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不休书》尚云汐

5、谓我

　　三朝回门，叶阳暄却没能回叶阳家。
　　倒不是惊鸿山庄拦着不许叶阳暄出门——不管江湖上怎么说，出嫁回门还是应有的礼数——反倒是叶阳家不愿意叶阳暄回来。
　　叶阳家主虽终日沉迷于酒色，但心里却十分清醒。叶阳暄性子冷硬，迟早会遭了沐云川的厌弃；哪怕沐云川眼瞎偏喜欢这一款，但叶阳暄对叶阳家不说深恶痛绝也没什么感情，绝不会给叶阳家半分好处。
　　既然如此，叶阳家主从最开始便没有和惊鸿山庄攀亲家的打算，把叶阳暄嫁出去就算断了亲，从此钱货两讫再无瓜葛。
　　如叶阳家主所料，叶阳暄确实不想和叶阳家再有什么牵扯。既然叶阳家主发了话，叶阳暄乐得不再走这一遭和所谓的“家人”相看两厌，唯有叶阳夫人放心不下，悄悄派人叫了逐风回去问话。
　　“夫人放心，庄主和少庄主对少爷都是极好的。”逐风回话道，“庄主十分欣赏少爷，第一天就给了少爷一把匕首做见面礼。奴婢不懂这些，只听少爷的意思这匕首应是极贵重的宝物。后来庄主收了少爷为徒，每日里亲自带着少爷读书习武，山庄里书本兵器都随少爷取用。少庄主对少爷更是宠爱，少爷一应吃用都是少庄主亲自过问，事事样样都挑最好的。平日里少庄主待少爷更是处处殷勤，还特意给少爷准备了药房，让少爷无事时可去摆弄药草。”
　　叶阳夫人闻言，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她倒是不担心沐云川对儿子不好，毕竟是花了大价钱求娶回家的，怎么说也会宠上几个月。她只担心沐庄主会对儿子有意见，勾得沐云川为他出了那么一大笔钱不说，惊鸿山庄毕竟是正道，而儿子以前干的却是杀手营生。
　　索性沐庄主并没有因此心存芥蒂，能送匕首又收做徒弟显然是不在乎儿子做杀手之事。更何况，叶阳夫人知道自己儿子极擅用毒，不然也不会得了“毒王”这么个称号。惊鸿山庄肯让儿子碰药材，显然是待他极为体贴用心了。
　　“暄儿侍奉师父夫君，可还周到？”叶阳夫人问。惊鸿山庄这般待儿子，儿子也该回报一二才是。只是……她的儿子她知道，那性子真是又拧又倔，叶阳夫人只担心儿子还硬着脾气，空消耗了人家这份耐心。
　　听叶阳夫人发问，逐风不由得迟疑了片刻，才硬着头皮回道：“少爷对庄主十分敬重，每日里跟在庄主身边服侍左右，斟茶研墨不假他人之手，用了十分的心思。”
　　“他待少庄主如何？”叶阳夫人问道，心中却不抱什么希望了。
　　“少爷待少庄主恭谨有礼，事事依从。”逐风艰难地回答。
　　“罢了。”叶阳夫人叹了一声。她这儿子没有娘家倚仗，没有嫁妆傍身，身为男妻更遑论儿女之事，若是再不得夫婿宠爱，日后该如何度日？只是她儿子那般脾性，能不明着抗拒已是不易，只是疏远冷淡倒也还好。她只盼着儿子当真与老庄主相处得宜，沐云川也当真是君子端方，日后便是他们夫妻离心，看在老庄主的面子上沐云川也能善待儿子。

　　叶阳暄确实和沐盛安相处得十分愉快。
　　沐盛安是武林中成名已久的老前辈，武功高深德隆望重。叶阳暄未见其人，先已敬重三分。
　　等到正式拜入门下，叶阳暄才发觉沐盛安不仅仅是武功精妙。惊鸿庄主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经史子集信手拈来，甚至于兵法经略农耕水利医术厨艺酒茶花鸟皆有所涉猎。
　　且沐盛安德才兼备，名望虽高却平易近人，待后生晚辈宽和慈爱。叶阳暄平生所见的师长皆是性情乖张喜怒不定之辈，稍不如意便刑罚加身，如今见了沐盛安才知何为“威严而有慈”，不由得心生孺慕之情，侍奉师父格外恭谨。
　　沐盛安本就喜欢叶阳暄聪敏过人，又见叶阳暄勤勉好学，不由得愈发喜爱，不仅平日里教导分外悉心，更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师徒二人相处融洽，倒是把沐云川撇到了一边。
　　但即便如此，沐云川也乐见其成。叶阳暄虽然待他一如既往的疏离客气，其人却越发沾染了烟火气。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们也能恩爱和睦，白头偕老。

