火光中灼灼闪耀。李继潼带着司马遇赴宴，心内着实骄傲。天下英雄堪与舅父相比者，何几？
　　这感叹也有几分由头。
　　论忠肝义胆，崇韬十四岁起便随先皇李克用争战沙场，后又与今上同进同出，勤勤恳恳数十年毫无怨言。论文韬武略，郭崇韬谋识过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屡建奇功，诺大个朱梁王朝便是为其计所亡。而因这件首功，崇韬也得以进封为赵国公，获赐铁券，可以免除十死。至今上登基以来，崇韬既为近臣，素来尽职尽责应对从容，但李存勖行事奢侈淫逸，日渐懒于政事，旁人不敢劝谏，只有郭崇韬敢犯颜直谏，惹得唐主常常关门躲避谢绝见他。
　　不管从哪方面看，郭崇韬确不失一位柔而不卷，刚而不折，仁而不犯，信而不欺，勇而不凌，智而不失的俊杰英雄。三皇子引为自豪也是无可厚非的，但这样的人物也不会只有三皇子才懂得敬爱。
　　开席不久，郭崇韬举杯谢过众宾客方才坐下，李继潼正欲和身旁的司马遇说话，四周陡然响起鼓乐之声，一纵身姿矫健的伶人舞者鱼贯而出。和三皇子一样，郭崇韬起初也只以为是事先安排好的助兴，并不太着意。但中心那名挥舞银枪的伶人太过出众，不光是他自己连席上的大臣也渐渐认出了此人，乃是圣上身边第一当红的从谦。
　　那从谦一身白色劲装腰间扎着鲜红的绸带，枪刃之下一簇红缨，挥舞起来宛若游龙翻江倒海、寒光击射似闪电破开夜膛，发是雷霆万钧，收如静水潋青光。一招一式大开大合气势不凡，本不是炫耀的花枪，可周围的舞者，那些灯火，那些华丽的流苏都失去颜色，从人眼前淡去褪去。众人心中暗暗嗟叹，从谦清越不失雄浑的歌声缓慢响起，如同长啸万里风，但凡有忧郁在胸，也被扫清一空。
　　歌是李白的旧词，秦出天下兵……千里肃雷霆……铿锵有力，雄阔激荡很是符合郭崇韬的身份气魄，甚为应景。
　　一曲既罢，鸦雀无声。
　　李继潼首先回过神来，予以热烈的掌声，随即跟来一遍赞誉。
　　郭崇韬眼内闪过惊奇、深沉和复杂，在掌声中长身而起，面带温和笑容快步走入场中予以致谢。
　　这一刻，即使原有些大臣平素看不起这伶人的，也都心生叹服不得不另眼相看。
　　这日宴会后，三皇子留宿尚书府，心怀久久不能平静。和师兄司马遇说起，言辞中很是倾慕。
　　司马遇靠在榻上抚着鬓后一缕长发，神色平淡，听了李继潼的话停了手，说道：“弥子瑕、董贤之流，自然有几分过人之处，但也不过如此了。”
　　李继潼一惊。他心性单纯，闲事不上心，久不居内宫身前也没有嚼舌之人，经司马遇这一点，以前没有刻意琢磨，隐隐觉得不对的地方衔接上来这才恍然。
　　“你……你是说……”半晌才舒出口气，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又觉得失望，想到他父皇身上又觉得惶惑，只顾得说：“可……可……”
　　司马遇也自觉失言，过于直白刻薄了，禁口不再多言。
　　李继潼兴头全失，坐了半刻，讪讪的转移话题，有一句没一句的，全是对舅舅郭崇韬的仰慕之情。
　　司马遇沉思起来，眉头微微锁起，忆起今日之事，本想说句：“赵国公文武全才确是英雄之姿，只是有些过于看重权势了……”想到自己到底是小辈身份到底还是忍住，没有开口。
　　这事过去几日，李继潼也再不提起，都在等着皇上下诏之际，忽然听闻那伶人从谦由皇上穿针引线拜了郭崇韬为义父，并冠郭姓。择日摆宴行礼。
　　朝内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