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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梁为同正在为那个某重要会议执行保卫工作,找到人换岗后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孙之念还在手术室里。

      检察院的大小领导站在医院走廊上,像开一个扩大的班子会议似的。毕竟太平盛世,又算是文职单位,见血的事儿实在是不多,不多见的事大家都怕,谁也说不好一只蝴蝶呼扇几下翅膀,哪块外表平静的水面底下就蕴藏起了足以引发海啸的漩涡。

      他听见有人训斥旁边的人上次开会通过的安检设备采购怎么还没有上马,有人叮嘱旁边的人要注意舆情引导和宣传。

      有人问,“通知家属了吗?”

      他看见孙之念的处长摇了摇头。

      梁为同的手机铃声在安静到有些肃穆的抢救室长廊里显得十分突兀和响亮,走廊里的众人纷纷把目光投过来,有孙之念的同事好像认出了他,写着肃静二字的牌子下面,奔跑着路过的小护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电话那头说外地缉毒队端了个毒窝,要移送到本市起诉,队里能动弹的都上勤保卫去了,只剩下几个小姑娘忙乱得鸡飞狗跳,知道他刚下勤,喊他去帮忙收人。

      这时候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出来,一脸的疲惫和如释重负。

      他跟去ICU看了一眼,咬咬牙,怎么来的,怎么走了。

      跨省把人一车车地拉回来,抽血、验毒、体检、送监、办手续,一忙活就是一天一宿,再到医院的时候,探视的人已经来过了好几拨。

      梁为同站在病房外头,听着孙之念的同事们在里面谈笑风生,等着他们退出来,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拉门。

      孙之念手上扎着吊针,之前上着的供氧设备已经撤了,心率监测仪偶尔滴滴地响一声。

      “呦,还知道来看我啊。”孙之念挑眉。

      梁为同没打算跟他说自己来过了,又走了。

      “没事,还好老太太手劲不大,刀也干净,最多也就是个轻伤一级吧。”

      孙之念喜欢开玩笑,但梁为同可没心情听他开玩笑,沉着一张脸,逼着孙之念只好收起一副笑脸说正事。

      “我已经出谅解书了,可能还会送到检察院,但是相对不起诉应该问题不大。”

      这真荒唐,大概再也没有一个挨了一刀的被害人会这样为刺伤自己的犯罪嫌疑人不必负刑事责任而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和喜悦了。

      说老实话,这一刀挨得恰到好处,案子妥妥帖帖地结了,重要的是也变相地化解了矛盾,孙之念胸前戴着的执法记录仪拍下来的录像一经官方微博上传至互联网,沸沸扬扬的舆论一转眼就转向了权力机关的这一边。

      孙之念醒来能说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签了谅解书,这让领导对他的不顾大局颇为光火,只是碍着他还在因公负伤住院,不好把这通脾气发到他身上,只能把他们处长训了个狗血淋头。孙之念听同事小姑娘坐在他床头学处长挨骂的样子,笑得伤口直疼。

      “肖强的案子,我们决定复议了。”梁为同的语气里多少带点愧疚,公检两家从来不是人们所想的那样无条件合作,也本就不应该是合作的,立场不同,意见不同,定位也不同。然而在公事之外,这不仅是公事。

      要是他在局里,这刀是不是该捅到他身上。

      梁为同亲眼见过同伴的血喷在自己脸上,让他直到现在还在不定期地接受心理辅导。如果是孙之念在他面前,他不知道,不敢想。

      而孙之念压根就没往那儿想过。

      “没事,在这个案子里头,你我都对得起自己。”

      梁为同接触过的当事人三教九流,可就算是天真也好自作多情也罢,孙之念觉得这个容易心软的警察需要这样一句实话实说的安慰。

      梁为同见孙之念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自觉也没什么再好说的,又不想就这么走了,正僵持着,手机铃声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蔡群在那头嚷着,“梁哥,你去哪儿了?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十万块钱的事儿……”

      梁为同听着听着,往外走的脚步顿住了。

      撂下电话,他转头看病床上的孙之念,对方已经听到了他电话里的内容,算是承认地点了点头。

      十万块钱的事儿过去好几个月了,但是还没了,只不过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是或不是。新开的账号,匿名的举报,钱当天就已经从账上退出来了,自然也就不再深究。但谁都知道这笔帐的痕迹其实永远抹不掉,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候被倒拎出来,恶心你一下。

      孙之念从那个非法集资案几百本的账册卷宗里发现了这样一笔,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账号,他带着书记员亲自找到那个人,用了点手段,对方很快就承认了,不只是梁为同,根据老板的吩咐,每个直接经手这个案子的警员都有份,不同的是,梁为同是唯一一个连见都拒绝见他的人。

      谁说检察官不懂得讯问,孙之念捏着这份证言,三言两语戳得主犯恼羞成怒。

      “谁不是为了钱?他装什么清高?”

