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衷》晨晓·萧遥

31、冰点

　　【日本东京】

　　白色的烟雾从枕畔的香炉中袅袅升起，那幽香极轻极淡，从病弱的年轻男人鼻尖丝丝缕缕地蔓延入肺，男人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在微微的暖光中，他清瘦弱质的脸显露出某种近乎无辜的孩子气，女人帮他掖了掖被角，借着暗弱的光线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和病例资料一起发到邮箱里的是四张照片。

　　第一张，拍摄于2003年7月。背景是华丽的公主床，四角有雪白的帐幔垂下，女孩穿着白色的丝质睡裙坐在床边，漆黑的柔顺长发缎子一般绵延于腰间，两条瘦伶伶的小腿垂在床沿，依稀可见暗绿色的静脉如细细的枝条蔓延。她的眼睛焦点涣散直勾勾地盯着镜头，让人想起玻璃做的傀儡娃娃。

　　嗯……身份认知障碍症中度……或者重度初期。

　　第二张，拍摄于2003年12月。背景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袭冬装的女孩抱着一只灰色的毛绒兔子，长长的方格子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的墨色的眼，那眼中有灵动的光泽在镜头中定格，似是半点好奇的情绪。

　　女人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愉悦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勾。

　　第三张，拍摄于2004年9月，穿着墨绿色校服裙的女孩坐在晨光里，鱼骨辫在腰间绵延，素雅得近乎空灵的脸颊苍白如冰雪，没有半分悲喜的情绪。

　　已经到卡塞尔学院了，但是反而出现意识下行的情况……是了，中间她父亲过世对她打击不小。

　　第四张，拍摄于2005年6月……

　　“你半夜偷偷开电脑……就为了看美女的照片么？”男人清越的嗓音在她耳边幽幽响起，那声音虽然清雅动听宛如戏子长吟，却一句话却经过几次喘息，落到耳边只剩下虚弱的底色，“她身后好像是橘家的独子吧？”

　　女人慌忙俯下身去检查他的脸色，确认他只是平常起夜，才接了话茬，“嗯，这是橘久安的女朋友。”

　　屏幕上的照片是张旅行照，女孩比之前略圆润了些的脸上是太过分明的明朗笑意，眉目舒展开来更显得五官轮廓清丽，她靠在男人怀里对着镜头做鬼脸，男人的眼神停在女孩的侧脸上而不是镜头，薄薄的唇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看着他做这个表情……太违和了。”男人轻笑着揶揄，“谁家的女孩？安倍？真田？总不会是你的族妹吧？”

　　“藤氏遗孤。”

　　男人讶异地挑了挑眉。

　　第五张，拍摄于2006年3月……就是这几天。

　　偷拍，远影，女孩穿着墨绿色的校服裙坐在长桌前写着什么，长发柔顺地披散着，耳侧一层碎发遮住侧脸柔美的线条，看不出来表情。上一张中某种明晃晃的暖色变成了清肃的冷光，并非色调而是……气场。

　　“意识再次下行，看起来确实需要治疗。”织田葵轻轻揉了揉额角，眼中丝丝缕缕的凉意陈凝，偏过头来询问平谶，“但事关家族，你说这个病例我接不接？”

　　平谶苦笑着摇了摇头，弱质的清秀眉眼间化开一抹温润的情愫，“我向来是不管这些的……但所谓宿命多是躲不开，随你心就好。”

　　年轻的女医生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复杂的情绪在眼中不动声色的变换，霍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就接吧。”

　　【北美卡塞尔学院】

　　卡塞尔的阳光总是好的，图书馆一整排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太阳，把炽热挡在外面却毫无保留地漏进了满室璀璨日光，狭长的光幕是铺在桌面上，是一个有棱有角的长方形，正好把一张桌子分成了两半，宛如阴阳两界分得明明白白。叶山浅和龙马伊蓝均被阳光烤得热腾腾，各自抱着一台笔记本一脸严肃，不时偷偷抬头去瞟对面的谷穗。

　　女孩坐在阴影里，整个人都被埋在书堆里，看不清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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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日葵花007:都一个月了，他俩一句话都没说？

