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天因

20、十七

　　敲门声响了两下，还没等屋里的人答应，张复云端着水果推门就进。
　　“吃点东西。”
　　书桌旁的人把一颗脑袋抓得像鸟巢，右手夹着根烟，烟灰吊了老长。
　　张复云皱了皱眉——他平时不大抽烟的。
　　把东西放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再从侧面观察，果然神情疲惫，满脸油光。
　　交稿前的邹显是最不能见人的，脸色跟鬼一样。
　　不过以前也没这次厉害。
　　张复云琢磨着估计还是跟两周后的那什么回馈活动有关。
　　那个号称创刊以来最隆重的活动预计于七月中开展，从五月下旬到现在，半个报社的人整整准备了一个月，副总编还亲自督促，可见其重要程度。
　　一周前几个领导和一干中层商量了一下，决定还要请其他媒体来助阵，选择了电视生活频道和交通广播电台。
　　由于这两个地方都有邹显以前的同学，所以联络邀请任务又自然而然地派给了他。
　　头头们开会总是这样，茶杯一端就信口开河，压根不理会下面的人能不能操作。
　　那段时间A市正好举办了一个国际电影展，娱乐部为了在千里之外还能好好地全程报道，不仅请了特约记者，主编大人还要亲自飞一趟。
　　主编走前叮嘱邹显在本阵负责挑梁，而上面直接派下来的任务又不能不完成，加倍的工作负担让邹显这一周连续三天睡眠时间不超过4小时。
　　张复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什么办法都想不出。
　　联络邀请他没门没路没身份，选题他报不出，人物采访搞不定，长稿更是写不好……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能帮上的忙那么少，不由得感觉失落。
　　小妖怪藏不住心事，轻轻叹了一口气。
　　邹显从稿海里抓回一丝清醒，疲惫地勾起嘴角，“累了你先睡。”
　　张复云关上空调，并撑着身子把书桌前那扇关得严实的窗户打开一点，6月末的夜风虽然闷热至极，但总比一屋的烟味好。
　　没有劝邹显不抽，因为听马桶说过，烟这玩意提神。
　　他也希望记者先生早点做完事情早点睡。
　　毕竟，那两只大青眼圈实在太扎眼。

　　渐渐了解这个时代的节奏和运作方式以后，就大概能体会到做人的辛苦和难处了。
　　从小就培养着的竞争意识，随时随地抱着不进则退的想法，如果没有家底撑腰，成年后就只能绷紧了头皮去拼，靠人不如靠己，谁也不能相信。
　　无论哪个行业都有它的隐形规则，人口众多的国家劳动力供大于求，天平始终倾斜于企业，而不是个体。
　　城市里每行一步都需要钱，那种花花绿绿的纸张，能换取所有生活必需。
　　为了赚取金钱，不得不赔上不知道价值高于它多少倍的东西，比如健康，比如良心，甚至尊严。
　　而真正付出与得到能成正比的，又寥寥无几，有时候想想还真是觉得悲哀。
　　说起来记者编辑们尚属于收入不低的人群，但面对在城市里供房养家，仍需要三思而后行。
　　马桶和活页都还在观望，邹显却毅然踏出了关键的一步，他曾经对张复云说，老家在外省，父母早亡，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寄住在亲戚家。
　　“会认字的时候就想要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半个阳台。”
　　“所以你才借钱也要买房？”他指的是贷款。
　　当时邹显苦笑着说：“在这个世界上，能够不贷款买房的是极少数，大部分人都像我这样，半辈子卖给了银行。”
　　“这么辛苦……干脆把房子退回去好了。”
　　邹显揪了揪他的鼻子，“退回去我们住哪里？宿舍？那里可不像一个家。”
　　“可是……”
　　“我努力一点，早点帮你找到你师父，到时候让他老人家变点钞票给我潇洒潇洒不就行了？”
　　张复云听了张嘴就要咬人，邹显哇哇大叫：“什么时候跟你师兄学的？坏习惯！改！改掉！”
　　床头床尾地疯了好一会儿，张复云累了就把头枕在邹显的肚子上。
　　邹显摸着他软软的发丝，“其实做人虽然累点，也挺好。”
　　张复云没出声。
　　“说真的，找到你师父以后……有没有考虑干脆变成人，痛痛快快地活到八十岁……”
　　“嗯？”小妖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梦呓。
　　邹显轻笑起来，胸腔一抖一抖，连带着肚皮也有些震动。
　　张复云哼了一声换了个姿势，很快打起小呼噜。
　　这家伙最在行的两件事就是吃和睡。
　　邹显缓缓地闭上眼，“算了……”

