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不休书》尚云汐

4、柏舟

　　“你当真不知？”叶阳暄冷笑。
　　他本也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子，忍了这么久已然不易。如今沐云川连连逼问，终究让他失了耐性。
　　“我想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叶阳暄嘲弄地一笑，却不知是在嘲笑谁，“沐云川，我想要自由。但你给不起，我也要不起。”
　　“哪怕我手无寸铁，内功尽废，我想杀人也轻而易举。我也并非无处可去，并非只能依附叶阳家或是惊鸿山庄。沐云川，你以为我为何现在会在这里？”
　　“因为无论我父亲如何打算，他毕竟保下了我的命。因为哪怕你是趁人之危，到底也算救我于水火。我洛怿虽恣意妄为杀人如麻，但也做不来恩将仇报的事。”
　　“你们在天下人面前担保了我会安安分分不再为祸武林，我自然会做到。”叶阳暄声音冷漠，“你给不了我自由，旁的有没有于我而言没有任何分别。沐云川，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你只管自己高兴便是。”
　　沐云川眼看着那双桃花眼中微起波澜，却又重新沉寂成一潭死水。
　　“阿怿，至少这惊鸿山庄中……”沐云川讷讷开口，却被叶阳暄冷声打断：“那又有何分别？”
　　沐云川无言。
　　是啊，他怎么会不知道，叶阳暄不惧伤病不畏饥冷，唯独不肯受制于人。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如此。
　　“是我失礼了。”叶阳暄拱了拱手，神色淡淡，“夫主勿怪。”
　　“阿怿……你不必如此。”沐云川张口结舌。
　　那“夫主”二字，他听来都刺耳。沐云川终于意识到，这场婚事对于叶阳暄而言不仅仅是趁人之危，更是一种极重的羞辱。
　　“抱歉。”沐云川喃喃解释道，“我只是……想保护你。”
　　“我知道你是好意。”叶阳暄淡淡道。虽然只因为这张脸，但沐云川确实待他不错，他不否认这点。
　　沐云川却听出了叶阳暄的言下之意。
　　哪怕是出于好意，他也真真切切地伤了他。

　　“听说你们吵架了？”沐盛安问。
　　虽已年逾古稀，沐盛安依旧每天来练武场练功不辍。他瞥了一眼同在练武场上正在发泄的徒弟，慢慢悠悠地问了一句。
　　“师父。”沐云川停了剑，“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给你找个师娘。”沐盛安道，“但能和你吵架总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
　　他见沐云川垂头丧气的模样，想了想又道：“叶阳家那孩子是个性子傲的，你就得放低身段好好哄一哄。夫妻之间么，总要有一个人让步。”
　　沐云川苦笑，他不怕低头让步，只是……对于叶阳暄来说，他说句话都是惹人厌的。

　　沐云川直到晚间安寝时才回房。他推开门时，叶阳暄正在烛光下看书。
　　世家名门出身的少爷教养极好，叶阳暄无论行立坐卧都仪态优美。他坐在桌前，挺得笔直的脊背犹如出鞘的宝剑，而微垂的侧颜在烛光映照之下显得分外温柔。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书页上，骨节分明却并不突兀。
　　听到沐云川进门，叶阳暄抬眼望去，精致的面容一点一点再烛光下展现。
　　静如画，动成诗。
　　“我回来了。”沐云川低声说。
　　叶阳暄微微颔首，将手中地书册合上，起身准备就寝。
　　他穿了一身青色寝衣，衬得本就清癯的身形越发弱质纤纤，举手投足间竟有些弱不胜衣之感。
　　沐云川下意识地上前扶住他：“阿怿。”
　　叶阳暄疑惑地回头看他。
　　沐云川惊觉自己失态，轻咳一声问道：“我见你在看书，不知你喜欢哪类？”
　　“随意看看打发时间罢了。”叶阳暄淡淡道，“我以往也不曾读过。”
　　叶阳家早早打算将他嫁出去联姻，故而从小便逼着他学琴棋书画吟诗作对，以便日后讨好夫主。而他厌极了一切与出嫁相关的事务，没过几年逃出叶阳家之后，便再不曾碰过这些。
　　他后来在谷中生活，书倒是不少，却尽是医书毒经武功籍册。他年少时钻研岐黄之道，长大后则勤于练武，旁的书籍却半点不曾看过。
　　倒是如今他不能碰毒术武道，百无聊赖之下再来看这些经史子集，竟也觉得别有趣味。
　　沐云川不知这些，只以为自己又戳到叶阳暄的伤心处，讷讷道：“惊鸿山庄的书极多，各门各类都有收藏，你若喜欢只管去看。”
　　“多谢。”叶阳暄淡淡道。
　　两人一时无话，沐云川自己更了寝衣，唤惜花映月送水盆毛巾进来洗漱。待他收拾毕，叶阳暄已经躺在床上，一双桃花眼没有分毫情绪地望着他。
　　沐云川上了床，躺在叶阳暄身边挥手灭了烛火：“睡吧。”
　　叶阳暄微怔。
　　黑夜中，沐云川轻声道：“我知你不喜欢，日后你若不愿，我不会再碰你。”
　　空气中一片安静，只能听见叶阳暄因为内功全失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沐云川以为叶阳暄已经睡去的时候，身边传来了一个极轻极淡的声音：
　　“多谢。”

