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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八章 ...

  •   08

      叶正谦与女儿二人转去东边书房说话,桐砂带着姑娘写的字跟上,与书房侍候的丫头一起快快将案桌整理,铺好姑娘今日写好的字。

      叶简做功课不喜欢旁人在周围看。

      两个丫鬟都是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不用吩咐,行了礼便一起退了出去。

      叶正谦站在书桌后,认真看起了女儿写的大字,提笔在叶简几个不错的字上圈一圈,点一点,最后叫她站在旁边,“看着。”

      将她写得没什么神韵的几个字,另行再写一番。

      运笔推墨,一气呵成。

      叶正谦用的是方正古拙的欧体,教导女儿也是这样,认为字如其人,欧体正适合读书人经常临摹练习,既能沉心静气,也能锻炼品格。

      叶简接过父亲的笔,重新写了一遍。

      她从小接受义务教育,练习的字体都是印刷版的仿宋体、宋体字,写成大字后总被父亲批评匠气十足,紧张约束的厉害,总不自由。

      父亲说不好,她于是又写一遍,不好就再一遍。

      直到父亲稍微满意了,叶简才放下笔,揉着手随意道,“父亲,我觉得去山上静修也挺好的,祈福是一回事,能在福山灵水之处养一养心性,也是缘分。”

      叶正谦皱眉,看着女儿的字不说话。

      叶简已经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此时满腹心事,抬头对父亲道,“毕竟天家的事,就仿佛我从不在意小乌的想法一样,长公主也不会在意我们的想法。……我能明白,母亲焉能不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才更加愤怒和不堪。

      叶正谦听女儿说出这样的道理,仍然眉头紧锁。

      叶简能感觉到父亲的挣扎,所谓天地君亲,君在亲前,所谓恃强凌弱,强者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只是身份放在那里,你这“弱”就不得不被“凌”,说不好,还得对强者磕头称谢,阿谀赞美。

      待女儿又写了一张大字之后,叶正谦抚着胡须,缓缓道,“那位顾大人这些日子在宁城的行事,为父听过一些,虽说颇有些霸道,但到底是伺候贵人出身的,今日与你母亲的说话,已经和气很多。不过,你也勿要妄自菲薄。你若不肯去,为父也有几个做御史的同窗,倒也能在天子面前说几句话。”

      叶简眼睛一亮,继而想到什么,瞥了一眼父亲,“便是如此,也来不及的。”

      若是平常,叶正谦一定要教训女儿说话浮躁,今日只是瞪她一眼,随即也慨叹说,“褚大人也是无奈,谁让这宁州是怀宁长公主的属地?那顾大人说是官阶几品,也到底是奉命传话。这几日我让你母亲称病不出,谁来也不见,缓上一缓。你身为子女,这几日好好宽慰你母亲。”

      “父亲,女儿不是说气话,女儿愿意上山做那祈福之人。……好吧,女儿说了实话,爹爹不要生气,”叶简觑着父亲,瘪着嘴说道,“我也想像哥哥们那样,像书院的师兄们一样,去见识见识万山寺的藏书楼,去碑林瞻仰前任遗迹,亲自去万山寺后的悬泉打一壶泉心水,去伽蓝大殿做个唯我独尊的上香人。”

      不理会女儿的胡言乱语,叶正谦正色道,“胡闹!这种事情,岂能是你使性子的?”

      叶简放下笔,扑通一下跪在了父亲面前,举手发誓,“爹爹!我要去!我根本不怕什么做替身,我怕的是我命不由我!
      自小爹爹就教导我方圆规矩,我从不肯行差步错,可整天如同死水一般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克己复礼、方正不阿又有什么用?
      爹爹,我托生女儿身,可我不甘心!”

      书房门外忽然传来杨氏压抑的哭声。

      叶简猛地住了嘴,慌张地站起来往外面走,“娘!”

      杨氏却捂着嘴流着泪快速离开了。

      叶简垂丧地回了来,看着父亲,此时一句豪言壮志都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没良心,没真心。

      叶正谦却望着自己小女儿,感慨道,“你说,你怕‘我命不由我’。好,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从前为父总怕你恃才而骄,如今开看来,你这些年没有白读书。既然你有这份定力,我便纵你一回。……我会叮嘱你母亲,自此往后,天家的事情少打听,你也一样,好好去山上收一收性子。三年之后,若你厌倦了所谓的‘自我’,再回家中。人生在世,有所经历也不算坏事。”

      叶简惊喜,“爹爹!”