　　三天后邹张二人去交通电台，因为之前已经联系过，门卫只让邹显出示记者证，象征性地看了看就放行了。
　　邹显的老同学大学刚毕业就进了交通台见习，在采编部一蹲就是四年多，听说一年前升了副主编，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决策权。
　　副主编的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邹显让张复云在门外等等，自己顺着门边没声没息地就侧了进去。
　　电台的新主楼刚投入运作没多久，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新房的味道。
　　张复云很喜欢。
　　每层楼不仅设有专门的洗手间化妆室，还有专门的休息饮水间，副主编室就在饮水间对面。
　　张复云站在走廊的尽头，背靠窗户，百无聊赖地到处张望。
　　不时有人走过来，有的走进左边的饮水间，有的迈向右边的办公室。
　　从饮水间里出来的人大多捧着一次性纸杯装的咖啡，在张复云面前一晃，香味四溢。
　　他对这种味道很敏感，因为邹显每天都会喝上两杯，有时候自己冲，大多数时候让他去24小时营业的咖啡厅买。
　　以前好奇的时候也喝过，结果一晚上没睡着，亢奋地看着太阳升起来，便再也不敢碰了。
　　可是闻起来还是很香。
　　不知不觉等邹显等了快半小时，张复云口有些渴，正巧又有人端着咖啡从前面过，他忍不住吧唧了几下嘴巴。
　　本该远去的人停了下来。
　　张复云感受到一股视线，抬起头和眼前的人对望。
　　是个个子比他高的年轻人，灰衬衣黑长裤，胸前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袖子挽过了手肘。
　　张复云欠了欠身，当作招呼。
　　那人上前几步，“请问……”声音出人意料地好听。
　　张复云耳朵有些发麻，腿也发软，连忙跺跺脚站好，“我是报社的，跟老师来办事。”
　　对方解释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想问你是不是想喝水？”
　　外面温度高，室内虽然有空调，却更显得干燥。
　　被猜中的张复云窘迫地抓了抓头，“进电台来之前忘了买……不过我老师可能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着他指了指副主编室，“他就在那里。”
　　那个人表示了解，用手势示意张复云等一下他，转身回了饮水间，没多久双手都端着纸杯出来。
　　“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咖啡……白水可以吗？”他走进，笑着把水递到张复云面前。
　　张复云这才发现眼前的人不仅声音迷人，连眼神也很温柔，嘴角的笑容虽然淡，却不显得虚假。
　　一瞬间就能让人产生好感。
　　接过水的时候张复云自我介绍，“我叫张复云，《七周刊》娱乐部的实习记者。”
　　那人指了指胸前的工作牌，眨眨眼，“段非，播音部的见习生。”
　　张复云有什么说什么，“原来你不是正式员工……”话都说出来了才惊觉不好，要掩嘴也晚了，只得不停地道歉。
　　段非笑，“你没说错啊，别道歉了。”
　　张复云红着脸还想补救，“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嘴快，不过你的声音很棒，一定可以很快转正的……”
　　段非又笑，“不那样说也没什么，我真的不在意……当然，如果能尽快转正肯定是件好事。你呢？在实习说明还没毕业吧，大几？”
　　“大二。”
　　“新闻系？”
　　张复云有些汗，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科班出身真好……”段非边喝咖啡边感叹，“有时候我们播音的也被要求自己写新闻稿，每到那种时候我就后悔在学校的时候怎么没去选修新闻写作。”
　　张复云汗上加汗，下意识地把纸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换回来，“其实……学校学的也没多大用处，关键还是要实践……” 这都是听邹显说的，“我老师说多写几次就能掌握，那些东西都有套路。”
　　段非似乎还真听进去了，表情坚定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后悔没用，多干多积累才更重要。”
　　接下来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中途张复云问段非不用回去工作吗，段非说离他播音的时间还早，而且在媒体界做事，要学会偶尔偷懒。
　　说那句话的时候段非直直地看着张复云的眼睛，张复云心领神会，又和他笑作一团。
　　邹显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两个模样气质都不错的青年斜靠着窗户轻松地交谈，阳光被茶色玻璃过滤了一层后薄薄地洒进来，洒在他们扬起笑容的脸上，有一点朦胧，又说不出地眩目。
　　邹显走过去，自然地站在张复云身边，问他，“认识的人？”
　　张复云立刻为两人作介绍。
　　他一手拉着邹显的袖子，“这是我的老师，邹显。”另一只手又去拉段非，“这是我刚交的朋友，段非。”
　　手却在还没碰到段非的时候停了下来。
　　邹显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把他拉近自己的身体，关切地问：“怎么了？”
　　张复云表情僵硬，机械地转动着脖子。
　　眼睛看着段非，话却是对着邹显说的，“你快看看他……看他……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