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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番外之六 旅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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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派佩翠尔庄园入口,鄂图管家亲自驾驶的私人专用旅行马车回到主屋前,车厢打开,走下一个乱发蓬松、身材偏胖的平庸少年,他的怀里紧紧抱着线条利落带着弧边的黑盒子,像是保护自己的心脏一样。
「请,主人正等着你的到来。」颚图管家优雅地欠身,但少年却恍若未闻,径自不安地走进了玄关。
屋里的空气如此静谧,充满令人安心的寂寞。
寂寞怎会令人安心?一定是你从没接触过未曾长刺的寂寞,就像是一个人刚刚从长梦里醒来,还未想起自己的名字,又或者他即将陷入沉睡,忘记身边躺着的是自己最爱的人,那样透明的看不见的寂寞。
像上杉贤七□□上如此年轻的少年,怎会懂得寂寞这种沧桑的名词?但上杉贤七懂得,因为打从他出生开始,没有一刻不是活在寂寞里。
他对人类信赖依恋的亲密感情,懂得不比一只裸着羽刺从窝里坠落地面的雏鸟更多,所以不懂另一位戏徒拒绝一切新改变,只为了守着过去的感情到死的哀悼方式。因为悲悼在上杉贤七心中是旋律与节奏,是一种无形的起伏,在别人指出适宜的词汇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该如形容。
上杉贤七对希沙来说并非吹入意外之风的新访客,而是旧日纪念的一块活动风景,像是遗失的一小片拼图。
「小贤,你是来看我的吗?」希沙坐在床缘,外层的床帐薄纱半掩着他的脸。
「不是,你的管家把我给载来了,我只是刚好路过。」上杉贤七呆滞地回答。
一个流浪的戏徒来探望另一个隐居的戏徒,都是不成器的家伙。
「哦?那你打算去哪儿呢?」希沙饶富兴致地追问。
「学园。」
「为何是那里?」
「我没上过学,世界戏徒的游戏,我已经腻了。」
「我年轻时可是很热衷的,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腻了的好,理想呀!成就之类,都是无聊的事情,可是,不管怎么说,世界戏徒还是比其他人类要有趣一点。」希沙垂着双手,像一尊会说话的雕像。
「你什么时候会对『上学』这件事也腻了呢?」
「为什么问我还没发生的假定问题?」上杉贤七回问。
「这样我才能在你离开的时候再邀你来一次我的家。」
「我不知道未来的情况。」少年老实地承认。
「小贤,你讨厌我的作为吗?还是,你觉得我疯了呢?」希沙把自己的妻子遗体经过特殊处理留在身边,下葬的棺木里放的是人偶,他规规矩矩地参加葬礼,表现得就像一个伤心欲绝的丈夫,然后弃绝人世诱惑隐居不出。
「希沙只是讨厌被打扰,你很喜欢她,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下去,你对我说过,你的歌里不存在休止符。」上杉贤七平铺直述地说出他对希沙的观感。「也许你是疯了。」
停顿了一下,上杉贤七又继续说下去。
「忘了我要去哪里吧,让我可以安静地过活。」
「是啊!谁都要你演奏,谁都要你听从他们要你演奏的声音,安静,你当然是很需要了。」希沙抓起一片薄纱轻吻。
「但是,再把你的温柔施舍给一个等待你许久的听众吧!你不知道她那时不在现场,今天,请你将那首歌再一次表演给我的妻子和管家听,我会很感谢你。」
上杉贤七没有讨价还价也不曾质疑,机械性地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架在肩上,进行他重复了无数次的仪式。
〈谁在碑铭前沉睡〉,这是上杉贤七送给希莎的挽歌,希沙的妻子,名字和身为戏徒的丈夫很像的女人,据说这对夫妻两个人就像一个人,友人这样对他说:「你现在来到此处,和参加我的葬礼同等意义。」
所以他把那首歌送给了希沙,上杉贤七知道从那一天起,这个世界戏徒就已经死了,精神上的。
那是首没有终点的歌,所以希沙没有喊停,上杉贤七就这样演奏下去,直到他体力不支昏倒为止,后来少年再度苏醒时,这个戏徒告诉他,别这样勉强自己,令人心疼。
在爱人死去的极致悲伤中,再为另一个人感到悲伤,竟也有这样的人,上杉贤七觉得彷佛理解音乐以外的,关于人类的其他部分。
人的心如果这么容易疼痛不止,那该怎么办?