      叶正谦笑着摆摆手,继而叹道,“你去你母亲那里说会儿话罢,她该是最伤心的一个。”

      叶简给父亲屈膝行礼,赶紧去找母亲,而叶正谦避过妻女,思索一番,提笔给京中老友去信几封,也不知京中最近究竟怎样的风云变幻,竟能叫昔日□□的长公主做出这等举动。

      第二天一早,父亲和往日一样去了书院。

      母亲恨这父女沆瀣一气,照着丈夫离开的背影,又砸了一只玉枕。

      这些“内帏辛密”小玉说得艰难,叶简连连捂脸道“可惜”,转头就对桐屿说,“肯定是母亲觉着反正给我存了嫁妆,这些嫁妆十有八九都不会用到,这才破罐子破摔的。”

      “姑娘又胡说了。”

      桐屿都羞得不肯跟她交流,别人都说自家姑娘淡雅恬静,实际上这可是私底下连嫁人成亲、甚至生小孩都毫不避讳的大胆主子。

      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

      叶简只好又回到母亲屋里“侍疾”:

      跪在蒲团上给母亲念经书。

      昨晚她就被母亲亲手用拂尘赶走。

      今早上父亲走了,叶简鼓起勇气在母亲跟前隐晦的暗示了自己的想法,口才还没发挥,母亲就大发雷霆,当即命令叶简跪着思过。

      然后母亲就果真称病,不肯和女儿说话,也不想持理家务,破罐子破摔一般彻底罢工。

      幸而平时家里治乱安稳,母亲称病也不影响什么。

      叶简在堂屋里一个人跪了一场觉得没意思,自作主张起来跪到母亲床前,说是侍疾请罪,然后叫人取来自己房里的佛家经书给母亲念着解闷。

      本来杨氏听说外头女儿自己站起来,还松了一口气,这没多时,害人生气的傻子又跪在自己床前,简直没病也要气出三分来。

      也不知这把孩子教得太认真是好是坏了。

      万一他日嫁人,还如此对待婆家长辈,那岂不叫她心疼死?——念及这里,杨氏又哂然自嘲,有了长公主府这一遭霸凌,婆家还不知在哪里呢。

      叶简不晓得母亲乱哄哄的愁苦,前两日陪祖母说话,从那里顺了一本《摩诃婆》的经书,正好派上用场,端端正正的跪坐着念经,端的是认真。

      除了这本,还有好几本类似的都是大伯母从京城带来的,听说是大相国寺新近译的,还有悟机大师被绑去京城、为贵人施针治病时,翻译的一些。

      听说京里贵妇们都十分追捧,人人说话不离摩诃婆。

      但叫叶简看来,如今的译者语言疏漏颇多,梵文语法大概学的不是怎么到位,很多地方出现了语言性的常识错误,不过还好在内容上,译者挺懂文化转化,不少经相事文叫老太太们听了也能理解。

      甚至一些骨肉亲情的故事,还能让不少心软的妇人流几回泪。

      她就不一样了,完全觉得假大空。

      叶简照顾着母亲的情绪,一面念一面暗中把里面遇到的疏漏错误记下来,晚上回房再慢慢勾划。

      他日上山,说不定还能与悟机大师辩一辩。

      除了这本,还有两本,叶简准备一并处理完了重新做誊抄送给祖母,作为祖母寿辰的贺礼:这个礼物当真是用心良苦,可惜埋没在后宅,不能发挥大价值。

      叶简念着想着,就觉得恐怕自己真的和佛门有缘分,不怪那两个老和尚都和顾女官说她有慧根。

      如此,在母亲这里磨了差不多一天,母亲才肯跟她说话,“你回去罢,这事儿不是你掺和的,一个个都不省心。”低低呻|吟叹息,“尽是要我的命!”

