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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乌夜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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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会想很多,会思考的今后的路该如何走,在生命的旅程中将碰上怎样妙趣横生的人。
可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发现所希冀过的人和物乏善可陈时,那心上的门便自己为自己锁死了。
暗沉沉的夜,王蔻芝凝视房中的珠宝与摆设,凤穿牡丹、富贵多子、百鸟朝凤、瓜瓞绵绵,各种锦绣色彩斑斓,精美绝伦。那些她曾经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尘埃中逐渐老去,没有人再欣赏他们的可贵之处。
她想起二姨太的玲珑心思,死去三姨太的绝色倾城,还有现在这个恃宠而骄的四姨太,觉得活着有些累。
她不知道陈奉贤还将娶多少房姨太太。
女人之间是无法和睦相处,如果可以,那么肯定其中有一人忍得千疮百孔。
过早地,皱纹在脸上留下张牙舞爪的痕迹。王蔻芝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一个美人胚子,一张满月似的脸盘瞧着有些俗气,体形高大,一双不沾阳春水的手天生就有些粗糙,然而那时候她还有一颗足够骄傲的心。
她被大红花轿抬进陈家的时候,绝然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每一天咬牙切齿得过日子。没人告诉她,这种日子也是稀松常见的,一忍生命就自顾自地过去了。
她现在除了憎恨这些没规矩的姨太太,自然对陈奉贤也存有极大的怨气,一次次得挑战她的底限。在外头拈花惹草已是十足的可恶,竟然还把她们放到自己跟前来,戳在眼珠子里令她日夜难以将歇。
他是不是不知道女人有妒忌心这回事?还是说她所面临的一切在他眼中轻若浮尘,不值得一提,笑盈盈地说一句,我那乡下的太太就是小心眼!
王蔻芝静坐在蒲团上,对着观音像念“忏悔经”,双手微颤面露凶光,心中恐怕还是无尽的恨意。
佛曰:妄执。
高跟鞋在磨光砖面上发出敲击的声音,王蔻芝眉毛一皱,露出嫌恶的表情。
光影中出现一抹光彩照人的影子。
苏玲珑穿着玫瑰花做底的旗袍,水葱似的手指拈着一块丝质手绢,纤细而妖娆的身影站在一角,与王蔻芝和佛龛呈三角方式对立。
有了上回的教训,苏玲珑对王蔻芝存有戒备之心。
她正要说话,偏巧在案桌上瞧见了自己让静安递出去的书信,一时又是气愤难当。
“你拿着我的书信做什么?”苏玲珑启口就拿生硬的语气质问王蔻芝,未等其作出回应,她已经愤怒得在跺脚了。
王蔻芝轻描淡写得睃了她一眼,想宣扬大太太可以欺压小妾的权力,可是忽然之间又转变了念头,怨毒地说,“我就是要你出不去,就是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苏玲珑没想到王蔻芝会把话说的这么无遮无拦,她激动地道,“你不知道现在外头瘟疫盛行吗?已经死了很多人了!啊——,你这女人知不知道瘟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就是疾病,就是今天看着好好的人,明天说不定就没了……”
苏玲珑在正屋大吼大叫,跳着脚想让王蔻芝明白瘟疫的严重性。她不顾一切得重复解释同一桩事,好像她的人生现在除了这个,其余都是风平浪静的。
“你和我留在这里都会死。”苏玲珑忽然又冷静下来,哀婉得说,“城里没这种病,那里什么都好。”
王蔻芝斜睨着她,面酸刻薄,语含讥讽,“城里都是你这种贱货,迟早要得梅毒死掉!”
苏玲珑怔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尖细的嘶吼,“你就是存心想叫我死!我死了,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王蔻芝已经厌恶至极苏玲珑这种又急又尖利的性格,冷看了她几眼,叫来管家白福,吩咐道,“把她关到黑屋子里去,好好盯着她,别叫她跑了。”
苏玲珑一听王蔻芝要关着她,连忙拿起匾箩上的一笔剪刀对着自己,仰起脖子高喊,“你敢关我,我就敢死!”
