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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Chapter 45.日本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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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5.
然而,当太医通知我们黑钢真的即将醒来时,我却没出息地退缩了。
我心想,要是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我该多好啊?守在心爱之人的身边,陪他度过最苦最黑暗的时光,也一起迎来新的开始,该有多幸福。
可是——可是,如今的我,又该如何面对他?
衣衫褪尽,然后跨进巨大的木桶里,让温热的水裹遍周身,洗去连日以来的疲乏与狼狈。我望着这古色古香的和室,闻着好闻的木头和水中淡淡的香料味道,任由回忆飘往从前,抵达梦中的国度。
窗外满树的樱花跳着粉红的舞,和夜魔国的海棠是如此相像。我把自己缩成一团,让热水没过头顶,闭着眼,想起上次在这样的木桶里洗澡,还是在夜魔国的时候。
即使过了这么久,每每想起那时,还是会忍不住弯了嘴角。那时因为背上的伤半个月没能沾水,终于痊愈的那天,我高兴得几乎要买个鞭炮跑出去放……如今想来,虽然洗澡本就是一件很让人高兴的事情,但我想更重要的,还是因为屏风后碗筷碰撞的声音,还有男人稍带点不耐烦的催促。
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可以骗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温柔,把一切都当作一场临死之前的美梦。
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为了我而数次濒死。
因为那时,我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爱他。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哪怕我洗清了害死法伊的原罪,哪怕法雷利亚的毁灭全是飞王的阴谋,哪怕王的失控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可害黑钢变成这样的人,终究是我。
他之所以像活死人一样躺了这么多天,全都是因为我。
失了手臂的剑客再也不能如往昔般强大,使他再也不能遵守与父母君主立下的约定。
我想,我终究是个不幸的人,一直在连累着身边的人,从前害死父母兄弟,两度目睹世界毁灭,就连……就连心爱的人也不能保护,反而会让他被我连累。
他几无血色的脸,不再温热的手,空荡荡的袖管,皮肉翻卷的伤口……每当看着这些,心就抽痛得也是一样鲜血淋漓。知世曾说,黑钢断臂救我都是他自己的决定,我明白黑钢的心意,我也相信黑钢一定不会怨我——可就算是这样,我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了吗?
太卑鄙了。
我想我终究是不配拥有幸福,更不配拥有他,所以不能回应他的心意。
……
当黄昏终于逝去的时候,我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尚且温热的水,趁着夜色许下愿望。换一身干净的和服,小心地擦干双手,从衣兜里取出一直珍藏着的那片红笺。
他曾端正写下的小楷不知被谁的血泪浸透,已然不辨原貌,而曾经在秋日晴空里翻飞的蓝蝶,更是早已不知去向。
我想起樱花与酒气、烟火与除夕;想起他在死亡之城将我拉回人世,在冰雪覆盖的故国带我冲破命运……他给我的记忆,我会全部都记得,然后带着它们度过我漫长的一生。
我的一生都在送别,我以为这次自己不会再有什么留恋,泪水却还是汹涌着溢满了双颊。
——我许愿我心爱的人一生平安幸福,前提却是他从此与我再无瓜葛。
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缓缓滑坐在地上,将红笺按在胸前,终于不可自制地哭出了声音。
公主派人来寻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望着清冷的明月,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那般,导致过来传信的孩子叫了我很多次都没能听到。
“抱歉,”我对那孩子说,“我知道了。”
站起来时有轻微的眩晕。我之前已经拜托了她来照看黑钢,算算时间,黑钢大概是醒了,而我正怕见到他;我不明白知世为何要叫我,可不管她是作为我们的恩人,还是这日本国的公主,我都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我不安地跟在小厮身后,听到耳边说话声渐渐清晰,直到停在尽头那间这几日来最熟悉的房门前——在听到他的声音时,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我怔怔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我的力量似乎减弱了,因为我杀了一个人。”
那里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一如当初他闯入我生命的那般突兀而无可阻挡。我的脑海中甚至已经浮现了他说话的样子,连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是那么的清晰。
“你已经透过梦境知道了吧?”他微微叹气,“如果我杀了那个人的话,就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你不怪我事先没有告诉你吗?”知世公主的声音。
我发现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恐惧所带来的眩晕感让我勉力才能稳住身形。我很怕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却又忍不住侧耳细听,像是生怕漏掉他说的每一个字。
“明明知道却不能说的痛苦,外人是不会了解的,怪罪自己不了解的事,也于事无补吧,”
黑钢说,
“而且……我一点也不后悔当时斩断了手臂。”
“我一直渴望得到力量,为了不再让珍爱的事物被任何人夺走,但是……拥有力量有时也会招来灾祸。”
“而且,也有单凭力量无法保护的事物。”
……
即使如此,你依然保护了我。
宁愿放弃强大,赌上一切,根本不确定接下来能否平安的你,居然把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就为了保护我这个卑鄙的人,为了也许并不存在的幸福的未来……
黑钢,你真是,傻到家了啊。
我握紧了双拳,指甲嵌进掌心刺得生疼,可胸口却满被温柔覆盖。我突然意识到私自决定一切的自己才是十足的卑鄙——他不顾一切留住我,就是让我做出那种决定的吗?
“你也该下定决心了吧!”