      顺着声音,叶简仿佛都能瞧见母亲抚额蹙眉的愁乱模样。

      叶简跪了一天两腿几乎是没了知觉,虽然很想爬上母亲的床跟母亲温存撒娇,却不敢造次,按捺下心情,正正经经给母亲磕头,拜了三拜,说道:

      “母亲请千万爱惜自己身体,女儿去了。”

      然后任由桐屿和小玉搀扶着自己乖乖退了出去。

      这时候千万不能强行进谏。

      回到自己的院子,早也准备好了沐浴器具,叶简平瘫在榻上任凭三个小姑娘给自己脱衣服、捶肩膀揉膝盖,最后只剩下个肚兜和小裤,没有筋骨似的滑坐进浴盆中。

      温柔的水汽氤氲蒸腾,刚刚倒进来的一瓶桃花花露香气熏得人心神荡漾。

      叶简舒服地闭上眼喟叹一声,这享受真是天上|人间。

      桐屿桐砂一起为姑娘沐浴,小乌回头将姑娘刚刚褪下的衣服拿出去,拉好屏风纱帘,关上门避了出去,守在门外。

      房内人一少立刻安静了许多,只有桐屿时不时添加热水时水流哗哗作响的声音。

      舒服了好一会儿,叶简才把腿抬起来,让桐砂给自己慢慢的揉着。

      待两只腿都舒服多了,桐砂出去为姑娘洗亵衣亵裤,叶简闭着眼问桐屿,“万山寺,……桐屿,你可愿意与我同去万山寺?嗯,我是又想让你去,又不想你去。”

      三个丫头里,桐屿年级最大,今年已经15了,桐砂才13。

      不论如何,母亲一定会让桐屿上山的。

      小乌力气大,是个女金刚,叶简也一定要带着她。

      桐屿头也不抬,脸上被水蒸气蒸的都是细细密密的水珠,“姑娘又说胡话了。”

      叶简一笑,过了会儿,才道,“你知道什么我这是为你好呢。罢了,虽然你我主仆几年,但佛法有云,咱们都是露水的姻缘,说不定哪日就散了。你也看见了,就是我们家,在宁城算是有些体面的,到了这种时候也不过是人家手里牵引的线,万事不由己身。我与你又有什么区别?”

      也不管桐屿怎么想,叶简打定主意,上山后等这姑娘适婚年龄了,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推出这摊浑水。

      被暖暖的水拥|吻着,她渐渐沉沉睡去之前,还不停地想着,死她一个就罢了,权当为父母尽了这辈子生养的孝心。其他人,没必要与她一同遭受颠簸流离之苦。

      怎么从浴桶里出来,怎么绞干头发,怎么回床睡的觉,叶简一概都舒舒服服任人摆布。

      晚间掌灯之时,叶简被桐屿唤醒,该到了给父母请安的时辰了。

      叶简恍惚着坐起来,被人簇拥着去了正院回来后,叫人替她松开梳好了头发,先往书房略坐了一刻,取了前年生辰时兄长从京城寄来的珍贵的连史纸。

      她决心正式给顾女官写一封抑扬顿挫的信函,谈一谈她的价值,上山的条件。

      提起笔,叶简在最上写了顾大人三个字。

      这位顾大人叫什么名字呢?是否她从前也有好听的闺名,有寄含家人爱宠的乳名?

      叶简自哂,她再是什么大人,也不过是个工具人。

      叶简笔尖停顿,心思转动极快,自听说顾女官来宁城的事情到现在,从头至尾联系起来想一遍,不论他们叶家怎样反对,恐怕此事都毫无回旋余地。

      天地君亲,她原意上山,何尝不是给生养她的叶家一个交代。

      若是坚持不从,不说惹怒贵人让大伯父仕途受损,只怕全家也都会受到牵连;至于顺从之后他们给的交代和好处,不说叶简看不上,便是父亲也恐怕以此为耻。

      想来想去,都只能自己背负一个不孝的罪名,——无非就是名声不好,婚姻不顺,又不会死人怕什么呢。

      真要让大伯父仕途牵连,那大伯母还不把这个家给撕了。

      一旦做好决定,就没有反悔的余地。

      叶简手中湖笔握住,落下“赐启”二字。

      很快写完封好,她将信放在水杨木制成的匣子里,带着桐屿带去给住在自己院子后面的那两个宫婢,让随便谁去给顾女官送信。

      省了自己家的劳动。

      回信稍慢,听送信回来的宫婢冬梅说,顾女官这几日都在万山寺,可能还得几天才能回信。

      也就是说这顾大人行动力很好,已经去寺里给她布置房子去了?

