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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意重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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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忽下起了骤雨,廊下的几盏风灯都被雨水浇灭,幽深的陈家大宅愈发显得鬼气森森。
几把黑伞溅起水花,开在暗夜里。
仁医堂的蔡郎中冒雨前来陈府问诊,听陈家下人说府中的三小姐病得只剩下眼珠子会动了。蔡郎中也知道此病没的医了,但架不住姚金铃的三延四请,过来走个场子,好绝了她的念想。
医者在大都数情况下,都是无能为力的。小病,自己好;大病,治了也亡。
生生死死蔡郎中见的太多了,再不会因为哪个人而忽然触景生情,愿意多花一份心思。事实明明就是这样,可依旧有人抱着一丝残念不甘心地求他。
蔡郎中年逾古稀,穿长袍马褂,戴一副铜制老花镜,看起来是个严厉耿介的老头。他坐着替陈可莘把了把脉,回头拿浑浊的眼睛看着面容憔悴的姚金铃,说,“我年纪大了,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二太太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让姐儿走得也顺当些。”
话音甫落,姚金铃就感觉天旋地转,心凉了目光也直了,恍惚之间觉得蔡郎中说此话的时候简直开心极了,周围的丫鬟仆妇也都露出森白的牙齿在跟着笑。她知道自己的癔症又犯了了,慌忙撑着茶几缓缓坐下,半晌未有一句话。
气氛甚是尴尬,凡事都喜欢插一脚的吴妈过来劝慰。
“三小姐自来就八字轻,一生难能顺顺利利的,就这样走了倒也少了诸多烦恼。蔡郎中虽是神医,但纵然神仙在世,医得病,也是医不得命的。……咱是留不住她了。”吴妈放低声音,虽不那么难过,但也要应景得做个悲戚的脸盘出来。
这是人之常情,像四姨太苏玲珑那样,叫“不会做人”。在人情世故上,吴妈自诩不会比任何人做得差,就是没个有头有脸的身份,供她发挥平生所长。
姚金铃迟钝得抬起头来,脸像纸糊似的没有颜色,竖起手指指着虚空骂,“你们都在眼睁睁得看着我的女儿死,事不关己地拿这些骗人的鬼话来糊弄我。什么叫命?谁定的?叫他出来,我要问他!”
姚金铃愤怒地拿手拍着桌案,一众人瞧着诸事不妙皆心照不宣得退了出去。套间里只剩下掩面哭泣的姚金铃,以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吴妈,还有不知道她此刻是生是死的陈三小姐。
“吴妈,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半晌,姚金铃忽然这样问。
吴妈吓了一跳,赶忙说,“二太太您可别再说什么胡话了。咱们府里不兴什么生啊死的,老天爷给了一条命就好好得活着,老天爷要把命给收回去了,那么就跟着牛头马面去吧。”这些话像天理一样得存在吴妈心中,说出来犹如信手拈来,十分得具有普世价值。
姚金铃知道吴妈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她生养过很多儿女,一个接一个得死了埋在地里,也没见她落一滴泪。
可见这世上狠心的人比比皆是,跟他们讲什么亲情人情呢?
可是,什么都放在心里默不作声,这人活得太孤单,太孤单了。
——
苏玲珑被关在西园的冷屋已有些时日了,每日一顿饭,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她时常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似乎蕴含着某种神秘的征兆。
听上了年纪的人讲,此刻绝不能应声,不然魂就被阴司殿的小鬼钩去了。
今夜,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她不仅听见有人叫她,还听见砸锁的声音。
西园自来有些荒芜,人迹罕至,寂静中透着古怪。那一下一下清晰的砸锁声听来令人恐慌,苏玲珑惊悸得问,“谁?谁在外头?”
她怕是鬼在敲门。
门被砸开的时候,苏玲珑看见一个面目森冷的女人,浑身都湿透了,站在那里像一具冰冷的雕像。她说,“我救你出去,你上城里给我找一个洋大夫来。”她听说无论什么病,打一针阿司匹林就好。
一瞬之间,苏玲珑反应不过来。
姚金铃说,“你待在这里迟早会死,我救你一命,你也救我女儿一命。”
苏玲珑总算是明白了,身上忽然有了力气,爬起来对姚金铃感激不尽,口口声声得发誓一定会从城里头带最好的医生来为陈可莘治病。
姚金铃听着就落泪了。
她将苏玲珑送出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陈府,回来就对陈三小姐哭,她说她觉得命很苦,未出嫁之前就很苦,有个继母虐待着,是以总想早早地离开家。然而这辈子还是白希冀了一场。
“咱们生不过别人赏一口饭吃。咱们死,亦不过一阵唢呐嘹亮,可能明年就无人给我们烧纸焚香了。是什么令我们活得这么冷清的呢?”
姚金铃一阵阵地发问。
陈三小姐听到声音睁开一半眼睛,眼前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她伸出一只瘦弱的胳膊,姚金铃看到一个银镯子伶仃得往下掉。
“有什么想吃的?”姚金铃落着泪问她。
陈三小姐把脸朝向窗外,说,“想跟哥哥姐姐一起上城里去念书。”
姚金铃突然默不作声了。
作为庶出的女儿,她没有这种资格。陈三小姐心里头其实也明白,但依旧想在弥留之际说出这种遗憾。
她用着微不可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想跟白莲塘的大秀道声别,也想吃再过几个月才会有的荸荠……还有很多事情想做,却恐怕都来不及了。”陈三小姐口吻很平静,也许有遗憾,但并非执著着不放。
除生死之外,她和姚金铃在为人处事上都很相像。
大秀是河东王家的姑娘,本来也是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但后来家道中落,十五岁便靠刺绣的手艺在养活自己。陈三小姐素日里与她关系最好,但姚金铃瞧着王家败落了,便不准她再与她来往。
她只是想为女儿铺一条不错的前程,结交一些富贵人家的小姐才是好的,可是今时今日她十分的懊悔。唯有生离死别之际方才看得透繁华绮丽。
“好好活着。”姚金铃说,“等洋大夫来了,打支针吃颗药就好了。”
“刚才太太房里的张大嫂子来过了。”陈三小姐岔开话题,她不想再听自欺欺人之话。
姚金铃端汤药的手一顿,心亦蓦然一沉,警惕地问,“她来干什么?”
“她来传话。太太说,说小孩子有个头痛脑热都是正常的,用不着人参肉桂。说娘不应该为了这点小事而闹得家宅不宁。”陈三小姐本不想将此事告诉姚金铃,但她也不想姚金铃再为她奔走操劳。
陈家的儿女都早熟,陈三小姐也一样,听着听着陈家的老故事心也就跟着老了。
姚金铃听了这话,牙根咬得紧紧的。头痛脑热……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就这样作践,这口气她就是死也咽不下。
她的脸上露出刀裁般冷峻的神色,一字一句地道,“你撑着点,无论如何也不能遂了那老·婊·子的心。……不会死,你不会死的,陈家人都死绝了你也不会死……”
姚金铃说了很多话,在绝望之中仇视所有东西。
陈三小姐闭上了眼睛,眼前的世事不是她所能承受与理解的,想来这十多年的岁月里也没多少安静的日子,如此一念便真没什么眷恋了。
她说,“来年春天,我就像风筝一样飞走了,什么都不用看了,什么也不用再听了。一切都随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