      孙之念已经不想再去想这个人身在看守所,是如何神通广大到依然坐镇指挥若定联络四面八方的。然而主动拿钱的人安然无事,拒绝的人反倒要被查,这也真令人齿冷。

      把线索移交院内自侦部门,孙之念坐下来想,天真有风险,但真希望他能永远天真。

      “那种,不确定的感觉确实不太好。” 面对梁为同复杂的表情,孙之念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我大概能感同身受。”

      梁为同眼神晃了晃,向前一步。

      “那天晚上,你说喜欢我,我想问问你,现在这话还算数吗?”

      这问题蛊惑人心,孙之念不禁愣了。

      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离婚手续我已经办好了,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自私的,当时医生建议我,如果和她……如果从自我感觉上能帮助她的话,可能对于我的恢复是有利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梁为同有点结巴,四下里看着,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件事情绝对都是我的错,你生气,埋怨我,我都接受。但现在还是和那时候我跟我家里人说的一样,我真的喜欢你,如果你还……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现在,以后,我对你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保留。”

      梁为同终于说出了这一大通话,他觉得口干舌燥,端过床头柜上不知谁用过的水杯喝了一大口。

      孙之念闭上眼摇摇头。

      “我不是生你的气,可能当时确实有一点,但也不会一直生气。”

      梁为同两只手搓在一处,紧张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妈临走前那两天,闹得很凶。她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她自己是谁,却只惦记着他,临死的时候都想见他。我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也是我第一次求他,求他来一趟,满足她这一辈子唯一的一个愿望。

      他害怕了,我听得出他在害怕。我就知道他不会来的,他果然没有去,我坐在病房里,看着管子都拔了,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等到他。”

      心监仪上的起伏骤然变得急促起来,梁为同霍然起身,孙之念抬起没输液的那只手摇了摇,示意他没事,却被梁为同一把握住。

      过了半晌,机器的线条才变得平缓。

      “你知道吗,我不想变成我妈那样,我不想疯,但是我看到那张纸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失控到我都有点怕自己。

      我以为我和我妈不一样,但好像真的没什么不一样。

      我就想算了吧,那种日子,让别人和自己都讨厌、恐慌、畏惧的日子,再经历一遍,太没劲了。”

      孙之念说得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习惯性地想把胳膊挡在脸上,手却被梁为同紧紧握着,挣不回来。

      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你还爱着,一腔深情不知所起,却无法或者说是不敢确定对方的心意,得不到想要的回应,眼看着连一笑而泯的机会都要丧失掉了。那么还要承认内心这偏执浓烈的爱意吗,还要一次再一次地在互相试探中率先伸出触角,冒着被折断的危险多往前再迈一步,将一切掌握着情绪甚至生死开关的黑暗与秘密毫无保留地献给心中命定的爱人吗?

      梁为同问过自己,每一次的答案都是,我愿意。

      大家都是平常人,谈恋爱就是要亲吻牵手拥抱□□,梁为同觉得最近的一切不像是在过日子,都像是在拍电影写小说,太过跌宕起伏,刺激,却不堪忍受。

      年轻时的英雄梦想已经远去了,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工作,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只要眼前这个人点头说一声好。

      “我以为我想得挺好,给自己安排得挺好,退回到一个安全点的地方去,对你,对我都不是坏事。但那天看见你的电话,我想我跟你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还是骂你的,我有点后悔了。”孙之念停了停,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呐,那你上次答应我搬家的事儿,还算数吗?”

      梁为同浑身一震,握着孙之念的手抵在自己的额头上,低着头语无伦次,“别说了,我知道,我……当然算数,别说了……”

      孙之念感觉自己手上冰冰凉凉的。

      孙之念出院后,陪梁为同去看过那个线人的女友和儿子。

      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母亲笑着招待他们,为人母的喜悦冲淡了失去爱人的悲伤。小婴儿八九个月,躺在小床里仰着一张脸朝每个过来看他的人笑。

      走的时候孙之念偷偷在他的小床里塞了张卡,里面的钱不算个小数。

      他大概希望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能既不缺钱,也不缺少爱。

      一出门,梁为同就保证似地开口。

      “她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丢下这个孩子。”

      “我知道,一看就能看出来,她和我妈不一样。”孙之念语气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

      是的,其实一切都好像不曾改变。生活中的麻烦与争吵和来之不易的信任与包容依然肉骨难剔,就像梁为同改不掉他的心软和天真,孙之念也褪不去刻在骨子里的不安全感。看似期待中的平淡生活已经降临人世,但一切都仅仅是开了个头,今后的试探、猜测、忍耐与沟通无一可免,然而选择何种生存方式,必然要交出相应的代价,用跌入深渊的可能性换取这一刻自己认定的爱侣相伴在侧,值得吗?从来没有人能够给出最好的答案。

      见梁为同担心地看他,孙之念笑着伸手给他整理有些皱巴的警服领子。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一直想当个警察,保护我自己。”

      “没事,以后我保护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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