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叠云重》尉洛子

1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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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磨合了几天，因为叶简进步神速，顾女官对待的态度转变非常明显。

　　从最开始她行动严厉却言语温和，到后面的教导愈多却态度绵密认真，很少因为做不好或者其他原因罚她不吃饭。

　　叶简并不清楚人精里打滚的顾女官看出了什么，她反正全副身家都在对方的眼里看着，与其藏着掖着叫人生疑，不如大大方方展示出来，偶尔故弄玄虚扰乱视线，大概还能叫对方不那么轻易的看穿自己。

　　刚开始的十天就在两人的暗中较量中，磕磕绊绊的过去了。

　　自十一天开始，朝廷妇德中规范的礼仪差不多都学过了一遍，叶简在最后几天很少有疏漏，顾女官便满意地开始针对叶简的身份使命，针对性的进行礼佛的礼仪教导。

　　教她如何做好每日祈福的功课。

　　这样一来，顾女官不可避免的需要进入叶简的书房。

　　“万山寺戒律清规肃严，你是女儿身很不方便出入那些杂乱的去处，因此在你住的院子里除了日常起居的坐卧之处外，还另外腾出一间厢房，作为佛堂。佛堂与书房不同，不需任何装饰，一座佛龛一件蒲团即可。”

　　顾女官与叶简一前一后从堂屋进来，过了穿堂再进半步纱橱，里头就是叶简平日待得时间最长的书房，从书房的布置观察主人的好尚，是人之常情。

　　她道，“不过平日你也可去那大雄宝殿，听一听悟机大师与其他长老的讲经。”

　　叶简笑着答应了，引着顾女官一路进来。

　　这里是叶简的私人处所，不说父亲很少来，就是母亲往往也只在外头坐着，没有必要很少进来；其他闺中小友来过这里的，一只手数的过来。

　　因此，今日算头一次让真正的外人进来，叶简不知为何稍稍紧张了一点。

　　甚至有种莫名的羞耻感——

　　就好像现代她吊带热裤的没什么感觉，到了古代所有人都包裹的严严实实，偶尔叫她把手腕晾出来，叫个外人看见，就感觉耻度好高。

　　真是被移风易俗了。

　　“大人请进，这房子狭小拥挤，教您笑话了。”

　　“无妨。”

　　宁城的房屋格局和京城不差几分，都是左右对称四边相连的稳重格局。

　　整个大屋中间为堂屋，两侧朝东是起居的闺阁深处，朝西的则是这间被改造过的书房，东西两边的大小一样，都是三柱两牖的地步，比顾女官所住的稍小一些。

　　顾女官细细看其间布置装饰：

　　从小门进来，迎面的是一张鲛纱织就的素屏风，上面星星点缀了几朵风吹的杨柳絮与落花，点睛之处是个须长灵动的青翠色小蚂蚱。

　　整个色彩通透鲜亮，便是没什么花样，也瞧着舒心。

　　而屏风面的鲛纱净透清爽，蒙蒙地能瞧见书房里头的光景。

　　这比那些山水花鸟的更有一些素真雅趣。

　　“这是哪家制成的？”顾女官不吝对此屏风的好感，“配图配色都很好，格调也落拓，不像是普通绣工做出来的。”

　　叶简半蹲着屈膝笑道，“这花样简单疏漏，经不得您谬赞。”

　　顾女官了然的点点头，转过屏风向里，“你不必自谦，若是有空，帮我绣个帕子吧。”

　　“大人不嫌弃就好。”

　　两人绕出屏风，那书房内陈设便一览无余。

　　这书房与其说被改造过，不如说是返璞归真。

　　顾女官眼神微微眯了一点，嘴上说着，“果然是书香门第。”

　　她心中暗暗将着屋内的结构和布置记在心中，其中值得惊诧的地方，不在前几日意识到叶简心性隽秀的震惊之下：这里并不像一个软懦小姑娘的风格。

　　顾女官在长公主府多年，虽说见过的官家小姐闺中书房不多，但也是有所耳闻，像叶家小姐这样三间打通不隔挡，阔大的房屋，使人置身其中目旷神怡，仿佛心灵亦毫无挂碍。

　　实在，很少见。

　　她们公主府里二郡主的书房，才是京中闺阁女子常见的样式如同那“曲径通幽”一般，从这头看不见那头。

　　倒是大公子的书房，若没有那些古董名画，也该有几分这样的落拓大气。

　　顾女官心中叹息，此时方觉长公主所说不差：“叶探花那样的人，教出的孩子岂能平庸。”

