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痣》如意锦

6、凤凰弄

　　逃跑是一瞬之念，生存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苏玲珑跟姚金铃说，“我沿着那凤凰弄长街走啊走，看见了牌坊，看见了宗庙，过了放生石碑，我都跑到了河埠头，连鞋子都掉了……”

　　“然后呢？”姚金铃冷着眉眼打断她的话。

　　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偌大的祖宗牌位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感。苏玲珑答不上来，唯有愧疚地低声哭道，“我一个人从未出过远门，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我还听说冬天山里头的野狼也会下山觅食，我怕死，想着还是回来了……”

　　陈家的祠堂中，族中长辈陈祖德被奉之高坐，喝着一壶茶，饶有兴致地听着一帮侄媳妇相互诘问与怨恨。

　　“因为不是你女儿，所以你不尽心，碰上一点难事，你就借口推辞。”姚金铃怨得双目通红，可终究是无计可施，仇恨化作令人齿寒的冷笑，“你以为你在这里就活得下去了？你当我们都是什么善男信女？我咒你，我咒你死在这里永世不得超生！”

　　苏玲珑没想到看起来温柔贤淑的姚金铃竟会对己说如此刻毒的话。她沉默了片刻，心安理得地为自己开脱，“金铃姐，真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天生就是个不太有用的人，总是有负所托……”

　　“你要我原谅你？” 姚金铃想不透人心为什么总是这么自私，“我的女儿快死了，你却只顾着要我原谅你？”

　　听着姚金铃咬牙切齿的话，陈祖德装腔作势地咳了几声，息事宁人地劝彼此都不要吵闹，凡事都要听他的。

　　陈祖德是跟陈奉贤的父亲同一辈的人，虽然他并没有什么学识，也没有什么权势，但是胜在年纪比较大，总是插手族中各家事物，拿些理所应当的谢礼。这回他被王蔻芝请来断断家务事。

　　而王蔻芝从头至尾都不出面，把事情都交给他去定断，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她的精明，令处于弱势的姚金铃与苏玲珑连鹬蚌相争都不必。

　　姚金铃回到房间的时候，一众下人都在躲闪她的目光，屋子里散发出死亡的味道道，活人莫敢接近……

　　她还以为自己活不过十三岁了，没想到开春后，她的病却奇迹般得好了。

　　这是姚金铃亲口跟苏玲珑说的话，她说她不怪她了，三小姐的病好了，那么她就没什么恨，没什么怨了。

　　姚金玲说这些话的时候，陈家的仆人正将三小姐装进棺材，小小的人，静静得躺着，还没看够这个繁华的世界就撒手离去。

　　苏玲珑脸色惨白地听着姚金玲的话，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叫唤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

　　苏玲珑不晓得姚金铃到底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瞧着她塌陷的眼眶与散乱的发鬓，想着她应该是有三两分的明白的，可是她脸颊周边还有真心实意的笑。

　　隐约地，是三两分的诡异，苏玲珑惊恐得落荒而逃了。

　　——

　　三月间，园子里的花都开败了。

　　大抵是因为季节变了，所以海棠谢了。花匠对大太太王蔻芝如是说。此事不了了之，但是明眼人瞧着都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日，苏玲珑看见姚金铃提着一壶开水浇死了海棠，然后坐在石阶上对着空气说，“全死光了才好。”

　　毋庸置疑，姚金铃是疯了。苏玲珑在心里想，“在这里待着，我迟早也得疯。”

　　不光姚金铃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苏玲珑发觉王蔻芝的性情也有些变了。她不再管园子的气象与风水，任由花草自生自灭，是以爬山虎将那些名贵的花木都绞死了，只剩下它鬼气森森的天下。

　　苏玲珑是不喜欢爬山虎的，那种叶子密密麻麻的东西，叫人起鸡皮疙瘩。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喜欢往花园中去。

　　“老伯，你应该把爬山虎从墙上清掉，然后种上紫藤萝。”苏玲珑说，“我讨厌它们，你没看见那些藤蔓上都是虫子吗？”

　　府中三小姐的死是姚金铃的噩梦，于别人而言，可不是这么一回事。苏玲珑在短暂的愧疚之后，重新穿上她玫瑰作底的小旗袍，风姿绰约得在陈家老宅中行走，时而挑剔挑剔这个，时而数落数落那个，在白天趾高气扬，在晚上顾影自怜。

　　这是很多人的生活方式，这样的生活还在继续，从不曾绝迹。

　　“紫藤萝也是会长虫子的！”吴妈揶揄的语气令苏玲珑觉得她在笑话自己。

　　花匠一脸的老实巴交，知无不言地说，“这是二太太种的。她说等这藤蔓开出花，开满了宅子，这三小姐也就该嫁人了。”

　　话音甫落，苏玲珑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扯出一丝干笑，有些晃神地嘟哝，“她种这些东西干什么？都成鬼了还嫁什么人？”

　　花匠不回答她，在除其余杂草的吴妈也不理会她，苏玲珑就站在凉亭里百无聊赖得看他们干了一下午的活。

　　等到夕阳散漫得散落在陈家的庭院里，爬山虎蓊郁的叶子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精致时，吴妈忽然拉开了腔说，“四姨太，你咋这么狠心呢？看我们这样辛苦，你怎么也不给我们倒杯水呢？我要累死了，虽说我只是个下人，但我也是个人呐。您千手不动，活脱脱得像死去的三姨太！”

　　吴妈是老佣人了，跟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瞧着年轻没家底的主子也是要欺负的。

　　苏玲珑觉得吴妈的话是好生的晦气，拿她跟死人比。她轻蔑地瞧了她一眼，道，“端茶送水那是你们这些下人该做的事，我哪里需要做这种事？你要有本事，你也做太太去，看老爷瞧不瞧得上你？”她拿着檀香扇倚在美人靠上，丹凤眼楚楚动人。

　　吴妈偷笑，窸窸窣窣地对花匠说，“扔在乡下的女人，都是老爷不要的。”

　　苏玲珑未曾听到她这话，却忽然瞧见了什么要不得的事情似的咋呼，“呀，吴妈，你脏兮兮得把什么扔进了丛里？” 苏玲珑脸上露出厌恶与恐惧参半的表情，并且站起了身，想瞧清楚吴妈手里的到底是什么。

　　吴妈被苏玲珑夸张的表情惊吓到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用着含蕴责怪苏玲珑少见多怪的腔调说，“哦——，那是刚死不久的猫与狗。四姨太你不晓得，这死猫死狗比草木灰更加肥沃，花草吸收了这把土，来年要长到天上去。”

　　“长你个鬼！”苏玲珑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指责吴妈，只觉得她有些不可思议。

　　“这是二太太吩咐的。”吴妈脸上有一抹幸灾乐祸的怪笑，她突然神秘兮兮地道出原委，“四姨太，三小姐她也埋在这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