　　“这么晚了，你还在用功？”晚上沐云川回房，看见叶阳暄已经换上了寝衣，却依然坐在案前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嗯。”叶阳暄抬头看了他一眼，“师父明天要考我。”
　　“你早些休息。”沐云川道，“师父考教不会很严，你肯定能过关的。”
　　“我知道。”叶阳暄浅浅一勾唇，“但是我学的越多，师父越高兴。”
　　能这样平和地一问一答，沐云川已经是心满意足。他脱了外袍丢给侍女，对叶阳暄道：“我去洗漱了。”
　　“嗯。”叶阳暄应了一声，又转回头去看书。
　　别说沐云川心满意足，就是逐风听雪二人也是欣喜若狂。少爷可算愿意与少庄主好生相处了，她们也不必再战战兢兢生怕哪一日少爷就被厌弃了。以少爷这样的容貌，若是再能软下性子，哪个人能放得下？
　　沐云川沐浴更衣，再回房时叶阳暄已经收了书册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了。沐云川躺在他身边挥手灭了灯烛，听着枕边人清浅的呼吸声。
　　“我今天出去，听说下一任武林盟主已经定下来了。”沐云川道。
　　他出去一整日，叶阳暄也不会动问半句。好在沐云川也没指望过叶阳暄会关心，只回来之后自顾自地说。无论叶阳暄是否感兴趣，他总该交代一声。
　　然而今日，叶阳暄却没有如往常一样简单地应声。
　　“是林夜昕。”叶阳暄轻声道。
　　“嗯。”沐云川毫不意外叶阳暄猜到了答案。毕竟，惊鸿少主沐云川和毒王洛怿也都在武林盟主的候选人之列。
　　“你后悔吗？”叶阳暄声音平平。
　　“什么？”沐云川一怔。
　　“丢了武林盟主的位置，就为了娶我。你后悔吗？”叶阳暄重复道。
　　武林盟主的候选人虽说有五个，但是他和秦悦都非正道，定然是不可能入选。排名第一的步抑尘武功虽高，却是个不理俗物的剑痴，只要不是没得选谁也不会选这么个人做武林盟主。真正说来能争一争武林盟主的，其实只有沐云川和林夜昕。
　　论说起来，沐云川排名靠前，其实更有当上武林盟主的希望。何况惊鸿山庄交游广阔家财万贯，背后又有皇室背景，若是沐云川有心想争这个盟主之位，以林家的家世是绝无还手之力的。
　　然而，沐云川娶了毒王洛怿。只此一项，便致使武林盟主之位旁落。
　　黑暗中，叶阳暄不由得泛起一丝嘲讽的笑。
　　就为了他，值得吗？
　　“阿怿，我从不后悔娶你。”沐云川坐起身，平静地看着叶阳暄的眼睛，“哪怕是趁你武功尽失的时候从叶阳家把你聘回来，我也从来没后悔过。”
　　“师父想把我教导成谦谦君子，但我从来不是。阿怿，只有你，我势在必得。”
　　叶阳暄怔了怔。
　　“睡罢。”沐云川替他掖了掖被子，又躺了回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别无他求。”
　　叶阳暄睁着眼睛没有说话。
　　势在必得吗？可他不可能这样过一辈子。等他还了沐云川的恩情……也就该离开了。

　　“新一任武林盟主上任，准备召开武林大会。”沐云川拿出三张请帖。
　　惊鸿山庄虽只有三个主子，却都是江湖上有名号的人物，林夜昕给三人分别下请帖才合礼数。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去了。”沐盛安笑道。他毕竟年岁大了懒怠于出门，见见老朋友也罢了，给别人家的孩子捧场他是没什么兴趣的。
　　沐盛安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前辈，去不去都无妨。但是沐云川是必须去的，毕竟没打算和新任的武林盟主闹什么不愉快，这个面子总是要给的。至于叶阳暄……若他还是毒王洛怿，武林正道的盟会他是绝不会去的；但是他现在作为沐云川的妻子，去或不去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阿怿，你去吗？”沐云川问，“林盟主下了帖子，你去参加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叶阳家主当日保下了叶阳暄，答应的条件便是把叶阳暄扣在家里不放他出门。后来叶阳家主把人卖给惊鸿山庄，也请人做了见证要求惊鸿山庄看管住叶阳暄。
　　纵使叶阳暄这些时日在惊鸿山庄读书习武毫无禁忌，衣食住用皆为上品，但他终究是不能踏出惊鸿山庄一步。
　　“也好。”叶阳暄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
　　毒王洛怿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可以半年不回家，在家里研究药物的时候也可以半年不出门。对于出门与否，叶阳暄并没有什么执念，他在乎的是想走便走想留便留的这份自由。
　　没有自由，出不出门又能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