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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之五 雨屋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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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奉郡边缘一座小山村,居民不到百人,即使在中央如此繁荣的今日,他们还是过着几乎与世隔绝,如同当年移民祖先的简朴生活。
山坡在火耕后开垦成好看的层迭状,许多基底架高的干栏式木楼房就座落在所属田地边。
在无数小山头起伏的一处隐僻山头,有一间屋顶看似需要修葺,斜度也远大于其他的房屋,特别地离群索居,离最近梯田都有距离。
这户人家被郁郁青青的林木包围着,一旦下起雨来,湿润雾气几乎要覆盖住这处被人遗忘的建筑,只因它如许宁静,甚至无人声喧闹外,连鸡鸣狗叫声也听不见。
一般人总是在住家周围畜养鸡鸭牛羊之类,但这户周围连个菜圃都没有,地板下却看见阴湿处堆着许多陶瓮,日久孳生厚厚灰苔,弥漫一股阴森气息。
再往上一看,住家的部分倒是简朴温馨,跟地板下的神秘截然不同,悬挂着许多草编玩物、晒干花卉和腌渍物。
「三途!三途!真是的,这孩子又躲到哪去了。」结着长辫的束腰女孩敲敲肩膀,抱起竹篓里满满的干燥药草,脸颊上有着劳动者的健康红晕。
抬头,一滴雨水从屋梁上滴落鼻尖,被冰冷的水滴吓得缩了缩身子,女孩有点烦躁的看着潮湿的天花板和窗外被浓厚云雾遮盖的阴暗山头,那是另一个非人居住的巍峨世界,无声地吸引着女孩的目光。
她知道要如何去寻找那些云雾中的秘密,只要她有时间和自由的话。
「又下雨了,真不方便。等等还要做事啊!」除了抱怨老弟又搞消失以外,她忽然发现,外头是乌云密布小雨淅沥不绝的恶劣情况。
若是雨天的话,那么屋檐下应该会多一只喜欢趴着偷懒的无能动物。
迈开大步拉开一扇木门逮人,果然木板走廊上出现一只任满头乱发到处披散的身影,装死地动也不动,少女甚至踩到一束发尾,长到铺满走廊宽度的黑发搔痒着她的脚板。
没好气地走过去,躺在走廊上的人完全不抵抗地让少女翻身,女孩就像翻开一只小狗,从那堆长得骇人的乱发里挖出自家老弟的脸,原本想先搧两巴子再开始说教,但看到那无神瞇起的眼睛,苍白双颊和嘴唇上硬是沾染的胭脂红,还是心软地收了手。
没办法,她的弟弟光看外表不但不像个男孩,甚至更看不出来是活人,身上穿着按丧服剪裁的白衣,从小就展现他的独特气质。
和一堆纸人站在一起,玩捉迷藏可以躲到十二个姊姊全找不出来的程度。虽然说那个样子有点恐怖……
「你知道,爹会这样做也是不得已的,再多忍忍吧?」少女的气消了,对着弟弟从来不知道开心还是不悦的脸说。
「嗯。」少年总是淡淡地应话。
因为某个特别的原因,导致原本该对男丁绝望的这户人家终于喜获麟儿,但八字贱到极点的婴儿,随时可能横死,只好从小依照避忌方式易服养育。
甚至男孩也不能随便出现在别人面前,必须按照仪式将他的活人身分否定,对于鬼神来说,这个少年成为人与非人间的暧昧存在,才得以不被注意地延续生命。
「爹去外县领回他批的货物,大概会被雨耽搁,我俩趁机将桌子收一收,免得昨晚折好的莲花被雨滴坏了可好?」
说起来,最擅长和小弟相处的是大姊和七姊,可惜过了这些年,比自己大的姊姊都出外历练去了,家里只剩下爹和他们三人相依为命。
其实少女也想跑,但是因为溜得不够快,还是得继续下来担任小弟的护法。
「好,等一下。」
全天底下的死孩子都会说这句,但让她老弟说起来格外惹人厌,虽说他不事生产惯了,但收个碟子啦纸张的还不行吗?
「你在看什么?」
一定又是天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反正这小鬼唯一常做的事就是看着天空发呆。
少女跟着看去,竹篱笆上有两只燕子上下盘旋,一同飞走了。
小鸟而已,有什么好看?