　　翌日清晨叶阳暄醒来的时候，发现昨夜规规矩矩睡在他身边的人此刻一条手臂正搂在他腰上。
　　“抱歉。”叶阳暄一动，沐云川也醒了，睁眼一看便连忙收回自己的手臂，“我并非有意。”
　　“无妨。”叶阳暄坐起身。
　　睡姿不好或是故意为之，他都不在意。沐云川既已答应了不会同他共赴巫山，这些碰触他也不是不能忍受。
　　门外侍女听见里面主子醒了，连忙送水送衣服进来，服侍二人洗漱更衣。
　　沐云川穿了一件银白圆领长袍，袍上缕金竹叶纹样；叶阳暄则是一身斜襟绯衣，同样绣着金色竹叶花纹。两人站在一处便是一对壁人。
　　叶阳暄对于侍女这点小心机不置可否，沐云川却暗暗点头，准备回头就给四个侍女一人发一个红封。
　　两人收拾妥当，一同去给沐盛安请安。

　　沐盛安老当益壮，此时正在练武场，见两人来了也不客气，径自吩咐道：“阿怿你自己找地方歇着，云川过来跟我练剑。”
　　沐云川答应一声，随手从旁边架子上取了把剑，和沐盛安对练起来。
　　叶阳暄武功虽失，眼力却在。沐盛安剑法何其高明，叶阳暄便是只在一旁观摩，也领悟许多受益匪浅。
　　师徒俩对了一阵剑法，沐盛安收势，转头又道：“阿怿你来，陪我练练匕首。”
　　“师父？”叶阳暄一怔。他如今……哪敢再动武？
　　“云川这小子学剑还成，学匕首就入不得门。”沐盛安嫌弃地摆摆手，“好在你来了，可算有人能陪我拿匕首过招。阿怿你放心，咱们不用内功只试招式。”
　　话说到这份上，叶阳暄也不好拒绝。他到兵器架上取了把匕首，躬身道：“阿怿技艺不精，师父见谅。”
　　匕首出鞘，刃上寒光闪烁，叶阳暄飘身而进，寒光点点而落。沐盛安抬匕格挡，如雷霆震怒，似江海凝光。
　　两人都是变招迅速，一沾即走，顷刻间便辗转过了上百招。叶阳暄后撤几步，躬身施礼：“师父武功精妙，阿怿拜服。”
　　“今儿打的爽快。”沐盛安得意大笑，“走走走，陪师父去用早饭。”
　　一行人回了主院，侍女们流水般送上各色膳食。沐盛安和沐云川都落了座，唯有叶阳暄犹豫片刻，还是站在一旁准备布菜。
　　儿媳侍候公婆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何况他这种买来的人。
　　“阿怿你来坐。”沐盛安笑着招手，“跟师父不用客气。”
　　面对沐云川时叶阳暄还能冷着脸，但面对沐盛安这样慈爱的长辈，叶阳暄根本无法拒绝对方的善意。
　　他乖乖巧巧地顺着沐盛安的意思坐在沐盛安右手边，正和沐云川相对而坐。
　　“阿怿你都和谁学过武功？”沐盛安问道，“我见你招式繁多，应当不只师从一人罢。”
　　叶阳暄抿了抿唇：“我没拜过师，只是看了些武功籍册，自学的。”
　　“那是谁带你入的门？”沐盛安又问。
　　“我在叶阳家的时候，偷看了一些。”叶阳暄垂下眼，“我天生绝脉，没人愿意教我武功。”
　　“天纵奇才！”沐盛安忍不住赞叹道，“能只凭几本书就自学成才，甚至于去繁就简自成武功体系，除了阿怿也只有司命前辈做到过……不，司命前辈也是先学了剑法，才能触类旁通把匕首用的出神入化。阿怿你当真是天赋异禀。”
　　“不让你再动武，才是武林最大的损失。”沐盛安轻叹一声，“阿怿，你可愿拜我为师？”
　　“师父？”叶阳暄愕然抬眼，“可我……”
　　“不就是做过杀手，这算得了什么？”沐盛安嗤笑一声，“我父亲，当年江湖人称鬼手。”
　　连沐云川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由得讶然：“师父，咱们不是正道么？”
　　“司命前辈还当过武林盟主呢，正不正道能怎么样？”沐盛安随意道，“就算武林容不下，老夫也是大陵的亲王，养活你们俩还养的起。”
　　“师父……”叶阳暄眼眶微红，他起身向沐盛安拜下去，“阿怿……三生有幸。”
　　“好啦。”沐盛安扶起他，“去给我盛碗粥来。”
　　叶阳暄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起身，亲自盛了粥送到沐盛安面前。沐盛安端起来喝了一口，道：“成了，从现在开始阿怿你就是我徒弟了。”
　　“这……”这就算拜师敬茶？
　　“为师没那么多麻烦事。”沐盛安摆摆手，“你俩赶紧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