因为自己的软弱,我险些再次辜负他的心意。
心脏也在这一刻强烈地跳动,在心随着法伊而死去之后第一次发出强烈的呼喊——
我想看着他。
我想这一辈子都陪在他身边。
“看来,你已经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强大了。”
我轻轻推开纸门,郑重得像是推开自己的心门。
我看到沉眠多日的忍者端坐在帐中,雪白的中衣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剑眉斜飞,暗红色的丹凤眼注视着我。
我将发红的眼睛隐在刘海后面,紧抿着嘴紧握着拳,倔强得有点像他。我们一站一坐相互对望着,短短的几步路严肃得像是仪式。
他眼睛里映出我淡金色的头发,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也有他。
“喂……”
握拳、蓄力,几乎和他打破沉默的音节完全同时,我挥拳朝他的额际砸去,速度之快竟让忍者先生也没能轻易地躲过,被我打得险些向后仰倒,一脸惊讶捂着额头的样子傻得有些可爱。
“这是回敬你的哟,黑大人。”
笑意自心底潜滋漫长,温暖了全身,还从唇边眼角溢了出来——
请允许罪孽深重的我唯一自私这一次,
让我许愿——
许愿我们这一生平安幸福。
希望我能伴你走过你全部余生。
如果那样,就算死后会下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黑钢醒来的消息让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御医奉召前来请脉,确诊无恙后又嘱咐了几句注意和禁忌,便随知世公主一同离去,连带顺走了前来围观的几位小将。
结果是莫名奇妙清了场,偌大的屋内只剩我和黑钢两人。
知世好歹是黑钢的主君,又与黑钢年少相识,就这么走掉让我都感觉不合适,我于是留了她两句,她却推说天色已晚,将要安歇去了,然而其实还不到亥时。
他坐在帐中,我站在帐前,窗外明月高悬,四下里静得只能听到烛火噼啪的声音。
他深深地看着我,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一般。这让我想到不久之前,我还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想着疏远和离开黑钢的事情,而今却表白了心迹与他四目相对,不得不说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
可我爱惨了这种不真实,因为心爱的人真实地坐在我面前——他活着,他会像从前那样专注地注视着我,会用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与我说话:
“过来。”
他朝我伸出手。
月光皎洁,他的眼睛仿佛有着蛊惑的力量,我小心翼翼地将手搭上去,猝不及防被拉入他结实的怀抱。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额头抵在我的肩上,一语不发让我有些不知所错。
“黑大人……”
“……等。”
他紧了紧仅剩一只的手臂,把我整个人完全贴向他,就像稍微分开一点我就会消失了那样。
这让我恍然明白一直以来的黑钢到底有多么害怕,让我也不禁伸出双手去拥抱他。
他将我抱得更紧,温热的鼻息洒在我锁骨间,带着略微潮湿的气息。
这个仿佛与黑钢完全绝缘的词汇,却是如此真实地折磨着他——为了守住一心求死的我,他无微不至地保护着,永无休止地担忧着,让这个曾经认为强大就是一切的忍者一次又一次低下骄傲的头,迷茫而又执著,坚韧却又脆弱。
在色雷斯险些没能将我带出来的后怕连做梦也没放过他,情绪极少外露的忍者,竟在梦中也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最后他一人得以出去却发现我仍是走不了时的神情,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并且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在决心与我一同面临死亡时都未曾变过神色,唯独因为将要失去我而独活,竟悲伤到无法自持。
我究竟何德何能,被他这样爱着呢。
“对不起,黑大人……”我一只手从背后扶上他的肩,“让你担心了。”
大概是重伤初醒,又或许他真的有些生气了,他的呼吸不像以往那样深长而略显急促。听到我的抱歉,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身体有些僵直,虽然很快放松下来,环在腰间的手却又偷偷紧了紧。
“……你还知道啊。”
他埋在我肩头闷闷地说道,语气委屈得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竟让我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恋恋不舍地分开,却还是拼命地腻在一起,仿佛再如何亲密都无法满足,又近乎是虔诚地望着彼此均有些湿润的眼睛。
“嗯,当然……”我吻上他的嘴角,“因为我一直都看着黑大人呀。”
他一次又一次的因我赴险,在樱都国为了我们去拼命,在夜魔国寸步不离地保护,在东京水下用身体护住濒死的我,用自己的血来承担起我这样一个怪物的生命,而我却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来回报他。
可即使如此,即使世界再如何的暗无天日,即使我以为自己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依然选择牵住我的手,陪我一起寻找但凡存在的幸福的可能。
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他一次又一次成为了我的希望。
而现在,这个独自为我撑起一片世界的人拥抱着我,眼里只有我一人;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眸光如酒,连两道剑眉也变得柔软起来。
“都是我让你那么辛苦,可是……”我忍住涌至眼眶的泪水,“还是想谢谢你把我带出来……”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我一直、一直都最喜欢黑大人了……”
我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对过去的告别、失去法伊的王的悲痛,以及险些失去黑钢的后怕,在失去法伊百年以后我终于重生了的今天,宛如冬雪消融,仿佛悲伤化作泪水,而将全部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尽数流走的那样。
而月华下,他刀削般的棱角也被映照得柔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却从未质疑过它存在的忍者的温柔。
——那也是少年忍者一度失去心爱之人而忘却过的温柔。
我们长途跋涉、兜兜转转走了一路,然后一起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我们终于真正地与过去了结,宛若新生。
“你这家伙……”
他叹道,
“终于……愿意给我答复了啊……”
腰间的大手滑至颊边,他轻轻捧住我的脸,凤眼幽深,薄唇微启;然后,他硬朗的线条在眼前无限放大。
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