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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

  •   梁为同家在市北郊的镇上,地铁还没有通到,空气清新,车也很少,沿途只有一辆在镇里充当公交车的小巴与他们的车并行,都是一路飞驰。

      开进小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梁为同下了车,远远地在底下朝着单元楼上挥手,拐上楼梯就看见为他们开好了的防盗门。北方女人表达不满的大嗓门传出来。

      “叫你早点出门买菜早点做饭,磨磨唧唧不肯去,儿子都回来了,你还在厨房里拉磨!”

      烫着波浪卷的女人转过头来看见杵在门口的孙之念,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呀,你就是念念吧,快进来快进来,阿姨给你找拖鞋。”

      孙之念愣了愣,梁为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梁妈妈弯腰从鞋柜里掏出一双拖鞋,“快点穿上,地上瓷砖冰脚。”她抬头又看了看孙之念,“我昨天和小同说过了,春天郊区还是凉,让你们穿件外套,就是不听,感冒了就知道了。你们年轻人都是这样的嘛,天天不知道回家,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爸爸妈妈老想着你们呢。”

      梁为同心里一紧,赶忙推她到一边,“哎呀妈,你快去看看我爸饭做好了没有。”

      梁妈妈知道孙之念是来给他母亲选墓址的,自知失言,马上不再说话,回头又朝着厨房抱怨了一遍。

      系着围裙的男人从厨房里端着两盘菜出来,语气温和,“你不是今天早上不舒服吗,不等社区毛医生过来看看,我哪儿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啊。”

      梁为同闻言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母亲,刚想开口,梁妈妈马上瞪了老公一眼,“没有没有,听你爸瞎说,都是想你想的,你回来了,妈啥病也没有啦!快洗手吃饭,念念你也去!洗手!”

      饭桌上梁妈妈例行询问儿子最近有没有意中人,并催促有了的话赶快带回来给她看,长相啊家世啊学历啊都没关系,主要是人好,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念叨完梁为同,听说孙之念也还没结婚,又开始念叨起她的念念来。

      好不容易从她的念叨中得了一个空隙,梁为同从从容容地把一块小排肉从骨头上扯下去吞掉,“我有对象了妈。”

      孙之念眉头一跳。

      梁妈妈连忙放下筷子,“呀,是什么样的姑娘,干什么的?多大了?”

      梁为同看了看孙之念,“嗯,长得挺好看的,和我工作性质差不多,比我小几岁,做饭也好吃,反正我喜欢。”

      孙之念想瞪他,又怕两位长辈看出来什么端倪,只能低头夹菜,也不知道夹上来的是什么就往嘴里送,生生吃下去一大片锅包肉里的姜。

      “你看我们小同这个老大难都找着对象了,听阿姨的,念念,找个知冷知热的,像我们家老梁,虽然没能耐,但是人老实啊,知道疼人。”

      梁妈妈边眉飞色舞地说着,边又抱怨起来。

      “这个土豆丝为什么不放小米辣?买的这个青椒,不够味!”

      梁爸爸在桌上一直充当沉默的听众,只有接到靶向精准明确的箭矢的时候才会温温和和地回应。“医生不让你吃太多辣啊,下次我少放一点小米辣你尝尝。”

      说完,他接过刚才的话茬,“小同,谈恋爱了两个人要好好相处,好好对人家,工作忙是忙,也要多陪人家。”

      梁为同点头如啄米,梁妈妈又插嘴,“谈恋爱是好事,不能耽误工作,别像你爸一样,一辈子是个副的。”

      还没来得及摘下围裙的男人依旧温和地笑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北寿山在小镇北麓,打个来回也需要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吃过饭他们就准备出发,梁爸爸兴致勃勃地要给他们当导游,被自己老婆大嗓门的数落阻止了。

      “你就别凑那个热闹啦!山里风大,不知道自己多大岁数了吗?”

      走出去老远,关上防盗门,还能听见梁妈妈的大嗓门。

      北寿陵园的风景很好,倚着北寿山,像座城市里的街心花园,又十分清净。然而它所经营的物品和现实世界也并无二致,不同价位的园区界限泾渭分明,普通价格的墓位,几平方里密密麻麻地排了上百位,竟也要到五六万一座,中高档价格的墓位在空间上则要稍好一些,然而价格更是令人咋舌,几十万上百万都不算稀罕。真是应了那句话,这年头,一个普通人活着买不起房子,死了,买不起一座墓。

      然而钱对于孙之念来说并不是个问题,他挑了个清净的地段,选了合适的基座和碑石,刷卡交钱。

      园区里高高低低的音响曲曲折折地放着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一直总是那么一首。从服务区到园区大门有好长的一段路,两个人并排走着,园区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一座一座黑色的墓碑,静默地注视着他们。

      梁为同牵起他的手,孙之念感觉得到他握紧的力度。

      两个人回到家的时候晚饭已经上桌了,吃过饭还是梁爸爸和梁为同两个人洗碗,梁妈妈切了一大盘各式各样的水果,给孙之念插好了牙签,在客厅里拉着他聊天。

      孙之念的庭上工夫不是白搭的,很会讨长辈喜欢。一天下来,梁妈妈简直恨不得收他做了干儿子,直喊梁为同多跟孙之念学学,别老是一张笨嘴,不会哄女孩子开心。

      孙之念笑着替他开脱,“您别担心,梁哥其实挺会哄人的,再说,您和叔叔感情这么好,不就是他最好的榜样嘛。”

