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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

  •   案子又到了该决定何去何从的时间节点,孙之念他们已经尽过了所有的努力,接下来要听从机制的安排。

      匆忙召开的审委会冗长繁杂,这次的举手结果却是压倒性的。

      这案子判不了。

      看着面前既成事实的结果,分管领导和处长的面色沉如水。

      最终的协调结果是检察院撤回起诉,比无罪判决好一点,但依然很糟,按照法律规定撤回起诉的结果必然就是不起诉,不起诉意味着马上放人。

      处长有些忿忿的,倒不在于可能放过了一个潜在或实然的□□犯,而是今年公诉业务的考评可能因为这一个案子的撤回又要担上一份不必要的担子,以致于走出法院大门的一路上都在嘟囔着抱怨。

      可能是屁股决定脑袋,孙之念不这么看。这个案子当初最终被决定起诉,□□压力是重要的影响因素,案件退补两次,延长三次,几乎用光了全部时限,被害人家属的控告信递遍了全市的纪检□□部门,两级检察院领导班子都正处在换届的肯节上,且不论对或错,谁愿意在这个时候戴上个立场不正确的帽子。

      何况太多事情根本没有对与错之分。

      现在,孙之念反倒松了口气。如果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他办的,他会坚定地认为证据不足,哪怕最终的决定还是起诉,承办人意见那一栏,他还是要那么填。

      当然这些事情心里想想就好了,没必要说出来。

      下了会,孙之念没敢回家,找了个单位附近的酒店住下。

      一天没吃饭,胃里已经疼得麻木了,他叫了晚餐到客房,吃了两口,又都去吐了个干净。

      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学会了不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那样躲藏和逃避,勇敢地去面对,去解决,被生活泼了盆冷水,那就洗个澡换件衣裳,被生活打了俩嘴巴,那就跳起来打还回去。

      总之,不能软弱,不再忍耐,不许疯狂。

      而现在呢?他一个人安静地躺在酒店的床上。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家中,被揪着头发命令着跪在地上,烟头戳进肩膊的肉里,他咬着嘴唇忍着,告诉自己不要哭,他知道过一会儿她就会好,就会拉起他搂着他神经质地大哭,求他去住巷子另一头的人家里再帮她买“一个”回来,“一个”要几百块,抽屉里的钱足够,他是知道的,无数个晚上,他躲在卧室的门后头,从门缝里看见从前睡着一对恩爱夫妻的大床上交缠着□□,沉重的喘息声后,他们把钱塞进床头那个抽屉里去,他会在他们下床开门之前迅速逃回自己的屋子,用被子裹紧自己。

      黑暗让他感到安全。

      死亡是地狱吗?

      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死亡和鲜血远远不是地狱。

      他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看时间梁为同应该已经上了飞机,他才敢打开手机。

      梁为同排了个长队买完春饼回来,车还停在楼下,整个家里都没有了孙之念的半点痕迹。

      多年培养的快速反应能力让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他扑到自己桌前,打开笔记本用力抖落,那张纸又掉出来。

      他哆嗦着手打电话,关机,再打还是。

      那张纸被他攥得全是褶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车回去的,孙之念不在家,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坐在车里等了一夜,等到起飞前一个小时才终于不得不放弃。

      坐回到自己的车里时,孙之念终于看完了这一整天梁为同发来的短信和微信消息,语气从急迫到愤怒到哀求,最后一条则归于平静。

      “我今天必须走,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解释,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孙之念把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春饼的香味钻进他鼻腔里。是梁为同家附近一家老字号的招牌菜,一起加班的时候分吃过,他称赞好吃,梁为同应允下次回家带他吃刚出锅的。

      他打开袋子,入口的食物已经凉透了,却再没有人对他说一句热了再吃。

      有天晚上和公安的饭局酒过三巡,不知谁起了个话头,就说到了梁为同从七处下调的事。

      市局法制处的头头手点着桌子,“那小子是个干刑警的好苗子,要是不出事,早晚能提起来,现在真是可惜了。”

      早有人比孙之念更好奇,吵着让对方讲讲。见勾起了一桌人的好奇心,那人满意地放下酒杯,“案子已经破了,说说也没什么。”

      孙之念从对方炫耀的信息中大致拼凑起了事情的全貌。

      梁为同从七处重案组的副组长被一撸到底,是因为在一起枪案中折了一名他用了很久的线人。他假扮成□□的越狱犯在边境上和毛子交易,线人负责带着他趟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岔子,朝天的枪口倒转,枪响的前一刻线人一把把他扑开。出来的时候他一身的血却安然无恙,线人后背却被AK狙打了个血洞,强大的后冲力掀翻了左前胸一大片皮肉,现场惨不忍睹。最后的结论是现场处置失当,梁为同调离一线岗位,是警示,也是保护。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慨叹这下场够惨。对方清清嗓子,“咳,说到惨,那个线人也是挺惨的,爹死得早,老母亲一个人把他拉扯大,谈了个女朋友,听说他死的时候啊,那女的已经怀孕了呢。开追悼会,梁为同一进门,一个大嘴巴抽上去,当时嘴角就出血了。我们都看见了,也不敢劝不敢拉。后来,就不知道这姑娘去哪儿了。”

      孙之念心里一揪,对自己说,别心疼,活该,那家伙就是心软,心软到愚蠢。

      梁为同在新疆的半个月里都在涉密任务上,通讯工具一律禁止使用,这给了孙之念暂时的清静和思考的余地。

      所以当梁为同再一次站在孙之念家的客厅里时,他的解释,一再的道歉和保证不过是证实了孙之念的想法。

      “抱歉啊,让你又提一遍这些事。”

