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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花开尘埃 ...


  •   谷穗记得,她小时候跟着同学去天文台,讲解员关于各种星座星象天文历史一顿神讲,她坐在最后面吃了三个冰琪凌等散场,唯一听进去的只有一句“月明星稀”——意思是,月亮亮的时候,星星就会被衬得很暗显得少,反之同理。

      凡是做出选择,必有舍有得,关键只在于权衡轻重。

      又是一夜月明星稀,漆黑的天幕像是一面无比光滑的镜子,连云都消散无踪,只余皓月当空,如丝如缕的近乎实质的清辉落在掌心成一片皎白的颜色,谷穗缓缓拢起手指,葱白色的指节在冷光下恍若剔透的琉璃所做,无论如何攥紧仍拢不住这清辉白芒。

      孟桥安又开了一瓶啤酒——无醇的,既能满足谷穗对酒味的需要又能保持对话通畅,所谓喝酒助言,不过是一个缓和气氛的帮手,两人都不是多么偏好酒水的人,而且太高级的货色反而不适合这荒郊野岭。

      没错,荒郊野岭。虽然中午的时候说了很多,但图书馆终究不适合说话。来到卡塞尔附近的山顶已经是临近午夜,孟桥安知道白天那一顿争执不过是一个契机,两个人彻底摊牌的契机,真正能决定谷穗是否去日本的博弈,从这一刻才刚刚开始。

      好在谷穗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只要有沟通,那么已经成功了一半。

      心理博弈学是大三才开的选修课,谷穗没有陪他蹭过课,所以现下他的赢面要大一点。

      “我刚刚说过了呀,我妈妈留给我爸爸的信里说,永远不要回日本,这就是原因。”

      孟桥安仍和谷穗保持着一肩的距离,并肩躺在车顶,同样仰视着一片星空,在说话的时候没有对视——这意味着平等和相对宽松的对话氛围,是他现在所需要的。

      “可是你想去。”他轻声说,又刻意重复了一遍,这是最浅显的清醒催眠手段,“糯糯,你想去日本。”

      谷穗沉默了一瞬,霍然轻轻地笑起来,清脆如银铃碰撞发出的悠长余韵,虽是赞同,却听不出喜怒。

      “对啊,我当然想去,你是最了解我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妈妈过世十多年了,我爸爸刚过了他的周年祭——对于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再来看他们的故事,就像在看戏。因为与自己无关,多么波澜壮阔一波三折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情节,听过了也就听过了,最多得到一些经验教训,反而不用去深究——因为与己无关。”

      孟桥安说:“但你父母的事情与你相关,生死相关。”

      “对啊,我父亲多坦白啊——他用一本日记和一些小零碎给我讲了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事,如果只是故事也就罢了,偏偏太真实,主角就是我的生身父母,甚至讲了我出生时妈妈难产的事……偏偏是我父母,这不是与我无关的事。

      “又偏偏,太多疑点了。”谷穗轻轻翻了个身,倏然长叹一声,显然是思量已久,索性一口气说出来,“我妈妈为什么明知道不能结婚也执意生我,为什么偏偏信自己不能嫁人,为什么失踪两年,为什么会死,为什么独独托人把我送到我父亲身边而没有骨灰,为什么我到中国的时候已经七岁了可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五到七岁的时候究竟住在哪里……还有……”

      ——我母亲的姐姐,所谓的安倍伊织……和安倍理央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安倍理央那时候千方百计地打听她母亲的事情是因为亲缘,那么……安倍家又是要做什么呢?

      然而她沉吟了一瞬,终究没有说出口。

      孟桥安慢慢坐起了身子,侧身看向谷穗留给他的单薄背影,披散的长发在暗淡的月色里宛若流光般的素缎,覆盖了她的整个后背,唯有娇小玲珑的身形轮廓依稀可见。他从她头顶压下去,一双眼离她的脸颊不过十来公分,使他的话语在她的潜意识中起到权威的作用和压力,“还有?”

      “没有了。”

      “还有——你也说了你母亲没有骨灰,没有坟墓,她信上说‘权当我两年前就死了’,你就没想过,”他眯起眼睛,问出的话一字一顿,分明轻柔却字字撞进了她心底,“你母亲可能根本就没死。”

      她似乎被他的话刺得一激灵,猛地挣开他的束缚挪开了一点,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听得谷穗本就不稳的喘息声越来越急,半晌,终于声腔艰涩地开了口,“我想过……我想过的——如果我妈妈根本就没死,如果她还活着……”

      她的喘息声倏然静了下来,像是酝酿许久之后的一声爆发,她回过头来看他,眉目疏淡,是清清冷冷的颜色,“我不认她,我宁可她去死!”

