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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云雁书 ...

  •   午后的阳光慵懒得透过漏窗,留下一点参差不齐的影子,冥冥中总觉得有什么在窥探着自己,也许它还躲在角落里笑。

      苏玲珑倚着博古架写信,她想用那种印着小野玫瑰的纸张写,和诗人一样浪漫而天真。可是这种纸在庄子里买不到。她在柜子里只找到一种黄裱纸,就是死人用的黄金,于活人而言,叠千百只元宝也唤不回来过逝的故人。

      这纸据说还是万春庵堂里的静安老尼姑送的,各个屋里都有一刀,用来抄佛经。丫鬟鸣翠偷偷摸摸得告诉苏玲珑大太太不识字,这让苏玲珑笑话了很多天,亏她还自诩名门,连个字都不认得。

      提笔即信马由缰,苏玲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从脏乱的青石板临河小街写到陈府里散发着腐烂味道的荒芜花园,无一不是伧俗的。她在写了很多页后又把纸给烧了,收集纸灰装进了信封,叫鸣翠贴上邮票送到邮局去。

      鸣翠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她,邮局是什么?

      苏玲珑又觉得很好笑,被这个庄子的无知与落后所惊愕。她告诉鸣翠邮局相当于前清时期的驿站,现在除了寄信还可以发电报,老爷立马可以收到讯息。

      鸣翠说,“我打九岁来到陈家,这外头的世界就没怎么见过了。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样,啥都没见识过,没什么好笑的。庄子里算消息灵通的就只有老尼姑静安了。她穿房入户,哪家太太放了足,哪家小姐剪了发,她都知道。”

      鸣翠这样说,苏玲珑顿时有点钦佩这个老尼姑,说非得见见她。

      苏玲珑一直以为尼姑是要剃锃亮麻亮的光头的,见到静安才晓得人家是留着一点点头发的,而且这并不违反佛门戒律。

      她拿出什锦饼、糯米蒸糕招待静安,又在盘子里放了两块大洋,问她是否可以帮自己捎带一封信出去。

      静安虽是佛门中人,但也生性贪婪,日夜为那些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讲经布道就是为了赚一点银两,今天啃个白萝卜,明天可以吃点素鸡。

      有人背后污言秽语,说静安其实是嫁过人的,孩子都已经能下地干活了。被静安听到,她往往叹一声佛偈,谶语般得规劝,“你们这样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那些闲言碎语自然苏玲珑是不知道的,她对神佛没有敬畏之心,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日子是实实在在得摆在眼前的,好不好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毋须神明来指点迷津。

      静安穿着圆领方襟的海青宽袍,一侧挂着绣有九瓣莲花的黄布袋,颇有些师太的风仪。她没有低声下气得直接接过东西拜谢,而是东拉西扯得说些家宅平安之琐事。

      苏玲珑不想听,这破宅子的祸福跟她有什么关系,然而因为有求于人所以依旧耐着性子听她讲生前不积德死后是要遭报应的。

      正不胜其烦之时,姚金玲房里的小菊忽然慌慌张张得过来,找到静安恭恭敬敬得说,“师太,我家姨奶奶请您过去。三小姐病了,您过去为她瞧瞧。”

      静安听说是无足轻重的三小姐生病,便不太放在心上,动作也是慢腾腾的。

      小菊便急着催促,“师太,我们小姐的病来得急,脸浮肿得厉害,一个劲得吐。麻烦您快点。”

      静安本来已经起身了,可是忽然又停止了动作,警惕地问,“三小姐是不是头昏眼花,眼底泛青,吃不下饭。”

      小菊说,“何止呢,三小姐是吃什么吐什么。我们姨奶奶非得逼着她吃东西,说什么人要是连饭都吃不下了,那真是神医也救不回来了。”小菊言语之中对姚金铃略有些不满,撅着嘴似乎不乐意跑这个腿。

      静安有些愣怔,脸色一点点发白,蓦地头脑惊醒过来,咋呼道,“莫不是得了瘟疫了吧?隔壁庄子因为这病,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完了,咱们喜鹊庄也染上这病了,阿弥陀佛。”

      静安闭目凝神,一脸慈悲,却是兴风作浪。

      气氛突然由紧张变为死寂,苏玲珑与丫鬟鸣翠面面相觑,随即神色古怪得盯着小菊。

      丫鬟小菊脸色惨白,小心翼翼得问,“师太,这病不会传染的吧?”