「一下雨,大家都回到巢里了。」留长发又画着妆的白衣少年轻声说。
「动物不都是如此吗?」
「朋友呢?」小鸟也好,蝴蝶也好,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三途,你想要朋友吗?」少女语气趋于严肃正经。
她不了解弟弟,两人又只差一岁,这个年纪的少年需要什么,灵草不知道,但她也有自己的需要和想法,不懂要怎么帮弟弟解决困难,无论如何都很难自然地接近,于是只好端起姊姊的架子,用说教代替这样的尴尬。
「你觉得孤独吗?」这是灵草猜测的,因为被关在这个家,她除了偶尔下山买东西外根本不会遇见活人,更别说认识一些朋友或敌人,一些……让生活有趣的关系。
「不会,不是有爹和姊姊们吗?」少年歪了下嘴巴代替笑。
其实,只是前天有年纪比他小四五岁的一群小鬼跑到竹篱笆外,刚好走出来的灵三途听到一阵諠哗,下意识举起衣袖遮脸。
这是家人吩咐过的,他不可以被活人看见,也不能因为好奇就跑到别人家或和路上的人说话,以免害到他们。
遮起脸孔和眼睛的灵三途看不见前方的情况,那群小孩子交谈的声音响了一阵,忽然静止。他有些疑惑地移下袖子,却是一颗石头当头飞来。
没想过要闪的灵三途被正面击中,与其说痛,他感觉到的反而是额头一凉和瞬间黑暗的冲击,液体顺着眉心滑了下来,流进嘴唇里,有咸味。
「妖怪受伤了!我们赢了!」
那些有男有女的小孩子一边喊叫着跑走了,剩下站在走廊上的少年,山风吹动他的杂乱长发,如黑色乱柳唏嘘地飘动着。
枕在大腿上的头颅继续出神,灵草拿出梳子想替弟弟好好地整理仪容,不知三途是否因为自卑,才故意用头发盖着脸?要一个青春期的男生化妆果然还是……
不过,也没听他抱怨过,而且青春期这三个字和这个弟弟有没有接触过还要再商榷。
才拂开额发,少女的惊叫声立刻让人想动手塞住耳朵。
真吵。少年没有说话,不过微皱的眉心已经说明他对灵草尖叫声的抗议。
「三途,你受伤了怎么没说?都要化脓了啦!」
「喔。」
因为这声敷衍的回答,少女梳头发手劲报复性地加重,原本昏昏欲睡的少年立刻清醒过来。
「真糟糕,都打死结了,下次要自己打理好知道没?懒小孩。我去拿发带和药过来,再弄乱就杀了你。」
既然不包会痛,包了还是痛,就顺其自然这种话还是别在小姊姊面前说出口比较好。
趁那脚步声咚咚地变小,灵三途面对着庭院伸伸懒腰,举起右手,寒光闪现。
喀擦,喀擦。
当灵草再度走到外廊上,她整个石化了。
盛着草药泥的漆碗摔到地板上,滚了几圈。
少女冷静地从腰带内侧拿出一张黄符,弹指以蓝火燃烧纸符,并在符纸烧光前吸足了气,化为贯彻云霄的尖叫。
「爹──三途把头发剪掉了──」
只是几下呼吸间断,一个年逾六旬的老翁湿淋淋地从前门冲来,等他看见站在屋檐下的少年,以及他脚掌边遍地如黑羽毛乱洒的断发,不禁跟着惊叫。
「我的心肝宝贝,出了什么事你要这样傻?这剪不得啊!」
由于少年先是抓住了整束青丝大把地铰断,转眼长度便到了肩上,而看他似乎还不打算停手。
「住手!住手!你这是不孝啊!万一被鬼差发现拘了你去,就是用再多禁术都没用,爹只剩你这根孤苗子了!」
老人涕泗四溅地抱住少年的腰,好说歹说把剪刀给请下来,马上丢得远远的。
难怪黄历上说忌出行,煞西方,还没到家就先接到女儿传讯通知意外,丢下整批货瞬移回来,还是慢了一步。
「也对,十姊说过,要留些长度做造型。」灵三途甩了甩头,残余细发跟着飘下,像一只终于换羽的鸟一样清爽地动着脖子。
「小三儿哪!爹都是不希望你出事,你这是气爹来着?」
这时才看清了少年的容貌。消瘦脸型使得五官虽不难看却也带着寒伧,眼睛虽细瞳仁却黑而大,但总是瞇着像是怕光,因此看起来有如用毛笔绘上的线条。眼线微微飞斜,眉毛平平淡淡地横在眼上,淡色薄唇轻抿着,整体看来缺少生气,没了长发遮掩更是暴露了长年病殃殃的弱点,肩背纤细得彷佛轻易可以捏碎。
「爹……」这声轻唤成功地让怨天怨地数落着的老人安静下来,谁叫在家中,这个一家之长最大死穴被点中了。
他灵翼生平最大心愿,就只是有个儿子叫他声爹,偏偏这个心愿在连生了十二个女儿,正心有余而力不足时几乎绝望,千辛万苦才找到偏方生了男婴,灵三途还未满周岁前就有三次险些断气不活,如今好不容易养大了,天天看到人灵翼都会咧嘴笑。
「儿子呀……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爹说,别拿自己出气,谁?是谁敢打伤你,爹绝对派小鬼咒死他全家!」
不知为何,只要看着她家傻爹爹溺爱儿子的举动,灵家女儿就有种离家出走的冲动,这不是性别歧视的问题,而是不分昼夜目睹一个白发老翁用奶娃声音哄着从来都不会哭闹的唯一宝贵男童,那种肠胃不适的过敏。
能够在这里待到十八岁,少女觉得她已经很坚强了。
「爹,您曾说过,你学的这门法术过于霸道,一入师门就断了后路。」或许是觉得站着说话太费气,灵三途用脚把断发集中成一小堆再拨开,坐了下来。
「一者短寿,一者穷损,一者绝子,您当年意兴风发地选了最后一种,还很高兴地说与女□□游就不用怕负责了……」
老人有点心虚地缩了脖子,松开手干笑。
「那是以前还没遇到你娘亲时太过风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他要宰了那个多嘴的家伙!怎么可以对他纯真的儿子灌输这种儿童不宜的话题!
