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林擒年

1、一

　　一、

　　阿环嗜食青豆。油爆，放盐，挑得酥酥的，放在臼齿中间一磨，就能香满一口。但阿环抗不住火。火一上来，牙床肿起老高，痛得剜心剜肺、死去活来。阿环更抗不住痛。痛起来叫得颇有节奏，声音很亮，能让陈正华想到“回光返照”这四个字头上去。于是经常能看见他半夜三更里一阵急跑，跑到镇上唯一一家药店里去找药，眼里还含着好大一泡泪水——颤颤巍巍不肯掉下来。开了门的店家看见眼底下是个小孩子，瘦瘦小小的，眼里还含着好大一泡泪水，拿什么去计较？不过咕哝了几句就去开药了。

　　药就是山豆根。极苦。那么苦，阿环当然不肯吃，于是买完了药还一定要买几块冬瓜糖或是冰糖，再不济也要有几根甘草。要是手上那点零花钱还有多，那就咬咬牙干脆都买，一样买一点，回去给他配着吃。陈正华提了这几样东西，再一阵急跑，跑到阿环家，偷偷翻墙进去。阿环的家里人早就睡过去了，应该说这小小街道里的东西大都睡过去了，整排瓦房就只剩阿环的痛叫声还醒着。静，那叫声的间歇静到了极点，而且又黑，难为陈正华能不声不响地摸到阿环的房里去，扶起他来，喂他吃药、吃糖、吃水，给他换贴在牙边的凉毛巾，看他痛得半梦半醒。等到阿环痛得差不多，叫得也不那么亮了，天也就半明啦。陈正华站起身来——还要偷偷摸回家去。好在也不远，翻过隔壁就是。

　　他家是开饭店的，也做夜里生意，爸妈还有几个大伯、娘舅都忙得很，没时间看他，任他去野。但他也不是没人管，家里还剩了一个七十几岁的阿爷，有时也会不痛不痒地说几句，不过，那是不作数的——阿爷纵宠起他来，还要无法无天呢！其实大人们的纵与宠都是有原由的：他成绩好，老师也从来只有夸的没有骂的。如此一来，管与不管倒没有什么所谓了。于是他就得了许多同龄孩子所没有的自由与空闲。有时间去野，有时间在半夜三更里急来急去，有时间在钱不够的时候精打细算买回药与几根糖，有时间在天地静成一片的时候翻墙进到阿环家里，有时间去为阿环的痛叫胆战心惊。他的自由与空闲大半都给了小他两岁的阿环，比他高半个头的阿环，牙痛起来叫得很亮的阿环。那么，阿环就理所当然的很粘他。上学的时候还不敢粘，阿环比陈正华低两级，高年级的学生总有很多对低年级学生的傲慢，身处其中，他们都不得不做做样子。出了学校，拐到少人的小路上的时候，阿环马上就粘过来，牙齿不痛的时候吱吱喳喳，牙齿痛起来的时候哎哟哎哟。相形之下，陈正华显得早慧，眉宇间尽是被阿环勾起来的心事，早早的就不单纯了。阿环还不明所以，只是高兴，高兴有个人给他粘。

　　二

　　陈正华习惯在出校门之前先买两毛钱青豆，放在旧报纸里包回来，等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摊开，放在阿环面前，静静地看他吃。阿环这时候笑起来很憨很傻，但是不谄媚，他弯弯的嘴角和淡淡长长的眉毛让他看起来永远不谄媚，只是带有一种家养动物式的信任与盲从。阿环一直吃一直吃，等吃到剩了三分之一了，才很惊惶似地想起什么，抬起眼睛问他：“你吃啵？”重音咬在了“吃”字上，虽然有刻意去隐藏，阿环那点小小的惊惶还是让他看见了，有时候他真的很想作弄他，吃掉剩下的三分之一，看看那张脸上会有怎样的失意。但他的回答从来都只是，我不吃，你吃吧，快吃啊……快吃……

　　板结成块的答案，又冷又硬，一成不变，却又暗含一种不可告人的宠溺。

　　于是阿环一直都很快乐，从未在吃青豆时有过失意。

　　阿环家的孩子多，爸妈又不会做吃，生计一日一日艰难，所以他在吃着陈正华给的青豆的时候，经常要头疼回礼的问题。今天吃了，第二天大早，他就要早起，走许多路到山上去寻那些藏在草丛中、树桩上的“野草菇”、“野木耳”、“山西瓜”。天不亮过去采完回来，一往一返也要三四小时。幸好他家里也是不怎么管的，虽然不管的性质大不相同，但总是给他钻了空子。回到家里的时候还粘了一身洗不去的树脂，少不了又要挨一顿骂。可是他也因此有了很多小小的骄傲。上课去的时候兜了一包野菇野果，兴冲冲如一只刚学会猎获的小狗。可等他把那包野物举到陈正华面前了，陈正华的反应却出他意料的冷淡，那嘴边挑起的一条笑纹似还有些淡淡的不屑。这时候阿环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苦苦的。可是他忘性大，得了陈正华不冷不热的对待仍会在下一次重复这回礼。不过内容稍稍不同，有时候是野菇野果，有时候是麻雀，甚至有一次是只兔子。这回礼从阿环十三岁开始，持续了有大概两年。最后一次，陈正华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以后不要再去搞这些东西了，很脏啊……我们家的人也不是很爱吃……”说完他伸出手想拈掉阿环头上的一根枯草，阿环却好象被唬住了，不由自主往旁边一侧，那包野果就摔到了地上。两个人的心都被野果爆裂的闷响狠扯了一下。

　　那时阿环十五岁了，忘性再大也懂了一些东西。其中一样叫自尊。他默默捡起摔成烂浆的野果，轻轻地应了一声：“哦……我知道啦……”

　　陈正华怎么会不懂阿环的意思。他会担心啊！这两年来有多少次半夜里他偷偷跟在阿环身后出去，心惊胆战的看他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山路上，多少次想就这么把他拖回去，狠狠的告诉他——他不要那些东西！那些东西算什么？！比得过他阿环一根头发吗？！万一他摔下山去呢？！万一他被藏在草丛中的毒蛇咬上一口呢？！那他陈正华要怎么办？！——他就是要他欠着他的，那样他心里才会舒服、才会塌实！

　　他忍到现在才发，怒气就积得太高了，明明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却因为赌气而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阿环跨着肩膀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