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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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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寒冬。
夏天的山城被称作火炉,冬天则几乎不会下雪。
虽然如此,由于地理位置在黄河以南,没有城市供暖,气温只要一下7、8,还是会让人冷得打颤。
邹显他们宿舍的公共水房不提供三十度以上的热水,大冷天要洗澡,必须得去报社的大澡堂子。
澡堂子门口常年坐着个小老头,酒糟鼻,吊角眼,没人的时候就打盹,有人来也不愿睁眼,只是懒懒地背台词,“洗澡两块,毛巾五块,肥皂三块,塑料拖鞋四块。”
当然,几年前在这个澡堂洗澡还只要一块钱,更久以前,据说只要一两毛。
邹显拿了四块钱给那小老头,他收了钱,偏偏头示意他们往里走,双手拢在胸前,又盹了过去。
活页冲老头做个鬼脸,跟在邹显身后进了澡堂。
下午三点不到,澡堂里一个人都没有,是邹显选的时间,专门避开了高峰期。
两个人脱掉衣服,蹦跳着一边喊冷一边往淋浴间冲,一人占了一间,隔壁,方便洗的时候聊天。
话题围绕着八卦展开,一人说上前两天陪另外一个娱记采访孙X的时候被那厮的造型吓了一跳,另一人问是不是满脑袋非洲小辫。
活页说:“可不是,还扎了彩带,那真叫一个五光十色。大概快过气了,只得用这样的方法来吸引观众眼球。”
邹显低笑,“做明星也不容易,以前还以为他是实力派歌手,你看现在……”
“现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走偶像路线,可是他那模样……不是我刻薄,比我带的实习生还不如!”
邹显双手在脑袋上乱抓,抓出了点泡沫,“很少看见你的实习生跟你跑采访。”
“那个大板牙?我后来才知道他的背景,他爸是市里当官的,放到我们报社实习不过做做样子,第一周还积极点,偶尔能在报社见着,那以后影子都看不到了……算了,官家子弟还是不惹的好,反正实习生嘛,不给你添乱已经不错了你还能指望他帮上什么忙?说起来还是张同学比较有用,听说你让他帮你装修房子?”
邹显将脑袋伸到莲蓬头冲洗,“马桶说的?”
活页笑,“你什么时候见他道人长短了?老罗说的。”
邹显这才想起前几天在老罗面前说漏嘴,还被奚落了一番。
“不过这年头要找到像张同学那么听话的后辈,不容易了。”活页感叹道。
邹显一个没注意,漏了点洗发水进眼睛,连忙将脑袋伸到一边擦洗,“啊?”
活页继续感叹,“现在有些实习生啊,个个野心勃勃,巴不得一夜间将日月精华全吸收去了,毕业后可以顺势挤进媒体。你没听杨姐说吗,她带的那个实习生,只想外出采访,让他做做准备工作查查资料就不高兴了,还在背后编排杨姐的不是。”
好容易洗好眼睛,眨了眨,不怎么痛了,含糊地应着活页,“哦。”
“杨姐还说过几天找你取经,问问你是怎么把张同学驯得那样乖巧……”
邹显一听这话,猛地睁开眼,又有泡子水冲进去,他怪叫了一声,“哎哟……怎么连杨姐都知道了?”难道还真是坏事传千里?
活页有些幸灾乐祸,“不止,小钱也知道,大家对你可是佩服得很哪……说真的,邹大哥,为什么张同学那么听话?”
“你觉得呢?”邹显冲干净脑袋,往身上抹香皂。
“我不信这世界上有圣母,你跟他交换了什么东西吧?比如只要他帮你装好房子,你就给他点什么东西,钱?可他连那种名牌衣服都买得起,应该不缺钱吧。”
邹显想起张复云第一次从自己手上接到钱的时候,黑白大眼里除了茫然还是茫然,不由得轻笑起来,“当然不是钱。”
“那是什么?”
邹显抖开毛巾,一手拿着一头,反在身后自己给自己搓背,沉吟了一会儿才说:“他让我帮他找个人。”
活页大笑,高亢的声音在偌大的澡堂里显得刺耳,回音不断。
“你什么时候改行做侦探了?找人?我没听错吧?”活页边笑边用拳头捶着隔间的木板,声声砸在邹显心里。
邹显面子上过不去,干咳了几声,“我不过是应付着他,只要房子搞定了,找不找那还不是我说了算?”
活页有片刻迟疑,“邹大哥……你想利用完人家就拍拍屁股走人啊?”
“这个社会,不是你利用别人就是别人利用你……你觉得呢?”