　　甜心小蓝:根本就没见过面，谷穗一天天不是上课就是泡图书馆，写论文写了一个月（●─●）……

　　向日葵花007:这是要分手的节奏啊Σ(°Д°;

　　甜心小蓝:(＠_＠;) 我看有点儿这个意思。虽说他俩分手比你和少主分手还让人难以置信……

　　向日葵花007:躺枪……那谷穗现在还好吧？

　　甜心小蓝:╮(￣⊿￣)╭她就在你对面你抬头看一眼就好了咪

　　向日葵花007:……好吧。

　　甜心小蓝:以前是这样滴——╰(*︶`*)╯

　　向日葵花007:现在是这样——(￣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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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穗那一侧桌子上齐齐整整摞了两摞书，及腰长发罕见地没有梳成辫子，反而清汤寡水地梳好了直接披下来，连个卡子都没有，漆黑如墨的素缎般的发丝如帘子一般拢住侧脸，只能眼睛隐在发帘下，只能看到尖尖的下颚处清瘦的弧线。伊蓝看她看得眼睛疼，她也没有半点抬头的意思。

　　她保持这个笔耕不辍部门死不罢休的状态已经……一上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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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心小蓝：她一定能写出八百万字皇皇巨著来……我为教授点蜡……

　　向日葵花007：她也不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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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穗，”伊蓝探过身子敲了敲桌面，正对上谷穗清净得没有半点情绪的纯黑眸子，不由被噎了一秒，“去吃午饭？”

　　谷穗面无表情地复低下头，道：“你们去吧，我还要写论文。”似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没胃口，不用给我带猪肘子了。”

　　叶山浅耸了耸肩，心说这是跟源稚生学的吧一定是吧，果然懒癌什么的在失恋初期最容易感染了。

　　伊蓝还要再说，突然笔记本屏幕上又跳出一条提示，乱入的对话框弹出，那祈使句简单得绝不会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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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瓣菊少爷：带着叶山浅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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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折腾了一个月男主角终于要出场了。龙马伊蓝用手肘猛地拐了叶山浅一下，麻利地收拾东西，鸡贼地四处乱看，毫不意外地扫到不远处的书架后，那影影绰绰的一个人影。

　　叶山浅顺着伊蓝的目光看过去，短暂的茫然过后便轻轻地挑了眉，向伊蓝做出了口型：

　　——不以分手为目的的冷战都是秀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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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穗的论文的确写了很多，不过并不是一篇，论文的题目来自所有的必修课选修课，必须写的、写着玩的、甚至是帮隔壁的小师妹写的，攒在手里的原创论文已经能在守夜人论坛上拍出一个好价格，至少够她来去日本的机票钱……

　　日本……日本个屁！滚你大爷的日本！

　　她不由轻轻捶了一下桌面，顺势歪过脑袋正正颈椎，余光略过几乎能把她埋起来的书籍扫到身后书架的最底层，拉丁文鎏金色题目微微发着光。视线的边界出现了一双鞋，只是平常的样式，让她心惊的是被保养得干净如新的鞋面，穿过阳光时微微泛了光……孟桥安最喜欢在这种没人看的小细节上下功夫。

　　她猛然起身，却不料坐了一整天突然起得猛了，脑袋犯起了一阵要命的眩晕。她向后一倒直接撞上了书架，那坚硬的金属棱角磕在脊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只这么一耽误的功夫，再一抬头只看见孟桥安抱臂站在她面前，没有做出“书架咚”的姿势却和书架书桌椅子一起……把所有的退路都堵住了。

　　他生得本就高，此刻不再迁就她弯腰，只居高临下地低下头来，似乎被她四处乱撞的蠢样所取悦，唇角微微泛起了一丝莫名的笑意，却仍不深达眼底。

　　“你……”谷穗第一次被他的身高吓唬住，这一年好不容易才学会的寒暄在口中堪堪打了个转，一看见他就从心底响起来的句子直接冲出了口，“我才不去日本！”