　　她走进屋内，房屋当中是一张黄花梨的阔案。

　　当日褚颖与孟家姐妹来时，叶简在这里给三人煮茶，玲珑茶具清香淡雅，配着文房笔墨，花斛笔架，也是很有意思的。

　　顾女官目光最先扫过的便是这件阔案：案上累累摞着许多大字草稿，又或者是书稿之类，瞧着像是刚刚写完晾干尚未封存；累纸旁边有两三本书，看形制大约佛家经书，这倒是很懂事了。

　　中间干净无杂物，稍稍靠右的地方是一件碗莲。

　　旁边挨着一件花斛，里面插着竟不是平常闺房常见的花卉，而是十来根长短不齐的枯枝，像是去年冬里剪来，上面零零散散缀有三五只干枯圆形小球，花斛座底是不知哪里寻来的北方松塔才有的松球。

　　若说这房间的枯禅意味何所在，当属这松塔球与枯枝。

　　再往另一边，则是寻常的笔墨砚台，笔洗书架，并没有特别贵重的。

　　顾女官沉思着，将目光收回，并没有直接去看旁边的叶简，举目望向四围三面墙，那上面是特殊定制的书架，卷轴塞得满满当当，垂下的书签各式各样。

　　但见书签所在，看上去像是整整齐齐的，仔细多瞧几眼，总有一些书卷挨挨挤挤，边角挤出来不规整，应该是经常翻阅之故，那许多卷书更瞧着像是已经读完了。

　　倒是正对屏风的那面墙上，挂了一幅画，叫她心情复杂。

　　“这是？”顾女官走到画前，立在那里仔细端详。

　　她怎么样都是长公主府的女官，竟看不出这幅画的出处。

　　也不是只有顾女官才有这个疑问，像是父母亲人，或者闺中小友第一次来这里，都对她的书房充满了好奇，顾女官能忍住不问桌上的摆设，已经很克制了。

　　于是叶简笑着将对付旁人话重新解释出来，“顽劣之作，花木兰的故事，难登大雅之堂。当初读书听说这样的至孝故事，觉得有趣，便草草画了一幅，时间久了有了感情舍不得换，也就一直挂在这里。”

　　原本画的是妇好，但这时候还没甲骨出世，妇好墓葬亦深埋地下，不过解释成花木兰也罢，都是女子披甲上战场，——她时时以此提醒自己，警醒自我。

　　也不知顾女官能否看出来个子丑寅卯，反正父母都是一笑而过，不去追究她这图是否能上台面，当成闲情雅趣，画中女子长戟所叉荒野猛虎正好和门口屏风上的青草蚂蚱互相映衬。

　　顾女官很意外，原来是民间戏说之故事，此时却多看了叶简一眼，点点头，“挺有意思的。”

　　那一道眼神颇含意味。

　　然而叶简并不放在心上，介绍完书房，便请了顾女官上座，自己依旧叫丫鬟端了小绣凳，坐在旁边准备学习。

　　方才进来时顾女官就在她的书案上瞧见两三卷经书，此时她也就顺势取了其中一卷。

　　那是叶简专门放在那里，上面没有任何自己修改的痕迹，放心地叫这位大人阅览使用。

　　佛法高深，祈福要做的第一要务，是修身修心。

　　顾女官随便从中挑了一篇看着还算通顺易懂的，递给叶简，然后手把手细致地叫她怎样做这上山以后最重要的功课。

　　也不知是否是叶简的错觉，或者说佛经功课这边她也熟悉，且不用太多的体力劳动，比起前十来天学规矩动辄一个时辰反复一个动作训练，这第二个十日的学习轻松不少。

　　到了第二十二天的时候，叶简已经能够熟练地将书房假装成佛堂，对着自己那幅画当佛像，正经端庄的做祈福之类的功课。

　　甚至有了前十天的学习，后十天的磨练，叶简的行为举止比从前从容淑女了许多。

　　在等待顾女官怎么教导她行为“大方”或者待人“开阔”时，褚府送来一张帖子：褚夫人亲自下的帖子，邀请叶简三日后参加褚颖的生辰小宴。

　　叶简从母亲那里取了这份帖子，杨氏还颇为感慨地评价：“从前都是褚家小姐随随便便地写个邀请，不想今日有如此正式，竟劳动了褚夫人亲自下帖。”

　　母亲这样说，明显是觉得这和她被选为“有福之人”是因果。

　　并不是因为顾女官，或者她身份变化的缘故。

　　“母亲多虑了，就是个简单的帖子而已。”叶简把玩着这张帖子，腹诽这是因为褚颖不想和她在一起，她俩闹翻了，所以褚颖才不肯自己写贴子的。

　　“顾女官若是不同意你去赴宴，拍个丫鬟来与娘说一声，娘遣人去送礼回信。”