赶来凑热闹的一众下人有些慌乱,望着四姨太稚嫩而决绝的面容手足无措,陡然生出一两分的敬佩意味。
王蔻芝冷笑,“你若肯自己去寻死,我真是求之不得。”
——
苏玲珑放下剪刀的那一刻,陈家下人们都看到了王蔻芝的强势、蛮横与刻毒,以及四姨太的年少无知。
她被关进一间空空荡荡的黑屋子,里头什么都没有。没有吃饭的桌子、睡觉的床,房梁倒是有,但也没有上吊的绳子。
不知道是谁发明这种惩罚方式的,穷尽了心理战术,兵不血刃得杀人于无形。——关禁闭是会令人发疯的。
凄雾迷蒙,透过破碎的高丽窗纸飘进屋子,蓝色的夜光照亮了苏玲珑精致的面容。
两行清泪从面庞上落下,她从未这样冷静得哭过。
活着的变化莫测,她该向谁哭诉呢?
是该跟陈奉贤说,你那大老婆是个坏心肠的毒妇,她想弄死我!还是该跟死去的父亲哭泣,你的女儿被人欺负了,谁替她出头呀?
好像有很多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可又好像一个都没有。
苏玲珑迷茫得对着一堵高墙。
她是怎样把人生过成这样凄惶又悲哀的呢?
苏玲珑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开头都是好的,怎么中途就进了死胡同,步履维艰。
那么未来呢?
荒鸡夜鸣,一宿无眠。
第二天,陈家的下人们见到了一个形销骨立的四姨太,一夜之间她好像枯槁了许多,脸色蜡黄,一贯倨傲的神采湮灭了。有个在陈家待的时间较长的老婆子说,四姨太现在的这副样子像极了已经过世的三姨太。
三姨太在死前也被关了禁闭,关了禁闭后也是这种表情,她说:一定是这黑屋子里有索命的鬼!
现在,它要来索四姨太的命了。
下人们的说三道四自来王蔻芝是知道的,在这个唯我独尊的乡下陈家,她是无所畏惧的。有时候想堵他们的嘴,就叫别的老婆子将其绑了饿她三四顿,有时候她也不在乎别人对自己说什么了。
她就算得到别人的景仰,陈奉贤照样弃之敝屣。她就算受尽别人的诋毁,陈奉贤照样不会为她说一句公道话。最休戚相关的人都对自己冷漠了,在这锦绣斑斓的世界活着也只是因为怕死了更无人问津。
王蔻芝叫白福日后一天给苏玲珑一顿饭即可。她用这种方式怀念陈奉贤。
——
日复一日的麦收时节过去了,静庭闲寂。
老天爷的手拿着画笔一抹,柳枝儿全成金色的了,枯叶被风吹得满地都是。在秋日的某天,王蔻芝叫花匠好好收拾她的花园。
这时节秋海棠依旧千重万重,开得娇艳动人。
她喜欢这种有身价的花,也不介怀丫鬟小孩浮生偷得百日闲去园中玩耍。她觉得秋天比春天有时候更有生机,更潜藏着人生的乐趣。
她叫来久不见人影的姚金铃一同赏花。
璧月亭里摆满了果盘,从徐记铺子买来的精致糕点叠了三层,厨娘做的小菜也热热闹闹的摆了个花团锦簇的造型。王蔻芝懂茶艺,亲自泡了一壶好茶,素手给姚金铃倒了一碗。
花园里飘荡着不加掩饰的笑声,小丫鬟们摘了凤仙花在涂抹指甲,一个个争相斗艳,为一朵花吵得面红耳赤。
“我呼口气都在衰老,怎么她们就那样年轻呢?”王蔻芝感慨不已,面容贞静而优雅,传递出名门贵妇的气度与风仪。
而姚金铃泪眼迷蒙,面容呆滞,望着这幅万物萧条的秋景图一言不发。
王蔻芝面容慈祥得笑将说,“阿锦给我寄了书信,说要回家来看我。我跟她说学业要紧,家里头一切安好不用她操心。”
王蔻芝生有一子二女,陈锦心正是她的大女儿,在城里念书,是个漂亮有主见的大小姐,素来府里的人对她是又敬又畏。
姚金铃回眸悲目望着王蔻芝,半晌哽声道,“我的孩子快死了。”她无声得落泪,知道王蔻芝就是这样的人。
——把人活活害死,还要看人出殡。
王蔻芝像是没听到的样子,自顾自地说,“阿锦她年纪也不小了,该为她寻门好亲事了。男方的长相样貌倒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门当户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这句古话是绝对不会错的。”
姚金铃面无表情得任由她说着,心头死了一大半。
平地忽而起了一阵怪风,吹落秋海棠满地。她瞧着,择机面无表情得泼她冷水,“可惜了,这么好的花,老爷却见不到。大太太,您每年都这样费尽心思得白养它们一场,可真是苦了你了。”
瞧见王蔻芝这么喜上眉梢,姚金铃觉得就算入了地狱,也要伸出一只手将她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