　　想象中明明是义愤填膺的口气啊，偏偏一出口像是被保镖提溜起来的小贼在抵赖，毫无底气的声腔再配上她从来就没有粗犷过的娇甜嗓音，没有谷穗想要的震慑效果不说，竟然直接把孟桥安给逗笑了。

　　但那笑容只是一丝，仍是未及眼底，他微微挑起眉抚过谷穗紧绷的肩膀像是给炸毛的小猫顺毛，一开口语气仍是平静温吞：

　　“糯糯，日本你必须去。”

　　没错，所谓的冷战，起因就是孟桥安说要带她去日本，偏偏不是用商量而是通知的语气说出来，再一听知道他把行程都定好了……谷穗就暴走了。

　　这样两两强硬毫无妥协的对话是不可能进展下去的，两人都是在实战训练课上拿A的人，从暴动到战火平息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整个过程依旧保持了图书馆里要求的安静，噪音绝不会超过25分贝，唯有谷穗后背狠狠撞击椅背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闷响，随后她整个人都嵌在了椅子里，孟桥安的双唇抿成刀锋那样尖锐的弧线，单手锁住谷穗的一对纤瘦的手腕，看似松松垮垮得没什么力道，却是在他封住了所有她反抗的角度之后给予的一点宽松。

　　他压住了她的头发，随着她刚刚挣扎的动作拉扯得发根疼痛，她却不发一言，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两人稍微剧烈的喘息都被强行压低，唯有这情绪复杂的对视漫长得足以凝固时间。

　　“你不想问问么？”良久，他轻声问，“不想听听原因？”

　　他们靠得如此近，看起来还是那样马上就能亲到一起的姿态……谷穗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总是罕见的清淡，往常凑近了就情迷顾不得什么，如今才发觉那种清淡中带了刀锋一样的凉。

　　她想起传说中，最好的刺客就像是一团活动的空气，连警犬都闻不出痕迹，只有目标在死亡的一刻才能发觉鼻尖略过一抹淡淡的凉意。

　　“不想。”

　　这一个月她不是不想去找他和好，但想来想去也不敢去，她知道自从除夕夜后他们之间就一直怪怪的，但真要说起来还说不好。孟桥安从来不是自作主张的人，在看过了谷穗母亲的遗笔之后他更不会轻易去戳她的痛处，她知道他这样做必有原因，虽然像是一团乱糟糟的毛线球，但也必然是能解开的……只是她不愿意。

　　她不是不好奇，但心中隐隐怀着一点未知的恐惧，无论是对日本还是对孟桥安要她去日本的原因，她心中莫名的恐惧都压倒了好奇……她不想知道。

　　而孟桥安却拉远了和她的距离，但也只是一点，他暖棕色的眸子里情绪莫名地汹涌，似是嘲讽又似是哀凉，那样清肃的表情里唯有一点她熟悉的温软意味，却仍然陌生。

　　“以前你不会这么不听话的，你生气也是愿意听我解释的，现在呢？你看你还在往后缩，从那一晚之后你一直在往后缩……你怕什么？”

　　“你怕什么呢？你把你父亲的日记翻了一遍又一遍，笑得越来越少，说的越来越少，你躲了我那么久了，你在怕什么呢？”

　　他说得句句轻柔不像是在控诉，她一直木然的脸上古井无波，直到最后一句才睫羽微颤，无声地垂落下去敛去所有复杂的情绪。

　　“谷穗，你就是想看着我们一步一步走到岔路口，之后就此一拍两散各自保平安，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你在等我说分手吗？”

　　他最后一句念得又轻又柔，每个字都缠绵在舌尖端得是刻骨的温柔。

　　一句问完，他霍然松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这么轻轻地俯下身去吻她闭阖的眼睫，蜻蜓点水一般静。

　　她猛地转过头去，那轻轻浅浅的触感就这么落在了眉骨尾端。

　　他的动作停在这一刻，唇在她柔软的皮肤处轻轻地贴着，不曾移动——他知道这是审判的那一刻了。

　　“如果注定了只是美梦一场，我宁可在一切正好的时候就此散场，总好过梦醒了徒留满目荒凉。”

　　她说：

　　“我怕我，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