      梁妈妈似乎不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称赞他们夫妻俩了,“咳,你别看我们现在这样,其实原来不是的,小同小的时候啊,我和老梁每天吵,年轻气盛,不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糟心事儿。吵得狠了的时候,离婚的话都当着孩子的面说过。后来,小同上初中那会儿,我被医院查出来癌症,胃癌,下了好几次病危,有一回抢救过来,我就跟他爸说,我要是死了,就把孩子给我父母带,让他再找个不跟他吵架的,好好过日子,不折腾了。我们家老梁哭得跟什么似的,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一个男的那么个窝囊样!不过说来也奇怪,我捡回来一条命,我们俩也好了,不吵了,有时候我板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也不跟我计较。”

      梁妈妈说着说着,可能是想起旁边的年轻人也正在经历生死这件事的折腾,连忙握住孙之念的手。

      “哎,你看我这人不走脑子,老说这些。不伤心啊,阿姨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不怕的,谁都有那么一天。我和他爸说过了,谁先死,就火化了等着,两个人混在一起撒到大海里去,干干净净,总在一块儿,也不给小同添麻烦。老了老了都是要走的,只要你们小辈的好好的,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成。”

      “以后逢年过节的,没事就来阿姨这儿,让你梁叔给你做好吃的,等你和小同都有媳妇儿有孩子了,咱一家好几口人,热热闹闹的,多好啊。”梁妈妈认真地看着孙之念,语气里没有任何客套和敷衍。

      他又有家了吗?在十几年之后,又有人和他说起一家人,又有一个絮絮叨叨的长辈,拉着他的手,把他当做一个孩子,真心实意地数落他天凉不加衣服到年纪了不谈恋爱,惦记他冷不冷,饿不饿,伤心不伤心,害怕不害怕。

      久违了,久到他早就干涸了渴望,可到了眼下,又不得不承认,这真好。

      还没等孙之念翻涌完,梁妈妈抬头看厨房里的两个男人碗洗得差不多了,转身笑着问,“念念,会不会打麻将?家里头老是三缺一!”

      支好牌局,梁爸爸擦擦手,把孙之念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低声嘱咐他。

      “你阿姨脾气差,输了要生气的,念念你让着点她,下次来叔叔再给你做好吃的。”

      孙之念点点头。

      梁爸爸抬头看了几次表,梁妈妈才不情不愿地清点战场,不负众望,女王大获全胜。

      关灯躺在床上,梁为同看他一直不说话,拿胳膊肘捅捅他。“晚上我妈没跟你说什么吧,她那个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你别往心里去。”

      孙之念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我就是想起来,我小的时候,我妈也叫我念念。”

      “好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梁为同转头飞快地亲了他一下,“那以后我也这么叫你。”

      孙之念白了他一眼,过了半天才想起黑暗里他看不到。

      看不到就是默许了。

      “回去搬到我那儿去吧。”

      这回梁为同没有再拒绝。

      第二天上午送过两个老人去社区参加活动,他们就打算回去,梁为同周一一早要去新疆出差,得回去准备,另外搬家的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临出门前梁为同想起来点什么事,让孙之念等他一会儿,急匆匆地出去了,出去没多久,孙之念的电话响了。

      “你从我包里找一个黑皮的笔记本,哎,我们同事要得急,大周末的也不消停。”梁为同好像是在菜市场里,高声嚷着。

      “翻到最后有字的那一页,对,第二行还是第三行,有个固定电话的号码,你念给我。”

      一张折成两折的纸从记事本里掉出来,孙之念用肩膀夹着手机,边念号码边蹲下身去捡。

      是一张市里例行发放的任职情况调查表,公务员定期都要填写,今年为了配合反腐倡廉的透明新政策,调查得尤为详实,家庭成员的情况填到三代以内血亲姻亲,号称是有任何情况不实都将会在今后的晋升中一票否决,几乎要把人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孙之念上周也填过这么一张表,填的时候还听同事抱怨了好一会儿。

      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梁为同的这张已经填完了。

      “你多等我一会儿啊,我这边还要一会儿。” 对方急着给同事回电话,先挂断了,孙之念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变化,应了一声,听着电话里的滴滴声,听了几秒,连那滴滴声也消失了。

      电话突然又响了起来,他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挂断,机械地看了看来电显示。是处长。

      “你在家里吗?肖强那个案子上面有指示,法院要安排一次审委会,可能今天就开,我马上过去,你也尽量早点过去。”

      这几乎是一个绝佳的理由,他把那张纸放回原处,快步走出那扇不隔音的防盗门,走着走着,他跑了起来,几乎是夺路而逃。

      那张表格上,配偶那一栏,不是空的。

      坐上出租车他才想起来他是开了车来的,车钥匙还在梁家门厅的置物架上。

      然而要怎么样,回去吗?他知道一定有原因,有可以解释的原因,让梁为同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结了婚。但是要回去问他,让他解释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他做不到,他不敢,他害怕听他解释,更害怕现在这样的自己。

      他只想马上逃开,逃到天边上去。

      但他必须马上出席审委会,他只能去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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