      梁为同惊愕地看着他。

      “就这样吧,没什么的,你情我愿,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当梁为同意识到“什么也没发生过”的含义是指倒退回到同承办一个案子的预审警员与检察官这样一种关系的时候,他把桌上的东西一把挥到地上,该四散的四散,该粉碎的粉碎。

      孙之念冷冷地看着他把自己整洁的客厅变得狼藉。

      “呵,你真是……”梁为同怒极反笑,摔门离开。

      孙之念蹲下身一块一块地去捡地上的碎玻璃,扎得手疼。

      你真是,真是什么呢?真是矫情。

      是啊,就是矫情。

      矫情就矫情吧。

      考核数据比天大,无罪判决猛于虎。撤回起诉后的检委会会议一致举手通过存疑不起诉的处理决定,拿到决定书后,孙之念加班去看守所放人。

      肖强并没有为自己的重获自由而对谁感恩戴德,事实上他也不需如此。从案发到现在,他已经在看守所里待了快二十个月,接到过无数告知书,后来是起诉书、判决书,现在又是不起诉书。无论他做过什么,他都在等待和煎熬中度过了这二十个月,他怨恨厌恶让他付出这样深重代价的程序,却尚不能够理解正是这冗长的程序又给了他重获自由的可能性。

      孰好孰坏,谁知道呢。

      孙之念看着肖强扑向看守所大门外前来迎接的父母怀里,眯了眯眼睛,每次来放人都是这样,他从来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你永远不知道你放出去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那个真凶,然而他知道这是这个领域在前行中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最近市府内某专司□□的部门很不满,市内某重要会议召开在即,很多省内甚至北京的重要领导都将出席开幕式。而非法集资案件的投资人一个月里就已经围堵了市政府两次,举着不知是真用血还是红颜料写成的白条幅要求政府放人还钱,救他们一家老小性命。几千人坐在市府广场大楼前,使得他们不得不紧急出动了一个区的派出所的警力把他们挨个劝走或抬走。

      市里下明文要求公检两家联合接待群众上访,务必在开幕前将矛盾化解在一线,不留隐患。

      尴尬归尴尬,工作还得干,两人一整天在检察院的接待室里面对投资人代表几乎把嘴皮磨破,争执、规劝、说法律、讲道理,精神高度紧张,基本忘了俩人之间的私事。

      天擦黑才送走了人群,孙之念收拾起桌上的材料。

      “无利不起早,拿利息的时候不手软,现在还想着把嫌疑人放出去继续筹钱,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跟他们一样的人那儿来。”

      “你是不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感同身受?”梁为同似乎是受不了孙之念这种刻薄。

      孙之念淡淡地回他,“我有我的原则。”

      “你的原则就是什么事都无所谓,什么都不相信?”

      孙之念心里像被人攥着似的疼,脸上却还挂着一丝笑。

      “梁警官,工作上的事,你还没资格教育我怎么做吧。”

      梁为同顿了顿,心里承认自己是在借题发挥,放低声音换了一种妥协和服软的语气。

      “关于,关于结婚那件事,我没有和你坦诚地说明白,我以为我自己能解决得好,是我的不对。但你一点机会也不给我留,罪犯你也没一棍子打死啊。”

      孙之念哑然失笑,“这两件事有什么可比性?”

      “我是错在没有早一点和你说明白,可我当时只是想帮她。”

      “你帮不了她。”孙之念顿了顿,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说下去,“你是帮她合法地生下那个孩子,让它有了个身份,不再是黑户。然后呢,你就抽身出去了,它还是没有完整的家庭,还是要一个人面对长大之后的事。你们以为自己挺伟大无私的,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孩子它自己愿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孙之念终于说出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完手有点抖。

      是的,如果从交往开始的那一天,梁为同就把这些坦诚相告,一切会有什么不同吗?就好像如果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那么今天的孙之念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吗?

      假设是没有意义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梁为同瞪大了眼睛,好像想要反驳些什么,看着孙之念,又闭上了嘴。

      结局自然是不欢而散。

      这天中午快午休的时候,孙之念接到大门保安的电话,说有个当事人找他。

      是肖强案里那个女孩的妈妈,干瘦的老太太,孙之念之前也接待过她几次,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她的女儿有多么漂亮可爱,舞跳得有多么好,直至最后一次见她,是让她作为被害人家属前来领取不起诉决定书。

      他迎上去,刚想说话,一切却仿佛都静止在一瞬间,刀尖穿透了夏季制服薄薄的蓝色布料,迅速洇出一大片紫黑来。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有些眩晕,同事小姑娘尖叫着过来扶他,他听见有人喊着快打120,老太太被两个保安毫不费力地按在地上,嘴唇嗫嚅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他瞧。

      一个母亲不会关心这个案子经过了哪些程序,也不会关心有多少人为这个案子举过手,她只知道自己的女儿死了,而眼前这个穿制服的人却释放了她认定的那个罪犯。

      在仅剩的神志中,孙之念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认为释放肖强是对的,不代表他对被害人一方没有任何同理心。他理解一个母亲对于儿女的爱,比谁都理解,也比谁都渴望。

      孙之念滑坐在地上,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掉了出去,他看见手机屏幕亮起来,一串熟悉的数字,熟悉的数字他从来不存。

      松开捂着伤口的手划过接听键,话筒里有点嘈杂,传来梁为同近乎于喊的声音,有点喘。

      “听我说,你别挂我电话。肖强那个案子,那姑娘今天上午去世了,她妈刚去找过我,我不在没见着,听说老太太情绪不太稳定,你小心一点。”

      孙之念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复他。

      梁警官啊,你又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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