「晓鹤上人叔叔来找您拚酒时,您酒酣耳熟夸着当年勇足足一夜。」少女忍不住提点老爹,这个笨老爹没想过不会生男孩,女孩也可能中奖吗?
「喔喔,那个穷鬼,这种事怎好让小孩子听见!」那是十年前的事了,话说回来,才六岁的小孩不都应该可爱地帮爹爹拿酒杯就好,为什么小三儿会记得?而且到底他有几个女儿也知道这事?灵翼感到背脊有点发冷。
而且后来为了养活女儿们,灵翼也是拚了老命在做事,赚的钱根本没享受到。
「虽然爹爹你以前做过不少亏心事,又害我一出世就没了娘,但是三途不恨爹爹……」
不恨才怪!害一个原本可以健健康康出门玩得满身泥巴的小男孩,如今只能缩在家里装扮成活死人,养出一副阴阳怪气的性格,如果换成她早就拿菜刀找蠢老爹复仇去了。
「小三儿,你这孩子,不枉爹爹这么疼你!」灵翼感动地说。
「但是,我要去上学。」
帅!他老弟终于要站起来家庭革命了!
少女忍不住在背后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什么?到外面去?这万万不可!」
「爹爹……」
「不、我绝对不答应!外面那些牛鬼蛇神,人心险恶不是你这样单纯善良的好孩子能够应付,这是──」
「爹……」
「不……行……」中气薄弱地拒绝。
「……」
「你不要再看爹爹了,小三儿,爹不可能让你这样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危险里!」
「爹,再怎么说三途也是男孩子,你总不能要他在家里待一辈子吧?」
少女好心帮出声,否则,连带她的出路也遥遥无期哪!
「那好,至少普通学校绝计不许,小三儿一去铁定会出事,等紫河回来再商论这事,由她来决定小三儿到底能不能去外地读书。暂且打住,草儿,去做饭,吃饱了爹还要去把丢下的货物运回来。」灵翼大声吆喝,抬长女出来当挡箭牌准没错。
这个不孝女如今也算颇有出息,加上从小代母职拉拔着小三儿,一直以来都是小三最亲的那个姊姊。
虽然儿子对大女儿的信赖亲密让灵翼很嫉妒,但大女儿二十岁那年就说要去一个叫艾杰利的不知啥鬼地方学道术离开了,要学法术他爹也会怎不来请益?居然还骄傲到不学他的?
光是这点就叫灵翼气到指着灵紫河的背和她断绝父女关系,可是灵紫河年年清明还是会回来一次,那几天内小三儿和其他女儿眼中就完全屏除老父存在,简直气死人!
不过,灵紫河其他时候云游四方根本找不到人,现下离清明还远着,也是灵翼这么放心用紫河的名字呼拢儿子女儿的原因。
灵草一敲手心,故作恍然大悟。
「啊,我都忘了,今天早上收到紫河姊姊的式神通知,说三途的护身符需要净化,加上最近比较有空,三天后就要回家了呢!爹爹如果还要和大姊斗法最好提早准备喔!」
灵三途仅听到脑后一阵锅碗瓢盆混乱噪音,不想丢脸的父亲已经冲去闭关了,他懒得多做评语,径自回到原位侧躺下来,望着雨点一滴接一滴打在水漥里。
少了头发遮盖,脖子有些寒意,但是,有种轻松感打从心底浮出。
看着自家弟弟宛若一条蛞蝓,偶尔蠕动两下的模样,灵草也习惯了。
算了,雨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