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叠云重》尉洛子

6、第五章（中）

　　她几乎是蒙着圈让人侍候着沐浴更衣，更衣入睡，在床上平躺好久才缓缓睡着，睡前给自己分析，再多的纠结此时也别去琢磨了，好好睡一觉清爽清爽脑子再说。

　　午后杨氏派人来问了几回，叶简都睡着没醒来。

　　刚开始是真的没醒，后来是醒来不想起来，睁着眼盯着帐幕上面的花色，回想见到顾女官的种种细节，以及对方所有的细微表情和动作。

　　差不多都要到晚膳时间，该去给父母和祖母请安了，叶简才“清醒”喊了丫鬟进来，由着桐屿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头发，带着昨日写成的作业去了正院。

　　也没让桐屿跟着，只叫小乌随行。

　　两人慢慢走在路上，小乌叽叽喳喳说了日间姑娘不在时发生的趣事，她关禁闭时桐砂多教她学会了十个字，原来从她的房子小窗，可以直接看到后院紫藤花架伸出来的枝丫，上面零星的郁郁青苔十分好看，不注意瞧不见。

　　总是说个不停。

　　还有一些小道消息也不知道谁去她屋里玩耍说的，小乌津津有味的讲给姑娘，比如二太太身边的小云，她妹妹到了年龄，秋季就会被送来府里做事，小雨也被罚了，不晓得是什么事情，但没有罚月钱。

　　说着，小乌悄悄的瞅了一眼姑娘，“小雨就被罚最近不准进正屋洒扫，只做些院子里抬水、浇花的闲散活计。听说一点都不累。”

　　比她的惩罚力度轻松多了。

　　叶简听了一阵，摇着手里的团扇边走边笑，“不累你试试？母亲那里的花可比我多多了”

　　“姑娘又说这话，”小乌吐舌头，将右手伸在眼前翻来翻去的看，笑呵呵道，“姑娘你瞧，好容易我小时养的一手的老茧都没了，再叫我做几天粗活，肯定就又要回来，倒是姑娘肯定舍不得。”

　　说起来小乌在人贩子手里转卖多次，从前农地里的记忆早就没有了，但一身力拔山兮的力气不曾丢掉，在人牙子手下过活，曾经五岁时为了抢饭，竟一人干翻了人牙子手里的十多个小姐妹。

　　叶简听说这样能干，也不管小乌长得憨厚，果断求母亲买了放在她屋里，说是镇着宵小。

　　这样的本事，叶简肯定不肯浪费，因此笑着不说话。

　　小乌又叽里呱啦闲话了一阵。

　　远远地两人能瞧见正院的外墙，叶简不经意地问她，“当时桐屿在母亲屋里听差，小玉小云肯定也在跟前，小云身边跑腿的丫头小梅也离不开；屋里有四个人太吵，那么小雨应当无事退了出来，院子里有小芹看着，门上有小秋坐着。”

　　原来是说那天她和人打架的事情。

　　“也就是说，跟你在耳房里说话的，只可能是从房里出来的小雨，小雨身边跑腿的丫头小芹，大伯母带来的丫头阿金后来也进来，还有谁同你说话了？”

　　小乌点头，“还有平时专门照顾夫人花草的小春。”

　　“小春那日应当轮休，不可能在。”

　　“轮休？……这我不清楚，”小乌说，“不过那天一开始小春肯定在的，前两天我都忘了，刚小姐一问我才想起来，她在的，坐在我右手，就是后来好像才没看见她。就把她给忘了。”

　　叶简点头，“所以，现在小春的差事在哪里？进了屋子侍候？”

　　“对啊，小雨都被罚到外面了，肯定里面缺人，太太就把小春提了进去。”

　　所以这也没什么可问的。

　　谁先挑拨，谁先动手，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谁最后得了好处。

　　估计母亲应该很清楚，尽管临时把小春提进屋里做活，但过不了几天，小春就该犯错，被送到其他地方做事了。

　　这丫头有点小聪明小手段确实挺机灵，可惜用错了地方。

　　两人进了院子，叶简找了机会和母亲身边的大丫鬟小玉单独说话，问了小春最近的情况。

　　“干活还算勤勉，心细胆大，”小玉笑着说，“姑娘看上她了？这可是她的福气，谁不喜欢去姑娘那里做事呢，又体面又轻松。”

　　“我屋里人很多了，暂时不需要添人，只是见着她突然进了屋子里面侍候，问问而已。”

　　小玉点点头，看向堂屋里擦花瓶的小春，低声说，“她是外面买进来的，宁城南郊的山下农户，听说家里的弟弟病了好久，大概家里也是没钱了，她家听说有许多弟弟妹妹，她底下一个八岁的妹妹可能也要被卖了。今日求了我，想叫我与二太太求情，把她那个妹子也买进来。二太太还没发话呢。”

　　叶简皱眉，“也是可怜人。”