　　“是，大约是不会让我去的，”叶简笑笑，“我也不想去，她家规矩太多了。”

　　和往日一样，叶简在母亲那里彩衣娱亲了一阵，等回到自己院子，顺手就将帖子交给桐砂，叫她收起来放去书架，随便哪里放。

　　她如今身兼要职，并没有功夫去帮别人做寿，想来褚颖也不愿在自己生辰这日见到她，免得大家都尴尬。

　　还有褚家三少爷那个不定时炸弹。

　　这枝桃花来的太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

　　本来叶简也不在意，到了下午，顾女官来教导她时，她尚未开口，那顾大人似乎不知从哪里听了这个事情，特意让她把那张精致漂亮的帖子取出来，亲自看了一遍，然后要求叶简必须去。

　　“从前跟你讲过这个月我给你要教的东西，其中要教给你如何大气行事，并不是一两日能见效果的。正好今日送来这帖子，便是你的机会。”

　　“机会？”叶简不由得问出声，“大人的意思我要去？可我并不想去。”

　　顾女官听见她这样直白的拒绝之语，也是无言，“这是对你的要求，不是你的愿望。去罢，不过荒废一日时光，并不是多大的罪过。”

　　叶简迟疑，与其荒废在别人家里，还不如给她一天假，让她与母亲多处些时日呢。

　　顾女官道，“赴宴的衣裳首饰有我来准备，而你应该做的，是考虑赴宴当日怎样昂首阔步的走路。
　　从前见到你总是泯然众人，不是特意去找，挺难注意到。这是本事。
　　但如今你要为大郡主祈福，身份比那些官家小姐不知道贵重了多少，这封城如今没有谁能越过你去。”

　　她语气渐渐加重，最后提到大郡主，顾女官深深看向她，字字珠玑似的，“切记不能够像从前一样随性行事，而不顾及长公主府的颜面。从我住进叶府开始，你就不止是叶家女儿，更是长公主府选中的人儿，代表着长公主府的体面。”

　　叶简心中暗暗吃惊她怎么忽然发难，此时不好说什么，只能站起身听训，“顾大人教导的是，叶简记住了。”

　　顾女官点头表示满意。

　　叶简重新坐下后，她便给她提出几样要求，不仅要她在人前把前头学习礼仪的效果展现出来，而且还不准拾别人牙慧，不准走在人后，不准以沉默为金。

　　也就是说，她不但要坐到不能光芒太盛叫主人无光，而且还不能埋没自己的身份能力。

　　不能孤高清寡，不能守身藏拙。

　　叶简心中还想，说的这样详细，难道她还能去褚大人家盯着自己不成。

　　顾女官似是明白她的想法，叮嘱了那些之后，便叫那两个分给她的宫婢相随伴行，以便时时提点襄助。

　　这是以随行之便行监视之实！

　　叶简听得汗颜，很不习惯让宫婢“侍候”自己，于是大胆认真答道，“我自带着桐屿两个就够了，若是换了旁人，恐怕会不自在。况且褚颖又不是整岁生辰，没必要这样隆重劳烦两位姐姐。更何况……”

　　更何况她和褚颖上次又是为了那种事情不欢而散，再见面尴尬之余又添了新恨，多不合适。

　　于是话头一顿，她看向顾女官，解释道，“这不过是我们小姐妹间聚会，既然不能遮住主人的光彩，那么我理应还就像往日一般，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劳烦两位姐姐们陪我壮胆。大人如若对我不信，另外派人暗中提点即可，免得叫主家难做。”

　　顾女官看她坚持，也就罢了。

　　到了褚颖寿辰那日早上，叶简才知顾女官竟然给她挑了一身素色莲花底纹的缁衣，头饰只有玉冠一副，若不是没有配一把笊篱，她都能去做何仙姑了。

　　然而正是这般的朴素，越发衬得她如清水芙蓉，濯清涟而不妖，既不觉让她有一朝得势的张扬，也叫她容貌显现比往日更加耀眼。

　　最后淡扫峨眉，轻粉扑面，画个清雅的妆容。

　　叶简在两位宫女的帮助下打扮妥当，照着镜儿看其中的自己，仿佛只要一坨筋斗云，她就能升仙了。

　　从自己院子出拉，她先要去给长辈们辞行，还要去顾女官那里听训，最后在疏林院被顾女官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叫人取来一副珍贵的长串珍珠，重重圈串在她手腕上。

