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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之五 雨屋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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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灵家果然有访客到来,一位俊逸潇洒的年轻道流视若无睹地穿过重重结界,直接踏上大门台阶,灵草已迫不及待地奔出去,投入那人怀中。
头戴切云冠,一身飘逸鹤氅,腰悬五尺青锋,配上额心那点红印,活脱脱是个风流离俗的青年道士,灵翼看到那副装扮,喃喃骂着不守妇道就往房里闭门不出。
这几年来父女互不相见已经成了惯例,自从阴沟里翻船,斗法输给灵紫河后,灵翼更是埋首在山一般的道藏中。
「紫河姊!妳回来啦!」少女仰头绽放灿烂笑容,灵紫河一回来,她就不用强作老成了,一切交给稳重的大姊,自然水到渠成。
「嗯,家里都还好吗?」为了方便起见后来成为习惯的男装打扮,灵紫河只是轻轻颌首,假装没听到老爹那声咕哝,虽然她的式神相当能干。
「还未到清明,其他姊姊尚不及返家,爹爹听到妳回来又在赌气了,晚点再给他送菜!我们先聚聚,妳看小弟,他最近怪怪的。」
一边拖着灵紫河的手,她兴奋得叽叽喳喳说着琐事,走到左面工作室内,忽然想起午饭还未熟,便朝外廊一指。
「糟糕,我才刚洗好米,都晌午了,等等饭桌上谈吧!三途这几天老趴在廊上看雨,现在大概也是,他真的有些不同了,妳看了就知道。」
「是男孩子的困扰吗?」灵紫河有些含蓄地轻咳。
爹老来得子,一直把小弟当孩子宠,无视他年年长大的事实,在老人眼里,灵三途永远都是婴孩,脆弱得禁不起任何意外,除此之外,关于生活常识则一概不管,就连男女有别这点也是紫河当年离家前教会他的。
「和大姊想的不一样,不过,也算是吧?」
灵草甩着辫子一笑,留出时间给他们叙旧,这对年纪相差最大的姊弟,可能是因为天分和命格的关系,代沟反而最小,气质也相亲,时常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灵草以前会忌妒大姊独宠三途,后来想想小弟出生最晚,和大姊相处时间自然少,母亲又因为生他而难产去世,虽然是少数同母所生的姊弟,偏偏不能心灵相通,如今小处让他也算是怜惜。
灵紫河奖励地摸摸妹妹的头。
「草儿也很能干,这个家多亏有妳了。」
少女脸一红。这是他们的紫河大姊,无论任何小事,都不会疏漏的公平体贴,令人感到窝心,这些辛苦都值得了。
「这个,小菜一碟,这个家有蠢爹爹和懒弟弟,我能不照看着点吗?大姊,妳慢慢休息,我去厨房忙了。」掩饰着害羞,她急急回到厨房。
回到暌违已久的家,总看不出什么改变。灵紫河顾盼四下,依着灵草指示,往外廊探去,在尽头转角处看见少年背影半边横靠墙面,疏懒地伸直双腿。
断发了,果然改变不小。她脱下鞋袜也走上去,少年似乎早知灵紫河归来,毫无讶异地任她从背后搂着自己,上半身顺势倒下枕着她的腿。
「三途,大姊回来了。」
「我知道,所以一直等着。」或许是剪断了人偶似的长发,少年稍微多了些人气,但依旧是沉闷到无法与外界沟通的孩子。
「好久没睡好了,爹一直踏着禹步念咒,很吵。」闭上眼睛,灵三途喃喃抱怨。
「为什么突然这样做呢?」手心贴着少年头侧,问他断发洗面之故。
「大树枯了,小树不能一直长在阴影里。」
「那么小树打算怎么办?」
「像普通人那样念书生活,学些东西回来接下铺子做点小生意。」
「这是小树的愿望吗?」
「还有,想知道同伴的意义。」
「拥有同伴是件很快乐的事,即使会因此感到悲伤。」
灵紫河低头看着弟弟毫无情绪的五官,让他接触外界红尘与七情六欲,当真是好事吗?