      叶简不置可否,想冷笑又觉得无趣,遂罢了不再劳烦心神,人家爱怎样怎样去吧。

      次日,她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让人唤了两个宫婢一起随她行动:两个女孩看着比自己大几岁,不论是仪表容貌,还是气度动作,端的是宫里头出来的,流利典雅随和大方。

      叫她看着忍不住都想跟人家学学。

      学那走路轻摇慢演,学那说话吞吐如兰。

      叶简赶在父母刚刚洗漱完毕后来到正院,叫人通禀,自己在正院厅堂拜见父母。

      恐怕是感觉到女儿此刻而来所为的心意,母亲始终不肯露面,父亲迟迟而来,表情比往日的清淡多了一丝凝重。

      叶正谦正衣衫坐上位。

      叶简领着自己院子里的人,并两个外来宫婢,提裙下跪,认真严肃拜了三拜,而后抬头与父亲、与内室那道帘子,朗声道:“女儿不孝。”

      将自己给顾大人写信的誊卷递送给父亲:“请父母恕女儿不孝,将此事擅作主张,越过父母长辈自行答应了顾大人所请。”

      “起来说罢,”叶正谦抬手,“你母亲精神不好,我让她在里面歇息。”

      叶简不肯起来,直挺挺跪在那里说:“女儿不孝,这几日辗转反侧,决心以身帮助已故大郡主收纳福气,以安慰再世者心怀。女儿自幼随祖母读经,看遍诸多人间悲苦。此行前往万山寺三年,实为善举,不论大郡主身份何等。今在此起誓——”

      右手举起,“三载善举必当天地不负,若有违此言,再世不配为人。”

      站在珠纱帘后面的杨氏凄然闭上眼,默默流着眼泪,转身回到里屋落寞之极,那父女二人再说什么,也都听不进去了。

      此事到此基本定型。

      叶简不知自己这样的举动对不对;这样向强权低头,会不会叫父亲往后在宁州诸大人面前抬不起头?或被看做附炎小人卖女求荣?

      但如果她不这么主动去做,父母万万不能做出卖子女的举动,那么到头来得罪当朝皇帝最宠爱的妹妹,那后果她不敢去设想。

      春日莺飞草长,叶简却觉得自己房屋后面,那些紫藤绿萝蔓十分忧伤落寞。

      真的要离开这个给她遮风挡雨的家了。

      ……

      大概顾女官对这事很上心,到了下午就有专门的人把叶简的信送到了万山寺。

      离京之前长公主就与方圆大师约好,务必要把大郡主的这件事情办好,结果这还没开始呢,方圆大师在褚大人家见过四个少女后,回山就突然闭关,什么人也不见。

      说好的讲经,都被迫换成方圆大师首徒悟机。

      气得顾女官忙完叶家事后,直接杀到山上问责。

      然而方圆大师说到做到,当真是什么人都不见,甚至闭关所在也不肯叫首徒告诉别人(顾大人)。

      悟机大师再三解释师父这是生死关,就连他能否在有生之年再见师父,也是未知之数,更不说旁的世俗之人。

      焦头烂额之际,叶家小姐这封识时务的自荐信的到来,很是叫她心情变好一些。

      展卷翻阅。

      信一开始那位小姐便直接指出为长公主之女“祈福”,恐怕有违圣上教导的孝道。父母赐骨肉,与她米粮果腹,让她知书懂礼,她却弃父母与不顾,为别家诵经,岂非不孝之甚。

      但人之在世,不止有父母,还有人世间的大爱和大德;今日长公主之女有难求于天下,她舍弃俗世繁华为其求福,也是大善之举。然女儿身份本就怯弱,那山寺居住恐有诸多难处,望顾大人能有所帮助,才好让她安心山居祈福。

      提了三个条件。

      顾女官看得眉头一挑。

      这个木头美人,看着怯懦,谁想里头竟也有刺头扎手。

      她思路顿了一阵,默默算了这小姑娘提的三个问题,有两个都好说,其余第三件事,需得报与长公主定夺。

      顾女官飞快计算了一阵,才又继续往下看:

      ……母亲爱女心切,那日初闻此事心神震惊,是以行动或有些不妥;长公主爱女甚切,顾大人定当能够理解母亲一片拳拳之心,还望一定原谅母亲的失态云云。

      很快看到底,除了那三个问题外,再没有别的要求。

      还算懂事不贪。

      顾女官合上信,看天色只怕今日回去已经太晚,便让人先下山给褚夫人带了口讯,托褚夫人帮自己去叶家走一趟。

      并嘱咐下人,将上山祈福之事多多透露与褚夫人。

      第二天一早,褚夫人带着女儿和两个外甥女,一同去了叶府做客,送来顾女官早已准备好的各种贵重礼物。

      礼盒与礼箱几乎堆满了正院。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竟用红色的幔帐套在这些礼盒之上,仿佛定亲六礼一般的隆重和大气,叫人看着就生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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