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十部传》妄起无明

50、第五十章：阿乌

　　第五十章：阿乌

　　巨人不能骑马，巨人少都的仆隶自然也不能骑。巨人都人高腿长，千玄却只是普通人中身材高大一点的。活到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走在人群里自己如此的矮小无助。十多里地，千玄一路连跑带颠气喘吁吁地跟到混沌部大营，眼前基本全是腿，差点没被晃吐了。

　　混沌部的守卫进大帐去通报，崇荣、千玄跟两个随侍在帐外等候。过了一会儿，果然那守卫出来说只能崇荣少都一人入帐。千玄跟崇荣交换下眼神，路上他们已经想好了对策。
　　过了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一个混沌部的随侍跑出来说崇荣少都前几日所受内伤复发，需要立刻服用贴身仆隶所带的补药。他跟千玄要药，千玄捂住腰上的口袋，“这药必须我亲自送进去！”
　　随侍把手伸到千玄面前，“没有公子的准许，谁也不能擅自入账。”
　　“那万一你中途调包怎么办？”
　　“你说什么？！”
　　“谁知道你们要干什么？现在我家少都可是孤身一人在你们军帐里！”
　　“你……”
　　“反正我不会把药给你。少都的药只能我来喂！”
　　随侍把手收回去在胸前交叉了往胳膊下一夹，“随便，反正在里面痛到满地打滚的是你们家少都，与我有什么相干。违反军令的事我肯定不会做。”
　　千玄心想：这装的还挺卖力？他做出要往里冲撞的样子。如他所料，守卫过来把他拦住并推搡了一把。千玄就势倒在地上，叉开腿坐起来指着那个随侍，“好啊！你们混沌部也太欺负人了！这就是无心公子的待客之道？你等着，我一定会向巨人大都禀明！万一少都今天有个好歹，你们都别想能再有好日子过！结盟？你看看没了巨人，磔死和魅部还能跟你们结多久的盟？！”
　　随侍的脸色变了：是啊！如果巨人少都真死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我等区区侍卫怎么承担得起这天大的罪名？！