剑鞘内传出轻微嗡鸣,她眉心微皱,忽然推起灵三途,扣住少年后领拉下他的外衣,使背部整个袒裸,口中念诀手掐了印按上后心,白皙皮肤上赫然浮现难以辨认的漆黑古文!
少年温驯地任灵紫河施法检测,没有任何挣扎抗拒。
「三途,爹的黑煞甲兵,你收了几具?」灵紫河的温润嗓音渗入凝重。
那些是灵翼早年从各地蛮荒战场收来的将领魂魄,倒行逆施炼成式神,由于压制这些邪厉实在太过凶险,时间愈长这些厉鬼愈是濒临反噬令主的狂暴边缘,连灵翼也只敢将它们拘在法器里。
「律令」出现在小弟身上,表示他根本就是将那些凶神恶煞收到体内,以血气供养,这种养鬼方式连专业术士都不敢任意使用,因为风险太大没有好处,有人宁可倒行逆施去找无辜牺牲者让式神凭依也不敢拿自己来赌。
难道爹的法术这孩子全部都私下学成了?灵紫河骇然地想。
「七。」数量一多就不好瞒大姊了,灵三途老实招认。
「三途,你找死吗?」紫河眉眼才动,三途就知道她脑海里正思量着如何祓除她身上的凶灵。
灵翼收服的黑煞甲兵一共十三具,尽管如此身为令主的他也无法让这些甲兵同时苏醒活动,和灵紫河斗法也只出到三具,但竟让年未弱冠的灵三途收走过半之数,而他却未受反噬,着实费人猜疑。
「紫河姊,没事的,它们都很听话,不用特别束缚。」
「怎么回事?」灵紫河连忙问他。
其实灵翼反而禁止子女接触术法,并未打算将这门衣钵传承下去,晚年更是费尽心思抹销从前种种痕迹。可惜大概是耳濡目染久了,每个女儿都口耳相传知道如何从灵紫河做的秘密入口,进入灵翼封印法器禁制的祠堂,最后纷纷走上类似道路。
灵三途便是在那里听见各种奇妙声音的对话,然后,做出了会让全家人跌破眼镜的契约交换,反正,没被发现自然不会有人阻止他。
「爹打算在有生之年把黑煞甲兵尽数炼化,以免百年之后留下这些祸害他人。」
那些被役使数十年的妖鬼们自然明白最后下场,于是法咒师与被役物间的顽强抗争便爆发了,老人的体能年年衰退,但是禁制法之娴熟也不容挣脱。
「我和它们说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不会像爹一样企图让它们形神俱毁,而是找出让魂魄重归自然之道。」过程有些复杂,第一个被他解开禁制的甲兵刚好是最强的恶灵,且是个女将,与灵三途相处方式颇微妙,但也由于有她的帮助,之后再收服其他厉鬼将领便顺利多了。
「太胡来了。」紫河拂去少年自颈椎而下的黑气。
「就算它们杀了我,紫河姊也会销毁黑煞甲兵不是吗?」灵三途理所当然地说。
连自己的道术境地都被探知了,小弟的天分或许超越她想象之上。
灵三途静止了一会,彷佛沉思。
「道,对于万物,没有不被伴送的,没有不接引的,既任其毁灭,又任其生成。『撄宁』,不就是天命的本意吗?那么何必因为人为,非得要因不祥而毁?」
雨点染下数滴在少年身上,他为凉意而颤抖,轻轻叹了口气。
知道小弟身子不算好,灵紫河为他拉上衣服,否则,或许他就懒得正衣维持现状了。
「说的是,没想到我反倒让三途来教训了。」口中虽夸赞着,灵紫河心底却有了不一样的盘算。
或许不解人事的小弟,以及他孤险的命格,反而造成在道术上的绝佳天赋,甚至可以跳过许多克服魔障情欲的修行,但这天分若不加以导引极易走上歧途。
灵翼曾经是西大陆一带造成许多城市人心惶惶的法咒师,时常接受报酬为许多高官富人进行咒杀或协助阴谋,若活跃在相同的时代,灵紫河甚至必须要铲除他。
血缘关系毕竟是鲜明的印记,她的姊妹们,虽自律甚严,性格面或多或少遗传了父亲阴狠冷酷的部分,就连她在修炼时也一度走火入魔过。
但是三途,她的小弟,却拥有修道者必要却难得的素质,「温柔」。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的概念,不是一般妄以不杀解道的人们能够体会,但三途的失去,却得到另一种存在的姿态。
然而作为一个姊姊,却很难不为了这样的他而心痛。
「三途,你想跟着大姊修炼吗?」
若是回到她最初修行之处,那里应该可以给年幼的弟弟指引一条生存之道吧?