　　这才放行。

　　等她告辞后，顾女官也不闲着。

　　她布置笔墨纸砚，将这几日对叶家小姐的观察写入信中，包括这次叫她赴宴挑选衣裳首饰等等考验，得出的结果事无巨细地禀报给长公主。

　　时写时听。

　　尤有几处甚至叫她不知如何下笔。

　　在京中时，长公主一心要定下叶探花的女儿，后来经人劝阻，方改了主意愿意遍布撒网，然而宁城几家女儿姓名置于大相国寺主持案头，主持占了一卦，仍然选定叶探花之女。

　　陛下偶尔听闻自己妹子又在大费周章搞事情，不满意这个结果，亲自下令，让顾女官请来万山寺方圆大师作证，重新选人。

　　谁知兜来兜去，终究是叶探花之女入选。

　　她当初见到褚家千金，不管从何处去看，那褚颖人中龙凤之姿，千万的好品格，真真的好人选。

　　结果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方圆大师竟然还是选了那叶家姑娘，可见人世间有天注定一说。

　　她当时便将心中疑惑道与大师。

　　方圆大师却道，世有真凰，亦有假凤。

　　顾女官几翻与京中通信，最终大公主说服了陛下，认同听从两位大师决断，选了叶家小姐为大郡主替身。

　　到现在为之，她与这姑娘日夜相处二旬有余，才堪堪品出方圆大师“占语”其中些许味道来。

　　似那褚颖优秀的，京城中同龄的不说十七八，也有五六之数。

　　像这叶简小姑娘人品风流，却能叫她一再看走眼的，没有哪一个不是积年成精的人物；然而其中尤其叫她不解的事，是即便叶家小姐，她亦深深觉得此人为人复杂，除了表象性格天真醇朴之外，她着实难以看清看懂这个小姑娘心中所藏之情。

　　每天她总有那么几句奇奇怪怪的耿直且任性的白话，叫她不好接着。

　　最最要紧的一点，是顾女官最感慨的，便是叶简对佛经了解之深与领悟速度之快，这是没有常年浸淫而不能有。

　　时人常说锦绣富贵不如藏书人家，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两位大师果然不曾选错人。

　　她这一封信写完，褚家生日小宴里，叶简的消息开始源源不断地传了过来。

　　叶简从家中离开便直奔褚府，路上心怀惴惴，既担心遭到褚颖的不待见，又怕褚家那位“三少爷”冲动，更烦恼顾女官叫她“昂首挺胸”。

　　尤其这一身即将升仙的衣裳装束，也叫她颇感尴尬。

　　不论她怎样惆怅，时间总不为她停留，马车很快到了褚府。

　　叶简先行拜见了褚家长辈。

　　果不错所料，她这一身的新奇打扮，被褚家长辈好生问了许久，终于问完后她被送到褚颖的院子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有余。

　　因不是整岁生辰，褚颖的院子并没有披红挂彩，而是和往常一样，只是仿佛多了几个丫鬟在这边帮忙，里里外外显得热闹了不少。

　　叶简进院，院门口的丫鬟唱了她的名字并报上所带的礼物，褚颖身边的碧桃已经出来迎接，瞧见叶简的模样，甚是一愣，继而笑盈盈行礼道，“几日不见，叶小姐真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子了！快请进，里头刚说到您呢，我家老夫人的亲戚方才派人给姑娘送了贺寿礼来，姑娘去那边谢礼还没回来呢，这看来是与您走岔了。”

　　叶简不在意，“那是的，路上并没见她，里头都有谁来了？”

　　“葛家和夏家的两位姑娘都在呢。”

　　叶简心中一动，沿着甬道穿过仪门时，说笑似的问这丫鬟，“这可正巧了，跟上回一样呢，除了葛姐姐与夏妹妹之外，不会真的再没其他人了吧？”

　　“还有两位表小姐，这都是夫人的意思，”碧桃爽快地回答道，“大人的任期就要到了，听说明年考核之后恐怕会有调动，因此不叫小姐铺张惹人非议，只请了最亲近的来吃寿桃。”

　　最亲近的，只是这样吗？

　　叶简点点头，不再细问，心中忖思，她还以为褚大人会连任，原来褚颖也要走了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褚大人替长公主办妥了这件事，所以才得以高升呢。

　　她与碧桃再说几句闲话，穿过几道门槛，便进了褚颖待客的大屋。

　　里头的夏明闻声转头朝这边看，然后笑着站起来行礼，看见叶简的一瞬间，她眼睛都亮了，惊喜道，“叶姐姐来了！啊，姐姐好像何仙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