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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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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年少时节的离别其实最是无奈。去留都不能随自己,可心毕竟是长成了,会对一些人事有许多扯不断的牵念。这牵念就牵著缘起缘灭,不想离开或是不想让那些所牵所念的人事离开,多正常的心思。可你做决断的依据在哪?吃著爸妈的,穿著爸妈的,心独立了嘴巴却还没。怎麽办?
陈正华和阿环坐在鱼塘边,各想各的,沈默的倒影溶在暮晚的水波里,动也不动。年少时节离别的无奈就在这挤不出话来的冷场里变成尴尬。天边的云烧起来,夜色一点一点爬上,他们於是想,真是要回家了……
站起来,用同一个动作同一种速度往回家的路上走,一直一直走在沈默了。阿环怎麽也挤不出话来了,他的话都让陈正华的沈默打回原形乖乖的呆在肚子里。而陈正华,他并不把这次的离别当成真事,他盘算好了,两种办法:一种是让阿环进他们家的饭店干,把原来那个小工辞了;一种是他退学,到饭店里去帮爸妈忙,要工钱的,完後把工钱给阿环。这样的盘算让他轻松很多,两条路里一定有一条行得通,反正他阿爸阿妈早就想让他退学过去帮忙了,也早就说过不是白干,工钱和其他零花在内一个月还是有大大三四百的。轻松归轻松,事情还没十成十落定下来之前,都有阴影在,他心神不定,於是心不在焉。
可,命是一个人说定就定的吗?一个人的计划和盘算如何能赶上命运改变的速度。这次,命运只是错开了一个小小的叉,就足够让这些人都措手不及了。
先说陈正华那头。他的阿爷下午摔了一跤,送到医院去看看就不行了。陈正华家都没进就冲到了医院里。一家子都在嚎,嚎得乌烟瘴气,嚎得他晕著头大吼一声:“嚎个鸟啊!人还没完都让你们嚎完了!!”正在兴头上的长辈晚辈一下子都停下来,有几个停得太猛刹不住,硬是咳了几大声。瞪著他,所有人都瞪著他,目光在他身上下不来了,仿佛从没认识过──发那麽大火,敢那麽大声对爸妈长辈吼,敢把他们全推出去,敢对他们说该干嘛干嘛去他一个人守就行真有事的时候再通知你们──!一瞬间就长大成人的陈正华他们的确不认得。
後来,人真的大部分都出去了,不过不敢走远,就在门外守。
阿爷後来又回转了一次,该是回光返照。他橘皮一样干皱的脸上有种很繁杂的表情,混著感伤、甜蜜、怀念甚至还有未知未名的恐怖。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後用只有陈正华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阿华仔啊,我那老的(指陈正华的阿奶)来接我了……刚才天还蒙蒙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矮女人进我的房里,打开我衣柜门,往一个大包里装我衣服,装完了就往外跑……我去追,追到水沟那里就跌交了……後来想想,那麽矮的个头,梳那样的头样,在这带除了我那老的就没别人了……她去得太久,我竟然忘了……”
“是啊……是啊……我那老的当年下土的时候……穿的不就是那套红衣?……阿华仔啊……她来接我了……她还是不肯丢我一个人在这里受孤单的……她真的来接我了……”
那天半夜三点,陈正华的阿爷就走了。
这次的离别是真的。
怎麽能不是真的呢?他亲眼看著阿爷咽下最後一口气,亲手给他洗身穿寿衣,亲手把他放进棺木里,亲手盖上盖……
他却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阿爷已经去了,去享福了,去和阿奶团聚了……不然一眨眼就要忘的──那个世上唯一 一个愿意管他的人已经离开了。再不会有人追在他身後笑骂他“喂不熟的死崽子!”。再不会有人在半夜起来看看他踢掉被子没有。再不会有人在他偷偷把青椒扒出来的时候一掌拍上他脑袋。再不会……
悲哀在最深沈的时候,没有人救他。连阿环也不能,阿环在他往医院奔的同一时刻就被塞上一辆车子──上面坐的都是他这样的孩子,从临近几个村搜来的──往深圳去了。
他的心计和盘算终究没能展开。那个时候,他的全副心思都被深入骨髓的悲哀制住。
还来不及抓住什麽,他和阿环就这麽错过了。
五
阿环真正得到机会好好地为这座城市惊诧感叹,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当他站在有一幢大楼下,仰着头张着嘴头很晕的时候,车衣服车来的眼痛手酸脚软肩膀疼就飞啊飞啊飞到远远的地方去了。他想,这里人好多,走来走去都走不完的样子,房子也是——又高又大,车子更是——一堆一堆的蚂蚁……太多了……
就是树少!阿环下了结论,整条街走完也见不到几棵。
不过,人家城里的东西就是多呢!吃的多,穿的也多!要是阿爸阿妈大姐四弟五弟六妹能来就好了……对了,还有阿华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呢……
来了三个月,人也看得发厌了,车子房子也看得发厌了,阿环开始想念村口那棵大榕树,想念三阿公家那条黑狗,想的东西很多,甚至想到他来之前捉到的四尾蝌蚪——走了之后都没人给它们换水,是不是干死了?太可怜了啊……又想,也不尽然,说不定六妹会把它们放生……
患得患失中间隐藏的是归乡的思苦。阿环的笑开始勉强,总是装了心事在里面。让人一看就透的孩子哪藏得住什么,马上就让同来的伙伴发现了。那都是不远不近的几个村的孩子,都是姓陈的,同宗,以前不见得认识,到了外面来就“亲”了,几下整在一块儿,互相护着,连“短”都护的。小事就一个相熟的出面解决,大事就几个一起过去,别看才来了两三个月,架都干过了。这回阿环的事么,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其他几个凑在一起唧唧呱呱一商量——干脆星期天把那家伙拖到公园里去转转算了!各人出点钱把他爱的那几样东西买了,等逛得差不多心情也回转了再拿出来,逗得他开心事情不就好说了嘛!
又忙了三天,星期天就到了,那就去公园吧。掏钱买了票,进去一看——切!不就那样!几棵矮树,几块破石!有啥看头哟!难为那些城里人,想个地方兜兜转转都没得!
几个人蹩着脚前前后后转了两转——罢!还是回吧!电视还比这有看头!
于是都望后门去。去到差不多的时候,事情就来了——后门旁边是个果园,正是好季节,果子结了一树树,半黄的,熟了,挂在枝头勾着阿环那副思乡心肠——家里也种这果树来着,想想,也该是收的时候了,往年都和大姐四弟五弟一道顶了毒日头去摘,边摘还边偷吃……
想得远了,人就不听使唤,手不知不觉搭上那棵矮树,还没上手呢,就让同伴一把揪住,恐吓似的说他:有钱没地方放哦!摘这里的果子,你知道被门口那个老太公看见了要罚你多少吗?!五十块!!五十块咧!!神经啊你!!
阿环的手就蜷回来了。
原来公园里的果子只能看不能摘啊。
摘不到手的果子,平不了的乡愁,十几岁的孩子除了惆怅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