　　进到帐内，千玄径直冲到正在地上翻滚的崇荣身边，掏出颗无关痛痒的药丸子给崇荣塞到嘴里。随侍一路小跑到无心公子身边窃窃耳语。千玄喂完药跪在原地没动，他装作低头看着崇荣的情况，其实眼睛一直在从头发缝隙里望出去，仔细观察着始终坐在大帐正中一动没动戴着面具的无心公子。
　　崇荣感觉装得差不多了，扶着胸口站起来摇晃几下。有人要给他抬椅子，无心公子不露声色地摆了下手。椅子腿又轻轻地落回了原地。寂静无声的帐中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崇荣和千玄有些尴尬。
　　“你是雄伯人？”无心公子突然问。
　　千玄料到有人能看出他从哪来，但没想到问的人会是无心公子。他愣了一下，崇荣跺脚催促他：“公子问话呢！”
　　“哦！”千玄赶紧把身体再趴低些，“阿乌是雄伯人。”
　　九国人给部落当仆隶是很少见的，崇荣忍不住补充，“阿乌是父都外出打猎时在河滩边捡回去的。不省人事很多天，醒来就什么都忘了，说是雄伯人也是只从外貌和口音推断的，可能是甲作人也说不定。”
　　无心公子像没听见崇荣的话，朝着千玄继续追问，“你多大年纪？”
　　千玄感觉不对，便顺着崇荣的话说下去，“阿乌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自己多大年纪。”
　　无心公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你抬起头说话。”
　　崇荣皱眉：这么看来……都将没有猜错？！
　　千玄心一横，跪直上身抬起了头。
　　这时一个人跑进来说有战报。无心公子坐回椅子扬扬下巴。那人说甲作和错断的联军已经绕过雄伯城向千玄和募军驻扎的蕃陵进发。
　　千玄和崇荣不自觉地又交换了下眼神，无心公子那边却挥挥手让人退下去了。戴着面具，别人看不到无心公子目光的方向，但他本人的视线也同样受面具所限，跟谁说话都需要大幅度把脸朝向谁。这会儿他再次朝着千玄，“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不如……”
　　说着无心公子又转向崇荣，“不知少都能不赏个脸把阿乌卖给在下？”
　　千玄和崇荣目瞪口呆。
　　无心公子站起来并且这次直接走到了崇荣面前，“巨人高大，普通人的仆隶伺候起来相当吃力，不好用吧？”
　　“啊？这……”
　　“少都若不嫌弃，无心愿以十名乌棱仆隶换阿乌。”
　　“什么？”
　　“不够？再加十名女仆。”
　　“够了够了！不是……嗯……阿乌，你愿意留下吗？”慌乱之中崇荣只好把难题丢给千玄。
　　之前千玄肯定是愿意留下来再试着接近无心公子，但听到战报后，崇荣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不等千玄回答，刚才禀报战况的人又进来了。
　　“还有事？”无心公子问。
　　“尼加大师说盘踞雄伯多年的妖精出兵了。”
　　“妖精？！”崇荣眼睛瞪得老大，显然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我一会儿再跟少都解释。”无心公子说一句，让禀报的人继续。
　　“妖兵出城后直奔北郊，应该也是蕃陵方向。”
　　那人本来是对着无心公子说话，但旁边千玄的表情变化过于明显，他忍不住扫了一眼。
　　千玄不明白：为什么七阿围城三天，城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隔了这么久，刚巧他又不在营中，就有什么妖兵出城的消息？
　　“多少兵马？”无心公子似乎也比刚才听到甲作错断的消息时更在意。
　　“人数不多，但大师说妖气很重。”
　　“很重？”
　　“雄伯城上的妖气已经微乎其微。”
　　“倾巢出动？”
　　“这个大师没说，但是他说这次恐怕中土之地将再无七阿募军。”
　　“唉？阿乌？！”崇荣突然大叫一声。
　　千玄两只手狠狠按住自己的右眼猛地蹲下去，随后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睁开眼睛，千玄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还是军帐里，有那么一瞬的失望。快十一年了，他现在怀念除了军帐以外所有自己睡过的地方。
　　坐起身千玄甩甩头，努力回忆刚才发生了什么。听到“恐怕中土之地将再无七阿募军”，他早就什么都看不清楚的右眼一阵剧痛，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想到这儿千玄顾不上仍然头晕目眩跳下还有些留恋的床就往外跑，可眼看着伸出的手就要碰到帐帘，眼睛又是一阵疼痛他再次一头栽倒在地。帐帘从外面被人掀开，千玄努力抬起头想看清来人，却只能看到几双高靴。他被扶起来重新放倒在床上，耳边响起了无心公子的声音，“都出去吧。”
　　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响过，军帐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千玄。”还是无心公子的声音。
　　千玄挣扎着支起上半身，眼前云里雾里一只手，他的视线随着那只手抬起又放下，就见那手上多了个面具。缓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疼痛，云雾散去，千玄看清了近在眼前的脸。他把腿垂到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最后一次见千离，是在四相宫后花园。当时千离已经是高高大大一副青年俊才的模样，千玄却还是个坐在石桌上啃冻梨的小屁孩。可是现在，近在咫尺的千离跟千玄记忆中那高大的身影判若两人。千玄知道多半是因为自己长高了很多，但千离似乎完全没有变化，甚至连样貌神情也还是十八九岁般简单青涩，除了头发略有卷曲，浑身上下竟没有半点父亲威武粗犷的影子。那是千玄在心里思念祭奠了整整十一年的哥哥——十一年前的哥哥。
　　十五岁之前除了父亲，千离是千玄最崇拜的人，但父亲总高高在上，哥哥才是陪着他一起长大的人。宫变后千离曾经是千玄唯一也是最后的希望，所以当听到哥哥的死讯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拖着病弱的身躯扑向错断王。没人知道千玄有多少次在梦回幼时与千离追逐嬉戏醒来后，便看着监牢、星空、军帐……一夜无眠。这么多年过去千玄有了太多改变，可长伴他左右的，始终是愧对母亲、妹妹们的痛彻心扉和对父亲、哥哥的入骨思念。

　　千玄松开快要咬出血痕的嘴唇，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到千离脸上又被烫到一般飞速弹开。
　　“我死了？”
　　“没有。”
　　“你活着？”
　　片刻的沉默后，千离垂下眼帘，“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