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天因

24、二十一

　　小妖怪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有些情节直到醒来都很清楚，有些却在梦中就自我模糊掉了。
　　清楚的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飘在汪洋大海里，腹部很痛，嘴里却泛甜。
　　也不知道飘了多久才被人打捞上去。
　　他努力睁眼，白茫茫的一片中有个大而模糊的黑影，忽近忽远。
　　黑影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一股凉丝丝的气流自他手心传来。
　　“我将你变成人形，方便治疗。”
　　黑影大概是说了这么一句话，张复云想点头，头有千斤重。
　　凉爽舒服的感觉从额头蔓延至全身，喉头的甜腻感消失了，腹部也不再疼痛。
　　只是疲惫地巴不得立刻睡上一千年。
　　张复云朦朦胧胧地想，如果真的睡了一千年，醒来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眼看就要陷入深渊，一个人及时出现在眼前，捧着米做的饼，憨厚地跑过来。
　　——饿不饿？吃点这个，我自己做的。
　　方脸阔唇，浓眉细眼，不好看，明明一点也不好看，却又带着说不出的亲切。
　　——伤势如何了？这是比上次还好的药，我帮你涂。
　　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半眯，使得本来就小的眼睛缩成了一根线。
　　——不要走好不好？我们结拜，马上就结拜！
　　笑起来只见牙不见眼，待人真诚，毫无防备。
　　张复云闭着眼微笑，才笑了没多久，又想起其他的事。
　　伴随着喧闹和鲜血的残酷，不被理解和接受的痛苦，是向前，还是退后，无论选择哪一边，对那个人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他们逼他，逼他至疯、至狂，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张复云想坐起来，那黑影却按住他，“别乱动。”
　　他急得手心出汗，直哼哼，“我要回去……”
　　“你现在的情况还很危险，别动，让我帮你治疗。”
　　“必须……回去……”想到那个人可能被自己连累就鼻子发酸，眼眶发烫。
　　“等伤好了再去，嗯？”黑影边说边将另一只手也放置在张复云的额头。
　　他觉得越来越疲惫，就算咬住唇舌也抵挡不住困倦袭来，终于睡了过去。
　　后面的内容就不大清楚了，他似乎醒过，似乎走了很长一段路程去寻找什么东西，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物是人非。
　　那一觉，不知道睡了多少年。
　　救命恩人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楚，高大英俊，一身玄衣，表面冷酷，说起话来却很温和。
　　他说，你有家人吗？不如跟着我修炼吧。
　　他说，我该怎么称呼？不如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还说，不如就叫你……
　　还没听完，梦断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潜意识不想睡太久，害怕这次跟上次一样错过些什么，总之，他在最关键的时候睁开了双眼……