      静安霎地睁开眼睛,好像通灵似得怪笑,反问,“你说呢。”

      小菊蓦然联想到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听过的新鲜词,叫——“病菌”。她竭力往自己身上瞧,似乎看到真有蛊虫腐蚀着自己的心肺。她张了张嘴,露出一张哭脸,“那我岂不是也要死了?早上我还帮着我们姨奶奶把小姐扶到南窗底下呢!”

      她用手帕捂着脸哭,哭得既怨恨又委屈。

      本来苏玲珑没什么着急的,听着她的哭声心神也乱了,转身殷切得叮嘱静安,“师太,您可一定要帮我把信送出去啊!”

      ——

      三小姐得瘟疫的事情在一天之内迅速传遍了整个陈府,下人们都人心惶惶,谁也不敢去梨香院伺候。

      人都知道瘟疫的厉害,鸡得了瘟疫,连肉都不能吃了。素来沉寂的古老庄子似乎第一次面临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既兴奋又紧张。

      苏玲珑日夜盼着陈奉贤能过来接她回去,可那封信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在此期间,她曾去梨香院瞧过三小姐一回,见她脸色骇青得躺在床上,一双眼睛泪眼婆娑得望着姚金铃,想来是不舍得就这样抛下她母亲独自踏上神秘的旅途。

      她才十三岁,这世界的繁华还没见过。

      苏玲珑瞧着一时有些感伤,甚至有冲过去抱一抱她的冲动,可是最后理智令她打消了这种怯弱念头。经历过的事情仿若在告诉她,有一个能把日子过好的人绝对不会是能对别人施于同情之心的人。

      这世道太过无情,谁比谁更幸福?

      她对姚金铃说,“姐姐,虽说是你十月怀胎生的女儿,可你也得避着点。要是你也得了瘟疫,咱们府上就有的办丧事了。”

      姚金铃虽然知道苏玲珑这人生性不会说话,没什么好苛责的,可是此刻她真真切切得恨上了她。

      她冷笑,“妹妹你赶紧躲开点,这病会传染。到时候你的花容月貌就没了,头发也一把一把得掉,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姚金铃说这话时,眼圈都红了,紧紧抓着手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丫头长那么漂亮,死了蛮可惜的。”苏玲珑真心实意得叹道,姚金铃叫小菊送她出去。

      ——

      即便墙高宅深,但外界的声嚣大了,这府里也会感知到。

      棺材铺的生意一日火爆似一日,纸扎店亦不遑多让,喜鹊庄阴云密布,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那种死灰色的恐慌。陈府每日洒扫庭除,用热水清洗各种器皿,然而瘟疫还是不请自来。

      清早时候,灶间的蔡婆子去鸡笼提鸡,打算熬鸡汤给大太太补补身子。她刚把鸡拎起来就感觉头晕眼花,但她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依旧麻利得拔了鸡脖子上的毛,随即用菜刀割开血管,把鸡倒拎起来放血。

      蔡婆子是个手脚勤快的女人,这杀鸡方式也是独辟蹊径。

      过了半刻钟不到,鸡血已经满满地积攒一碗了。她便手腕一转,把长长的鸡脖子拧到鸡翅膀下面,这只鸡就开始在地上痉挛。以往在这种屠宰方式下,鸡扑腾几下就一命呼呜了,可这日好生的奇怪。

      这只鸡竟然歪着脖子跳起来往内院跑。

      苏玲珑正在自己的小院里用木盆洗头发,手上满是肥皂泡沫,她刚抬起头来时便瞧见了这诡异的一幕,发出惊恐的尖叫。

      正是那一声尖叫把蔡婆子的灵魂给喊了出去。

      蔡婆子猛吸了一口气,随即立即跑到墙根像要把胃吐出来得呕吐,最后歪倒在一侧,不省人事。

      庄子里的江郎中过来问诊后,证实了蔡婆子也得了瘟疫。苏玲珑本来眼睁睁得看着一只鸡垂死挣扎就够恐怖的了,后来又亲眼见着一个人病倒的全过程,那紧绷的神经立即绷断了。

      这年纪,自顾自地将一切视作仇敌,一切的不如意都归咎于有人同自己为难。苏玲珑认定这宅子,逃出生天,逃不出,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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