话音刚落就听到“啪”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邹显似有预感般地迅速打开淋浴间的门。
外面,张复云站在雾气里,面目不清楚,脚边躺着个手机,邹显看出那是自己的MOTO。
还没来得及张口,张复云转身就跑,伴随着噼啪声,很快就不见人影。
活页也打开淋浴间的门,看着张复云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邹显,动了动嘴,却没说话,
邹显踩着水花走出去,甩掉手上的水,捡起手机,上面显示着正在通话。
“小邹,有个紧急任务!”邹显刚“喂”了一声,主编就激动地叫起来,“你实习生说你去澡堂了我让他立刻把电话拿给你……紧急任务,刘德X刚到机场据说五小时后就要去成都,你和活页马上赶到……”
挂了电话,邹显把手机随手放在一边的台子上。
“张同学他……”活页这才开口。
邹显半垂下眼,回到淋浴间,“三分钟,快洗,马上有采访。”
活页一并腿一行礼,“遵命!”
张复云消失了。
好象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邹显心想这样也好,至少清净。
可是只过了不到一周,当他在半夜赶稿的时候第三次脱口而出“小妖怪,去给我买杯咖啡”这句话时,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摔了一下,碎在心底。
其实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那个碎了的东西,早在第一天早上起床没见着早饭,第二天回家没人接包,第三天发现前两天的袜子还堆在墙角的时候就该四分五裂的。
更何况有一次午夜梦回,竟半迷糊地踢着上铺叫张复云的名字,可惜那上面只有叠得方方正正的冷被子。
他想压抑,想忽略,结果还是功亏一篑。
该死的稿子!该死的剧组!
邹显想把罪过全推给工作,却又很清楚那只是借口。
几天前,北京有个颇有名气的剧组南下公开选演员,一折腾就是好几天,邹显天天和活页从早到晚地跟现场。
刚开始,邹显只是在某天坐车的时候取下眼镜来擦,谁知动作越擦越慢,最后干脆也不戴了,拿一只手遮住右眼,就这么靠在窗口向外看。
然后慢慢习惯一上车就摘眼镜,在外面工作时有事没事也摘摘,闭着一只眼到处张望,弄得活页好几次问他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邹显对自己说他只是不想食言而肥,况且,这也并不太难。
之前他的确没有守信,却不是故意的,只是忘了而已。
在澡堂里会说那番话,也大多出于大男子主义的虚荣——能将另一个哪怕不是人的家伙控制在掌心,才叫有魄力,才叫手段高。
他没有预知能力,当然不会算到后面的事情,以至于现在每次一回想起那天在澡堂的事都浑身不舒服,总是控制不住地要去猜测张复云的表情——当时水汽太重没看清,那张脸上挂着的,会是生气?埋怨?难过?还是伤心?
说起来张复云这妖真没什么不好,严格一点,还真的挺好。
除了刚开始见面想威胁自己,刚相处时会嘲笑自己以外,后来这几个月都表现得不错,洗衣服收屋子,买东西装房子,像个小管家,而且足够称职。
邹显知道自己是寂寞太久了,身边跟了个人同进同出同卧同起的,时间一长,自然会产生心理依赖。
更何况,在小妖怪身边其实很安心,会不知不觉地把心里的话全倒出来。
而那家伙则老是睁着一双似懂非懂的眼睛,不打岔也不提问,一边做事情一边静静地听……
思及此,邹显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天是排版日,老大签好他的大样,乐呵呵地说:“小邹越来越可靠了。”
邹显顶着两只熬夜得来的黑眼圈,嘴上客套,心里郁闷——可靠也没见你给我涨工资。
“听说你房子快装好了?”老大没别的话说,随便关心下属生活。
邹显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半成品的窝。
于是提起电话打给丘设计,并迅速设计出各种借口。
比如——丘设计啊,最近张复云是不是没去房子那边,是这样的,北京新来了一个剧组我跟他都被派去跟组了。
或者——丘设计您辛苦了,张复云家里有事请假了所以这几天没过去,对不起我马上就去。
再或者——您看这可真是不凑巧,张复云学校把他招回去了,耽误工期了吧?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下意识地维护着张复云,邹显并没有察觉。
那边电话接通了还没来得及说话,丘设计先乐呵呵地招呼上,“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打电话来,毕竟是自己的房子,再放心其他人也不会连完工了都不闻不问。”
好歹是做记者的,邹显很快就抓到了重点,“你说……完工了?”
“是啊,昨天完成的,小张同学走之前说你会来验收,什么时候?明天?整个风格和当初我给你看的效果图没有多大出入,不过小张同学提了些小建议,我觉得不错,就按他的意思改了点,都是小地方,想来你也不会在意……”
对方还说了些什么,邹显没在意,满耳朵“昨天完成的”和“小张同学走之前”。
这么说,张复云昨天还在新房子那边?
喉咙里突然升起涩涩的味道。
他沉吟了片刻,捞起外套站起来。
坐在旁边隔间的老罗抬起头,“要走?”平时邹显排完版都会等小样出来再走的。
邹显边穿衣服边把椅子往桌子下挪,“有点事。”
“去哪?”
他闭了闭眼,叹道:“去看一个笨蛋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