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43、回家

　　对于谷穗来说，头脑中多出一段记忆的后遗症就是——她总是有一种自己还是个小姑娘的错觉。那些从封印中逃逸出来的往昔是如此鲜活，它们霸道地占据了她的头脑，时不时不甘寂寞地翻涌而出，将她带回十多年7的那个和风小镇，仿佛一睁眼她还是那个心心念念想上学想搬家的千穗理，还是可以踢踢踏踏地踩着泥水跑回家扑到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

　　然而当她终于回到最初的家，却发现她母亲的故居被遗弃多年，因为主人失踪超过七年而在法律上自动归于社会财产，后来被划入温泉度假区，成为了众多客宿中年代最久远的一间……

　　于是孟桥安只好去和度假区的前台小姐协商，力争订下那套最边缘的客房。

　　田中爱子觉得自己笑得几近抽搐，无奈这位有耐心的客人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着她做不到的要求，年轻俊朗的眉眼在明晃晃的光线里无比赏心悦目——却偏偏固执地非要问出个究竟来。

　　“是——没有人预定，但那一间是不向外界开放的。”田中爱子不由得再次重复，说起抱歉的话时微微蹙眉显得有些娇憨的懊恼，“我们还有很多别的房间，完全能满足您的要求。”

　　“我只想订那间房，别的都不要。”孟桥安平静地回答，斩钉截铁般不留余地，“无论你们将它用作是客房、仓库、或者其他，我都不介意。价格时间都好商量，但我必须要带我女朋友进去看看。”

　　田中爱子心说老板不让开房你付钱给我我也没钥匙给你啊，马上摇了摇头道，“这没有先例。除了保洁人员定期打扫以外，没有人有进入许可。”

　　而谷穗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发怔，男友和前台女孩的日语细细碎碎地落进耳中，听得分明却落不进心底，她的视线聚焦在不远处的雪白的墙壁上，以墨色勾勒的三点梅花无比写意地占据了中心位置。她茫然的目光里渐渐起了波澜，神情从困惑到了然，眼中氤氲出一点潮湿的雾气。

　　“你们开门不营业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不是？”

　　谷穗回过神来瞥见孟桥安单手撑着前台，面上没什么异常，左手却下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他一不耐烦便会做这个动作。谷穗眉心无声地簇起来，疲惫地叹了口气，微微沉吟了一会儿，便掏出了手机。

　　“抱歉，你还是说服不了我。”孟桥安强压着自己的语气不至于失控，却难免有些喑哑，眼看前台的小姑娘咬着嘴唇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由叹了口气，“或者换你的前辈给我个解释。”

　　“从营业开始，那间屋子就是给人留着的，不对外经营。”小姑娘终于憋出了一句话，语气有些迟疑，“大概……是给她们留的吧……”

　　“谁？”孟桥安一挑眉，身体前倾，气势直直地压到了矮个子姑娘的头顶。

　　然而回答却是来自身后的一声叹息，带着难以抑制的疲惫，他所熟悉的温软无声地靠到了他后背上，女孩尖尖的下颌抵在他的肩头，语气悠长似带了无边回响：

　　“是我啊……”

　　他一怔，侧了头去看，却见女孩静静地盯住前台姑娘胸口的铭牌，眉眼间敛去了明朗的妍丽唯余绵软的倦色，唇角弧度微妙，惆怅中带了三分怀念。

　　“是我啊。”她换了语气用日语再次重复道，“爱子，我回来啦。”

　　田中爱子“诶”了一声，呆呆愣愣地盯着谷穗看着……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女经理匆匆赶来，因偌大的大厅里不过他们两个客人，女经理便在他们面前一停，九十度鞠躬后，才问：“谷小姐？”

　　谷穗平静地伸出手，脸上没什么惊讶，连语气都没有起伏，“钥匙给我就好。”

　　女经理恭敬地奉上钥匙，再次鞠躬，“那我带您去……”

　　“这里路好像没什么变化，我认得的。”谷穗慢悠悠地把钥匙和门牌圈套在手腕上，眼皮蔫耷耷地垂了垂，语气有些虚弱却平静，“我们自己过去就好。”

　　她说着就挽过孟桥安的手臂，径自走向了通向客居的大门，孟桥安疑惑地跟上她的脚步，几步后才问了一声“糯糯”，便听见同样的字音，来自身后清甜的女声。

　　谷穗回头，见田中爱子脸上试探的意味更多，便说，“没错是我啊，藤原千穗理。”她微微皱了眉，似乎在思考怎样用三言两语向幼年的朋友做出解释，最终还是放弃，只好敷衍道，“等你有空了我们再聊。”

　　田中爱子仍有些反应不及，刚刚叫出那个名字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虽然她一直猜测那间老屋一直在等待的客人大概就是当年那对离奇失踪的母女，却不曾想到，有生之年真的有再见千穗理的一天。