「爹老了,我只要能学些谋生的东西,把身体练强壮,再回到这栋屋子里来看雨就满足了。」少年面对着灵紫河,方罕见地说出他的真心话。
「还有小姊姊,她因为我的缘故无法自由,只要我能够独立养家,爹也能放心养老。」
屋檐掉落的水滴划过灵三途眼底,短暂点亮了那无光之黑,随即宁静地消逝。
「对了,爹和我斗法时,关键时刻总是控制不稳,是你动的手?」
「不行吗?」
「不,也不是这么说……」小弟用意应该是为了让父亲量力而为提早放弃。
「如果你真的想读书,有个地方或许适合你去。」或许她也存在着过度保护之心,是该给三途一个选择自我的机会,至于父亲会怎么反对,就让她看小弟如何解决。
灵草煮好饭菜的吆喝声正催促着。
※※※
星历二○二一年九月,艾杰利学园学部开学时期,但对于已升上二年级的旧生们,却只是增添无谓的热闹。
这些闹哄哄的新生,多半是看上艾杰利免试入学和福利制度,然而一年过后,学分低标开除制却会刷掉一堆无心学习的人。
两名穿着高中部制服的男生比肩穿过位于七楼的衔接走廊,不时有其他人自旁侧顺流或逆流地经过,但步调明显比这对搭档快得多,原因就在其中一名少年半点都不活力的脚步上。
另一个同伴似乎常常出神,两个高中男生分别提着琴盒或背着笛袋,乍看之下应是属于音乐社,也许正要前往社团活动之类。
「真快,已经一年过去了。」圆脸的那人仰头感叹道。
「嗯。」另一个较矮瘦的身影虚应故事,略侧过头看着玻璃窗外的云层移动。
「你家里有没有来信关心在这边适应的问题?」
圆脸的男生有些好奇,同寝一年,室友依旧神出鬼没,还好有共同的音乐话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看久也习惯了。
一开始在高中宿舍的日常起居,还是他手把手教会这名都上了高中的同学,真怀疑他连自动洗涤系统都不会用到底是活在哪个梦幻国度?
「姊姊也在学园里。」他这样说。
「哦,你有姊姊啊?正不正?」提到这个是高中男生都有兴趣的话题。
「她很美。」
「有空介绍一下!」
「好啊!」
「不会和你长得很像吧?」圆脸男生迟疑一下。
那,就要好好考虑了,就算同居一年,半夜起来上厕所还是很容易吓到,室友的睡相,说好听点是文静,中肯点就是恐怖了,有时候还是空床一张,真的很难不想太多。
「不太像。」
「那就好。」
「那会很凶吗?」圆脸的三年级室友作势缩缩脖子,一头乱发翘起几缕,被他粗率地抓梳着。
「我姊姊很温柔。」但式神就不一定了。他没说出口。
两人来到了新生班级,走廊有些拥挤,矮瘦的那人转而走到靠着护墙那一侧。
「你的家人好像也没联络。」这次换另一方发球,对象是那个背着琴袋的圆脸男生,虽然差了一个年级,但大概是室友的关系,他们相处起来不像学长弟,反而比较像是同学,此外和圆脸男生完全没威严也有点关系。
圆脸男生又猛抓了几下,露出有些憨傻的笑容。
「我早就无牵无挂,不会有人联络啦!」
其实圆脸男生以前也没有和人合宿的经验,刚开始几个月都是各过各的,之后慢慢有了友谊的进步,却也没想过要问对方背景。
「嗯,如果毕业以后你有落脚处,我逢年过节再写信问候你。」这是今天他最长的话。
灵三途说话带着先稍一停顿的习惯,彷佛考虑着,然后说出口。