「你会疼,是因为你把让你疼痛的东西抱得太紧,所以从来不知道不痛的感觉。」
希沙压住震动的琴弦,终止了那首旋律反复衔接无尽回旋的歌。
「这样的你哪怕躲到艾杰利学园或哪个王国,当世界戏徒或者艺术工匠,都是一样的,你,还是上杉贤七,还是那个打败Master的天才小提琴手,音乐的幽灵将一直追逐你,直到你变成白骨也不会罢休。」
「小贤,你已经不需要小提琴了,知道吗?」
上杉贤七低头不语。
「没有小提琴我什么都不是。」甚至他也不知道被迫在琴房中长大的上杉贤七算不算是人类,那些被他击败的音乐家总是以怪物称呼自己。
「『什么都不是』,那样是最好的,随时可以从头开始。小贤,你需要休息,我衷心希望你不会被追着你琴声的偏执狂们捕捉到。去学着当一个普通的男孩子,你的年纪差不多该上高中了。」希沙顺势拿下他的琴,轻轻放在桌上。
「好。」不知为何,上杉贤七觉得,终于有个人对他说了像是人话的意见。
因为他是天才,最好他只做练习与表演相关的事,把自己的技艺和天分琢磨到无人能及的高度,凡人没意义的低级趣味只是浪费时间,这么难得的能力,只有他可能走到历史还未发生的新顶点,这是天才的责任和义务。
然后其他人继续渴望又嫉妒地榨取着上杉贤七的音乐,偶尔嘲笑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哀叹着自己无能平凡的人总是流露出,其实他们不屑与不够平凡的人为伍的满足表情。
「我把『世界』送给你,如果你喜欢的话。」因为带着也是累赘了,上杉贤七看着希沙这样说,那是小提琴的名字。
「应该是我给你一些酬劳才是。」希沙摇了摇头。
「就当我替你暂时保管而已,小贤,我有股预感,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你的琴声了,你会笑我多心吗?至少,让你的音乐留在我这儿。」
「希莎夫人……」上杉贤七最后还是欲言又止。
他想说的是,有一瞬忽然认为希莎已经听过自己的音乐,这是无法解释的直觉,但是她就在这个房间里,待在离自己只有几步的距离内,这是上杉贤七知道的事实。
派佩翠尔庄园,在希沙这名世界戏徒难以解释的营造下,一切被认为是倏忽消逝的变化之物,依稀给了人永存的错觉,就像是亡者们的庄园。
为了使其栩栩如生,他的音乐也是必要的存在,上杉贤七暗忖。
但是,他以工匠敏锐的心灵本能探测到,希沙不只是满足复制一个美好的过往时光而已,依稀还有些别的意义,那是隐藏在重重难以理解的言行下,更实际也更禁忌的目的。
可是,上杉贤七却没有去揭密的欲望。
他总是这样的,只要有人求他演奏,他就无法拒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稀释他的音乐被后天强加的价码,让声音回归声音的本质。
在流浪中寻找一个定点,用唯一擅长的技艺谋食或干脆免费娱乐他人,但是就连这样的奉献上杉贤七也极之疲倦了。
「要怎么样当一个普通的男孩?」上杉贤七追问。
「这个嘛,大概是交几个同龄的朋友,找个喜欢的女孩子交往之类的。」琉璃工匠望着窗外钢青色的天空,喃喃道。
「我不清楚自己做不做得到,但我大概知道方向了。」
餍足于琴音的空气随着少年空手离开,懒洋洋地环绕着他,直到上杉贤七走出派佩翠尔庄园,再也无力沾黏为止。
名字也不太需要了,任何一个朦胧普通、使人难以记忆的假名都可以,因为连他自己都想忘记,走出希沙的家之后所有丝连于背后的过去。
包括那一日午后,世界戏徒式的告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