　　看来母亲都把事情调查清楚了。

　　大概小春突然“上进”，也是想多挣钱让妹妹免于被卖，或者在主家有个体面，最好妹妹能卖到叶家来？

　　到现在小春还在这里，恐怕母亲还没决定怎么处理，或者另有打算罢。

　　这件事叶简丢开手，人生无常，能活在这样的有田有产有功名的普通家庭，是她托生的幸运；插手别人的命途，她觉得自己并非真有能力去帮，小春初衷虽好，但用错了法子。

　　第二天早上，顾女官的帖子再次送到，好像三进宫一样，叶家人都快习惯了：这次是说顾女官觉得叶夫人面善，邀请叶夫人与叶家姑娘三日后一同去万山寺听经。

　　送帖子的官家婢女说道，除了叶夫人，还请了褚夫人和另外两家夫人一同前往。

　　讲经的是万山寺主持首徒悟机师父。

　　这也是佛宗颇有地位的大师，不但继承了方圆大师的禅道衣钵，还曾经游学京城十年，在城内有名的大相国寺翻译过西方传来的经书万卷，见识比一般人都要广博。

　　这帖子自然也是要送去祖母那里过目首肯。

　　母女二人去了松柏院，恰好大伯母吴氏也在，正陪着老夫人说青州家里的故事。

　　叶简给大伯母行礼，轻车熟路的坐到祖母身边，从丫鬟手里接过小锤，轻轻捶打起祖母的双腿，尽量在穴位处用力，好叫受力更发挥作用。

　　那帖子递与祖母。

　　祖母叫人取了西洋传来的老花眼镜，看完后沉思许久，偏头问吴氏，“你离家前，可曾听闻老大说，京城最近有什么大事？”

　　吴氏低头略思索，仍旧摇头，“京中贵戚众多，却与我们不大往来，这些事情大都是有典故的，只怕事关长公主府辛密，旁人无从得知。母亲见识多，莫非此事与传闻有别？”

　　传闻“有福气”之人，是为宁怀长公主府的二郡主寻找伴读。

　　甚至吴氏自己忖思，或说是娶妇，也不大可能。

　　长公主长子比叶清树年纪小，同样尚未娶亲，不过早也说了亲事，毁亲另取不大可能，而且也太离谱了，总之她想不来究竟是何来由，倒对这“伴读”深信不疑。

　　那可是能随时进宫、能得贵人青眼的大好机遇！

　　吴氏自己有女儿即将出嫁，是叶正廉上次保媒，嫁得京郊的读书人家，田产丰富，女婿十岁就中了秀才功名考得了廪生，是个颇有才气的孩子，即便以后考不了进士，哪怕中个举人，他家也能给女婿捐个小地方的县令做一做。

　　虽说没什么可念想的，她到底存了一丝羡慕，待老夫人将帖子看完，自己拿在手里又读了两遍。

　　猜不出所以然来，也舍不得说出自己的推测。

　　知州府官褚夫人想的就比吴氏多了，她多多少少知晓长公主府的事情，从前甚至因此多想了一层，这两年圣上喜怒难定，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尽管大皇子封了周王二皇子只得了个蜀王，除了周王蜀王早已成亲之外，几位皇子婚事都未定，是否长公主在这方面起了隐秘的心思？

　　这样一想，好些事情就有了眉目。

　　比如原先她一直认为，方圆大师佛法深厚，若谁能有他批命，那身份必定是“极贵重”。

　　无论如何，她不听丈夫劝阻，铁了心要为女儿争一争这青云路。

　　可那日惊觉此时并不简单后，褚夫人立刻就畏手畏脚，不敢妄动，更不敢与丈夫商议，她的女儿不论如何不能给别人当垫脚石，哪怕对方是郡主娘娘也不行。

　　褚夫人日夜思虑，待到应邀去万山寺听经那日，最终怕好的不应坏的应，前一晚就装病卧床不起，临时指派了自己长子媳妇支应门面。

　　未免自己女儿控制不好情绪叫顾女官瞧出些端倪，褚夫人也就没和女儿讲她推测的事情，只让田妈妈一路相随，有什么事情及时照料。

　　因此褚颖去时听说母亲病了不能上山，惋惜不已，还兴致勃勃地说回来把见闻都说与母亲知道。

　　看着女儿这般雀跃，褚夫人更说不出打击她的话来。

　　早晨天还没亮，宁城内几家高门就已经悄悄动身，顾女官更加早地先行上山。

　　万山寺在宁城南郊二十里地，因地势险峻万山连绵，举寺称为“万山”二字，历时大约两百多年，或者三百年更多。

　　叶简原本用干支推算过万山寺的历史时序，无奈朝代更迭好些资料缺失，并不能完全算清。

　　时人常称其为“千年古寺”。

　　毕竟白居易还说魏晋是千年之前呢。

　　撇开这些糊涂账，叶简还是蛮高兴能出府，去外头见见世面，与母亲通体天黑时就坐上了车；马路颠簸至晨光微熹，堪堪到了山脚。

　　一路风景秀丽，农田起伏丰茂，看着似乎今年的春耕进行的不错。

　　到了山脚就不便继续坐车，主人家弃车而乘青竹小轿，由人抬着爬上五百级台阶。

　　至寺前矗立的高大石碑，诸人下轿步行。

　　抬头四五百米开外，便是万山寺山门所在，这段路早已被寺中人清理洒扫干净，不说纤毫不染，那也是不着风尘不见泥土的。

　　是以穿着单薄锦绣鞋袜的叶简，走这一段丝毫没有压力。

　　距离山寺越近，这段路越珍惜。

　　这是叶简来到异世后为数不多的进寺经历，她精神抖擞的悄悄观察外面的世界，侧耳倾听母亲与山寺迎接的香客院首座说话，透过帷帽打量一路瞧见的万山寺寺院建制，和目及的春绿色风景。

　　终于眼花缭乱看不过瘾的到了讲经台，林间众鸟嘶鸣阳光普照。

　　褚家诸人已经先来一步，在最好的位置团坐而说话。

　　香客院首座将叶家女眷送来便退了出去。

　　叶简跟在母亲身后与大师道别，而后进入讲经台，和褚颖大嫂见礼，然后再与褚颖和孟家两姐妹厮混在一起说话。

　　褚颖今日看着容光焕发，说话活泼娇俏，拉着叶简说今日来得早好生无聊，孟家姐妹态度平平自成一堆，反正似有心事一般，并不硬加入褚颖和叶简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