话题换到了另一个高中男生最常谈论的,对将来的发展。
「那你毕业要做什么?」
「回燕奉郡的老家,娶妻生子。」
「噗!」圆脸男生被口水呛到,连忙搥着胸口顺气。
「真的假的?」
「这是爹答应让我出来念书的条件。若是找得到老婆,大概就这样定下来了。」
小山村里有个可爱的农家少女,他负笈离开时才偶然遇见对方,感觉很开朗,寒暄了几句话,少女知道他将到外地念书,还好心地给予祝福。
不知为何,内心很高兴,就像刚刚下了阵小雨似。
「没想到你挺朴实。」圆脸男生拍了拍同伴肩膀。
只是不知哪家女孩子会看上这家伙?而小三追求女朋友的画面,他不敢想象下去了,别人是折星星纸鹤,他承认这家伙的莲花折得很漂亮,不过元宝就免了。
忍不住去要了一朵地理老师发的讲义再利用挂在台灯上。
「还好,家里还有铺子要管,我又是独子。」灵三途理所当然地说。
「你家做哪行?」圆脸男生忍很久了,他大概知道,但是又想要亲口确认一次。
「葬仪社。」
圆脸男生撇过头,很后悔他不长眼睛的问题,一开始就觉得室友那件白色睡衣的剪裁和花纹有点奇怪,现在想想根本没人会穿那种款式的夏族衣服。而且常常坐在书桌前裁纸片和纸人,之前以为室友对纸手工艺有兴趣,结果根本是自己太白目。
「熟人八折优待。」张开三根手指,平常根本不笑的人也有了浅浅的营业用微笑。
若非知道眼前这人是货真价实的少根筋,圆脸男生铁定会认为对方存心诅咒他。
「好好,我的后事就交给你,不过你呢,只能给我免费服务。」
「阿七……」
是是,接着要说开玩笑对吗?朋友的话这点小事不用刻意注明,他不会误会的。
「我是认真的,默默也答应我了。」
「……」
「先去吃饭吧?」本来就没什么干劲了,再和小三对话真脱力。
两人继续走,楼梯正下到一半,小三忽然止住脚步,绰号叫阿七的圆脸男生困惑地跟着停下来。
顺着小三视线方向望去,走道彼方正缓步走来一名身着刺绣黑袍的男子,一眼便看出此人绝非学部的普通高中生,他的年纪也不像老师,但比他们大上一截,应该是传说中的学院生。
「怎么了,有麻烦吗?」同伴在趋吉避凶的直觉上颇准,阿七跟着躲过几次小灾殃,他俩都知道艾杰利学园组成并不单纯,就算是在给普通人念书的学部,麻烦事能避就避。
「或许。」小三脚跟一旋,往原来向回转。
「绕路好些。」
「那就快走快走!」
「也不用那么急……」急躁反而引起注意,虽然那人目标不在这里,小三目送那人走入了其中一间教室。
他淡淡地调开目光,反正和自己没关系。
提了提笛袋,小三再度于人潮中逆流而上,一边听着阿七唠叨着他们的跆拳社即将废掉,问他要不要继续练下去的杂谈,或是默默眼镜破了一角,似乎摔过却又继续戴着等等枝微末节。
「喜欢,不要错过。」
「什么!」阿七并未大叫,眼色却是真的动摇,随即转换干笑出声。
「你要介绍你姊给我喔?」
少年微不可见地张了下眼睑,对于同伴的有意逃避,并未再多言,这也是他令人捉摸不清但习惯了就觉得很方便的闲散个性。
云层于空中渐次排列,张成灰白色的翼状图腾,衬着阴暗天空,云中有几处透了光,显得格外明亮,高处升起的风掠过鼻尖,吹起两三缕浏海。
灵三途在艾杰利学园就学期间,一直过着平凡的生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