　　张复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平时和邹显一起睡的床上，窗帘拉着，但能感觉到不是夜晚。
　　动了动舌头，伤口已经愈合，想坐起来，手脚还有些发软。
　　邹显没有一脸胡茬地睡在床边，他甚至不在卧室里。
　　自然也就不会一边哭泣一边抱住自己说什么吓死我了我就怕你永远不会醒来之类的台词。
　　张复云撇了撇嘴——电视剧果然不能全信。
　　正犹豫着是继续睡还是干脆起床，门开了一条缝，邹显的脑袋探进来。
　　张复云眨了眨眼。
　　“醒了？”邹显笑，进房间拉开窗帘，夕阳照亮一室。
　　张复云闭上眼，“我睡了多久？”声音有些沙。
　　“今天周日，你说多久？”邹显扶着张复云起身，将枕头垫在他腰后，又拿了一件自己的衬衣给他披上，“还有点虚弱，先穿我的衣服，别费劲去变。”
　　张复云点头，“我怎么会变成人形了？”虚弱的时候不是该变回原形吗？
　　邹显接了一杯水喂他喝，边喂边说：“我也不清楚。你变成海螺的时候吓了我一跳，不能去医院也不能请兽医，只能把你放浴缸里……你一睡就是两天，一个小时以前才突然变成人形，我猜大概是修养得好些了，说不定过会儿就能醒，就把你搬上床了……稀饭熬着的，现在刚好能吃，你等等我去给你盛点。”
　　张复云第一次在听到有东西吃后还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还没有完全摆脱之前的梦，如今只觉得累。
　　邹显端了个大盘子回来，里面有一杯水，一大碗稀饭，一碟青菜，还有一小块豆腐乳。
　　张复云想自己吃，邹显坚持要喂，争了一小会儿张复云妥协，邹显露出胜利的笑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空气中除了邹显吹稀饭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张复云默默地张嘴，默默地吞食，眼神涣散。
　　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慢慢思考、回忆，一时间还真的找不到切入点。
　　邹显闷了十分钟后终于无法忍受，轻咳了一声打破沉默，“有件事想问你。”
　　张复云懒洋洋地掀起眼皮，无意间看到邹显干净的下巴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隐约有些发红。
　　视线向上，发现对方的眼底泛青，眼白上也有血丝。
　　怔了一怔，逻辑立刻归位，“邹显，你刮胡子把下巴刮到了。”
　　邹显笑笑，“小口子，没什么大问题。”
　　“急什么呢？”
　　邹显将一勺稀饭送过去，“还不是为了让你一醒来就看见英俊清爽的帅哥……当时锅里还熬着稀饭嘛。”
　　也就是说之前还真的没刮胡子？
　　张复云心里热热地，“这两天也没好好睡吗？”
　　邹显踌躇了一下，慢慢地开口，“你缩在浴缸里泡都不冒一个，我又什么忙都帮不上……”
　　张复云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抱歉，让你担心了……”
　　邹显趁热打铁，“不止，先是纳闷，然后被你吓得半死，最后才是担心……”边说边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我看到了你包里那份协议保证书，你去过LCA吧？他们突然改变决定是因为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会一直吐血？为什么我一吻你你就……”
　　张复云只得将事情始末从头倒尾说一遍，说完的时候稀饭也正好全数下肚。
　　事实证明就算他精神不好，也一点不影响胃口。
　　“除了扒皮和抽筋，人类在一般情况下是无法伤害到我们的，除非法力更强的修炼者，或者，我们自己给自己弄一个伤口。但是自己造成的伤口会越来越大，无法愈合。”张复云解释他为什么会一直流血，“想让它愈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借助人类的唾液，所以你一吻就没事了。”
　　邹显脸黑了一半，气得差点没将饭碗扣到对方头上，“没事？你从LCA回到家要多久？就让血一直流着？如果不是我起了疑心突然回来，你打算把自己搞成干尸？”
　　张复云轻轻地争辩道：“流出来的血大多被我吞回去了，并没有损失多少……”
　　“吞？你以为你是吸血鬼？如果我没回来呢？如果我排完了版才回来呢？你为什么不……”
　　话到这里突然顿住，邹显心里响过“啪嗒”的一声。
　　张复云委屈地缩着脖子，声音细若蚊鸣，“我不想找其他人帮我止血……”
　　血气涨潮般地迅速上涌，催红了邹显整张脸。
　　他们约定好了要把对方当作最特殊的家人，没有血缘关系却彼此忠诚，彼此关爱。
　　止血必须接触口腔，因为知道嘴碰嘴的意义，所以无论如何要先回家，给那个人打电话，又在发现无法开口说话的时候挂断，独自躲在厕所里边吞血边等待。
　　不想找别人帮忙止血。
　　不想亲吻其他人。
　　小妖怪宁愿自己痛苦也不想背叛他。
　　哪怕攸关性命。
　　邹显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了，大概自从长大后就没再有过想哭的冲动。
　　可是现在，那一股股徘徊在鼻尖的酸意无法被忽视，两天没怎么休息的眼睛也涩涩地发疼。
　　他把张复云揽过来抱住，闭上眼，脸颊擦在对方的头发上，一下又一下。
　　张复云也顺从地用手搂住他的腰，轻声说：“邹显，我做了个梦。”
　　“嗯，梦到什么？”
　　“我师父。”
　　“哦，然后呢？”总感觉，有点嫉妒。
　　“我知道他长什么样了，很高，很帅，喜欢穿黑衣服。”
　　“……”越来越嫉妒。
　　“梦里他要帮我取名字，可是还没说，我就醒了。”张复云打了个呵欠。
　　“可惜。”如果想起名字，小妖怪就要走了吧……这么一想的话又不是太可惜。
　　“师父好像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前好像受了重伤，师父把我从海里打捞上去，用一只手帮我疗伤。他法力高强，手放在我额头的时候……”
　　“我们下周周末去南山。”邹显有些郁闷地打断他。
　　师父师父师父，除了师父就不知道想点别的？
　　“好……”张复云又打了个呵欠，“邹显。”
　　“说。”
　　“这次我有没有帮上你的忙？”
　　“完全是救命恩人，再生父母，怎么，要我以身相许？”
　　张复云嘿嘿嘿地笑起来，“你早就许给我了。” 声音渐低，语气里有掩饰不住地的得意，“我就知道我可以做到，虽然不是太正大光明，不过电视里演过，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你不知道，他当时的表情有多可笑，我拼命忍才没笑出来……但是他为什么那么怕鬼怪呢？八成是心里有鬼，以前看到过幻觉……”
　　叨着叨着就没声了。
　　邹显搂着沉入梦乡的小妖怪，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自己并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儿童节......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