      “她命苦,不是她的错,可我是她非要生的不是谁逼她,不愿意养她生我做什么?什么样的母亲会把自己失忆的七岁女儿扔到异国他乡?扔给一个从来就没尽过父亲责任的亲爹?她死了她没办法养我,我知道她命苦我不怪她……如果她没死,我不认她。”

      孟桥安轻轻地挑起了眉,本如刀锋般冷硬的唇线弯起了一个转瞬即逝的弧度,“你在害怕,谷穗,你怕的是真相。”

      “你的血统是你母亲难产的原因,这你猜得到,所以有关你母亲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以常理判断,她是混血种,所以事实真相必然错综复杂,甚至是你无法想象的肮脏卑劣。”他伸出手,却只是轻轻地抚过她的额发,不曾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这会激怒她,“比起知道那些真相,还不如就这样相信你看到的——你父母相爱,父亲有点过错但至少用情至深,母亲因为伟大的母爱独自抚养你,最终却早早离世只好把你托付给你父亲,而你父亲也痛改前非,后半生连结婚都不曾——这样的故事就算不完美但起码干净。”

      “但是,你知道这不是真相。”

      谷穗随着他的话音起伏轻轻点着头,纯黑的双眼在暗淡的月光里清亮的宛若盈盈秋水,有清浅的泪光转瞬即逝,她笑起来还是那么脆如银铃的好听,“我可以不要真相啊。”

      孟桥安沉默了一瞬,微微低下头去凑近了她,他秀气的眼角微微上挑成一个温柔的弧度,更显得轮廓深邃。他就这样慢慢露出一点笑意,含着无比克制的宽容与哀凉,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生根发芽,得不到真相的结果是一遍又一遍的想象,直到你心中的‘真相’被越描越黑,越显得真实就接近于肮脏——她是你母亲啊……”

      谷穗暗暗咬住牙,不肯吭声。

      “我从来没有和你讲过我母亲。”孟桥安挪到她身边,半推半就地将她揽到怀里,轻声讲起自己的事,“因为我对她的印象不深,她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是横死,就在我面前断了气。”

      “我记事很早,两三岁吧。我记得她一直不喜欢我,甚至连不喜欢我都算不上,她几乎不会正眼看我。她总是忙于看护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至于旁的事情——我和我父亲都不足以被他看在眼里。我那时候很小,也不懂为什么她那么在乎……她的宝贝,我是她亲生儿子她却连看我都不屑,我太小了我不恨,但我很委屈,就是小孩子那种天然的缺失感造成的不甘心,甚至很嫉妒。”

      “直到我母亲横死,我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有多么重要,她没有精力去做别的事情,因为一旦出错我们家就毁了。只要她愿意她完全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是那时候她没有时间,后来就再也来不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中竟罕见地带了怨恨,“说实话,她在我心里仍然不算是个好母亲,但我知道了真相之后我能原谅甚至是体谅。”

      他侧过头,看着谷穗,看进那双水光莹莹的眸子里,看尽了她心底汹涌起伏的所有情绪,将自己的独白推上了最高潮。

      “不是每个人与孩子都有足够的缘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履行父母的责任,甚至我们都可能也会成为这样不幸的存在……这不该是怨恨的理由,我不希望你因为逃避真相去选择怨恨……你妈妈会很难过的。”

      纵然他们都知道啊——无关对错,只是选择。

      “糯糯,在我心里,你一向是个很勇敢的女孩子。”

      这一句话,终于击溃了谷穗的心防,哪怕闭上眼睛也拦不住眼泪滑落,她终于在他漫长的独白后开口,那娇软的声腔似是呜咽,又分明可怜,“是,我不能不去,我不能不知道,再可怕的真相,总比有一日我恨她要强。”

      她的话音刚落,孟桥安就不动声色的舒了一口气。

      他赢了。

      她胡乱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如果我不去日本,如果我不把真相找回来,我会恨她,不仅仅是这样,我还会对爱情有阴影,就像这两个月我做的那样,因为我相信我父母的结果只是因为爱情,所以我自己也怕……”

      ——可是我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怕。老师说属于你的别人拿不走,失去的早回来也早就变了样子,那段回忆……不是好东西。

      “就像你说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用浇水自己也能生根发芽,不如自己把真相找回来……”

      ——你不知道,早些时候,我们认识不久,你对我就很好,只是我看不懂那样的好,你看着我的时候不像在看我,你总是不开心,所以我尽力学得乖一点好一点去逗你。你不知道我因为喜欢你改变了多少,可我还是怕……怕我那么努力你还是不喜欢我。

      “否则,总有一天,怀疑会毁掉我们的感情,毁掉我……”

      ——你不知道,你不开心的时候,面上仍然是笑着的,但左手总是下意识地抓紧袖口,可你不开心的时候,从来不和我说。

      “但是,如果,怀疑的种子不曾种下,那么就不要给它任何机会落地,生根发芽……”

      ——你不知道,其实我总是在忍,不敢问。你有那么多的事情不曾告诉我,哪怕问起也只是含糊其辞,我知道你是刻意的。

      “孟桥安,我不想我们落得我父母一样的下场,如果你以后做了什么让我难过的事,永远不要告诉我,那么我会一直很开心……”

      ——我相信我们相爱,但我知道能左右我们结局的东西,大多与爱情无关。如我的父母,爱情毋庸置疑又怎样呢,他们终究没有在一起。

      “要骗就骗我一辈子,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没有机会怪你。”

      ——我知道你骗了我一些,就如我也骗了你,那些都是形式所逼,与爱情无关。

      她缓缓地,缓缓地倾身扑到他怀里,一寸一寸地抬起手来抱住他的脖颈,温热的吐息拂过他耳侧,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声叹息:

      “你要记得啊,如果你真的骗了我,那么就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要告诉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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