　　她潜意识里仍然无法将幼年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小伙伴同眼前的漂亮女孩挂上钩。直到看见她揉揉鼻子擦擦眼睛转过身去的小动作，才依稀察觉到那一丝依稀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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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北京】
　　安倍理央是被人捏醒的，痛点来自鼻沟唇的中点——依稀是陆无归告诉她的人中穴，她皱了皱眉，一巴掌拍掉了那人的手。

　　眼前的人看起来很眼熟，头发短短的，眼睛小小的，皮肤白得好诡异……他应该是蔫儿蔫儿的有点傻气地笑吧，偏偏严肃地抿起嘴让人认不出……

　　她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不由伸手戳在那人抿得像刀锋一样的唇上，向上戳想让他的唇角弯一弯……那人便顺着她心意般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我来接你。”

　　安倍理央觉得眼前又一阵发黑，晃一晃头才不不至于昏厥，仍是懵懂，却抱住了那人的脖子凑上去挂着，笑呵呵地嘀咕，“你长得和我男朋友好像啊……”

　　她感觉到自己身子一轻，就被他抄起腿弯抱了起来——她这才得以看清附近都是座位。那人抱着她穿过座位中间的小道，再一弯腰，便出了门，一阵凉风卷上她的脊背，刺得她头脑一激灵。还没等她叫凉，便被人用长外套罩得严实，她紧了紧手臂，觉得被人抱着走晃得挺舒服，便闭上了眼睛。

　　“你不是接机么？怎么直接抱回来了？”

　　“她低血糖……直接去药房吧，跟她室友说人先留我这儿一晚上。”

　　听到这段语焉不详的对白，她下意识挣了挣，单手胡乱摸着直到有人将手指嵌入她的指缝，再将她的手攒在手心，那十指交缠的紧实感压住了空荡荡的心慌，捂暖了指尖微凉，她这才心满意足地任由意识沉潜，临睡前仍不忘吩咐，“……不扎针……”

　　渐渐黑甜的意识中，她感觉到寒凉一片的身体渐渐有了温度，有什么东西在她眉心蹭了蹭，温软得让人安心。

　　她听见有人在笑，比笑声更近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你就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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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孟桥安对谷穗异常的“闷声办成事”思考了几遍，心中有了猜测却仍然不得要领，自然偏头询问谷穗缘由。

　　却见小姑娘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若不是自己走得大步流星，只怕她自己走着走着就要歪在路边睡着。谷穗懒洋洋地弯了弯唇角，人疲累着声音自然也带了点漫不经心的喑哑，“你背我呀，背我我就告诉你。”

　　孟桥安知道谷穗虽然少不经事少有这样幼稚的要求，心知她是真累了想在他身上歪一会儿——果然小姑娘一爬上他的背就把脑袋搁在了他肩头，蔫耷耷地伏着，柔软的碎发蹭着他的脖颈，一呼一吸便是睡觉的节奏。

　　他不由腹诽这一天她都是坐车下车没怎么折腾，怎么就累成这个样子。

　　就在他犹疑着谷穗睡着了该怎么走岔路口的时候，左边衣袖被扯了扯，他从善如流转了方向，就感觉到肩头的重量一减，谷穗的声音晃晃悠悠地响在耳后，少有的静水无波般的空灵。

　　“我给我二叔打电话，他说他让经理给我送钥匙。”谷穗看着两侧一片春季新绿的色彩，声音里也泛起了点活气，“你猜这里是谁的地盘？”

　　孟桥安挑了挑眉，倒不意外，“你家的。”

　　“嗯，三点墨梅成一花——我也就能认得我家的商标了。”他听见她笑，却仍是有气无力的，“我家的度假村里是我家——二叔说这是康梅在日本唯一的资产，却是我爹控股，现在都是我的——他从来没和我说过。”

　　“我好像没睡着，但是做梦了，或者只是想入神了……
　　“高中的时候他说要我高考之后出国玩，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去。
　　“他说他陪我去。去日本玩。
　　“我说好。”
　　谷穗抽了抽鼻子，小动物一样在孟桥安脖颈上蹭了蹭，蹭出一点湿漉漉的触感，却也只是一点点。
　　“后来他死掉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当所有的记忆如拼图分毫不差地完整拼凑，谷穗仍然无法评判父母的事——甚至连他们仅仅作为父母的一面都无法评判。

　　无论解开多少个谜团，关于藤原莹和谷稷，总有什么是她永远都不会了解的——纵然血浓于水，也因太早的阴阳两隔也在彼此之间划过一道深深的鸿沟，她踮起脚尖张望着，看得见虚影，却看不清他们的手势与口型——于是注定了很多事情，只好掩埋在岁月的尘埃里，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至少，他们为她做过多少，她了解的总像冰山一角。太多太多的爱与细节，她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