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林擒年

2、二

　　三

　　三天，陈正华一放学就站在大路拐往小路的交口，手里捏一包青豆。四毛钱的，刚好一拳握。外面的旧报纸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第三天了，阿环一直不来上学。青豆买是买了，他死要那几分面子，不肯过隔壁去。吃？他自己又不爱吃，丢也不好丢，只好在路上站著等。三天时间，他把见面了该怎麽说，该什麽表情，该什麽动作，一遍一遍地排一遍一遍地改，熟到烂了。阿环还是没来。陈正华心里突然就起来很多说不清楚的感伤，恨阿环的计较，恨自己嘴作怪，还预想到种种後果，比如说，阿环再也不来粘他，比如说，他再也等不到阿环……想来想去，把等在这里的心情都差点丧掉了。

　　其实阿环哪里是那麽个细心肠的人？不过是家里状况来了，许多事撞往一处，得不到空往学校去罢了。先是阿环的阿奶家。老人住的茅草房也老了，抗不住太多的风吹草动，这一年的雨季稍长了些便塌掉一边墙。几个儿子商量平摊房钱。做不到吃的阿环爸上哪里去弄出钱来？後来雨转成了连绵的中雨，正是六月上，阿环家的西瓜本来快长好了，这下，真是大水淹了龙王庙。阿环每天和阿爸一起蹲在地头守那几亩西瓜，雨不停，西瓜都长到快足球大了还是被泡烂在地里。那麽惨的年景怕是再也没有了，家里到处愁云惨雾。阿环还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只要还有一口饭吃下肚就怎麽也愁不起来。

　　再後来，阿环爸的一个同乡来家里探他，话没说几句就切到了重点上。钱。怎麽才能匀出钱来──阿奶的房钱，一家大小八口的饭钱。那同乡也实在，说，不行我把你老二老三带出去。老大不行，早早就被订给镇上的六合家做老婆，彩礼收过来被阿环爸妈又吃又赌两个月就搞完了。老二是个女孩，老三就是阿环。这下，向来中不溜秋不太受看重的阿环得了父母特别多的关注。阿环想到可以不用读书，乐都来不及了，於是这件事三两下就定下来。先给两千块定钱，说好每月扣下小孩四百块工资，积到年底一次性给到他们手上。那头也急，後天就要带人走，这两天阿环都忙在准备和高兴上了，等缓过来，想告诉人，第一个想到了陈正华。

　　阿环光著脚奔跑在下午四点种的太阳里，盛夏快到了，鹅卵石铺出来的路烫得他一直咝咝吸气。还没跑到这路的尽头他就看见有人站在一蓬野草当中，身量瘦小大半个人都被埋在里头了，眯起眼睛细看几下，他就大声叫起来：“嘿！──阿华哥──”

　　陈正华猛扭过头，看见阿环就这麽出现在感伤的自己面前。他一点准备也没有，或者说之前的准备全都成了一堆烂货，脑子里头剩下糨糊。於是他的行动和语言都多出一种放大的夸张来。

　　“走！我请你吃东西！”这言语就可以看出，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有的话不好说出来便指望用食物去垫路。

　　“嗯？什麽？……”阿环还没有转过弯来，头歪歪的问了一句。
　　他本来还打算硬起脸来做做声气，可当看到阿环头歪歪的样子过後，心里涌起不知多少疼怜，那点心思早就被冲没了，只是上前拉过他的手，两个人顺著路直走下去。

　　那天下午，他们走了二十分锺，去到一家卖腌果的小商店。陈正华先是要了腌芒果、腌杨桃、百香、乌末，後来又叫了石榴、黄皮、红果── 一人端了一碟，蹲在店边上吃起来。

　　陈正华捡了大块的石榴、腌芒果、乌末……──反正阿环爱吃的──不停的放他碟子里。阿环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的呜噜：
　　“不要那麽多啊！吃不完啦……”
　　陈正华头也不抬“什麽多？快吃！吃啊！”
　　“不要啦……你也吃嘛……”阿环这时候已经有几分离情别绪，鼻子酸起来，吃下去的东西好象卡住了喉头。吱吱喳喳的阿环沈默了。两个人都觉得有点不习惯，好象生分起来似的，又不知该如何打开局面，只好闷头去对付眼前的吃食。

　　闷头闷脑的吃了一晌，吃完了。吃完就该走人了，一前一後的走，不像平时那样粘著走──那种走法，影子都叠在一起不分彼此，很亲的。不同寻常得憋闷。阿环最耐不住憋，离情别绪堵在心上他要睡不著的，於是就“吱吱喳喳”地闹。
　　“哪，你是我哥嘛，我明天要走，怎样都要跟你说一声的啊……”
　　“走……？”声音高扬八度又掐在了中间，怎麽听怎麽惨。“你要去哪里！”
　　“阿爸阿妈说我也大了，养我十五年，现在换我养他们。他们要我跟庆丰叔一起，到深圳他开的厂里面去车衣服……”
　　“……”你让他说什麽？离别那麽快就到了眼前，什麽都成了多余。
　　“不错吧！我马上就有自己的钱！！虽……”
　　“……”他什麽也听不见了。
　　“……然每个月都要扣掉四百块给家里，但是……”
　　“……”
　　“剩五十块……钱好大的啊！嘿！你要什麽？我跟你买！……”
　　“……”他不是故意的，但他真的什麽也听不见了。别人会用一张什麽样的面孔，一种怎麽样的心思去面对离别，大约能预见。但是他──这个早早就不单纯的他，这个满眼满脑都是阿环的他，不能指望将常理扣在上头。他其实在盘点，用尽全副心思在盘点靠他十七岁的人际关系如何能留得住一个需要钱的阿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