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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困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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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成了死局。
对于已无官职在身的张启山来说,这种时候,若是屈服于权势,将闹事者交给陆建勋,便腆为九门之首,徒失信望。若是不交,怎样处置都师出无名,滥用私刑,更加敏感。
怎么看来都是,不但将他由明转为暗中动作的计划打乱,还将他行事无私取信于民的退路堵死。
造如此棘手处境,日本人果然用心。
只不过,那些他人以为的釜底抽薪,本就不是他在意的。未触及根本,又焉知寻不到柳暗花明。
小雅雄一成事,无非是煽动群愤,那么,他就顺之应之,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佛爷,消息送出去了。”
张瑞江一身轻便装束进来,他刚刚已经与接头人取得了联系,将佛爷的指令送了出去。为了避人耳目,也是费了一番心思。
就办事能力上,自是无需张启山担心。
“将老八找来。”
小雅雄一之流自以为了解中国人的心理。贫为众者,便会自动自发的与富人划清界线。这种仇富情节,于安时,是妒与怕,于乱时,便成了恨。这种子埋下,绵绵无尽,只会在积累下,爆发出覆地翻天之力。被利用,不加及时以正确引导,后果……
“佛爷,瑞沐他,能行么。”
张瑞江露出一丝担忧来。他相信佛爷,也相信自己的兄弟,依旧不由得不有所动摇。
他很少会有这样无谓的疑问。
并非是怀疑。只是最近风波不断,一波未平,长沙城内,数家富庶之户皆遭遇了与解家相同的情状,最后,更是演变成了无差别的抢掠!虽得陆建勋出兵以镇压,但已见日本人渗透的几乎无孔不入的境地。
这边,又要变天。
肃清异己的心思愈加明显,终是会刮到这里,眼睁睁看着那些爱国的同袍被自己人杀死,甚至他们的双手上可能也要沾上同胞的鲜血……佛爷自请卸职,未必没有这层考虑。偏见固然根深蒂固,攘外还是安内,须得决断清楚。保家卫国,便该争取一切可争取的力量,不论是穷人不屑的富人,还是富人无视的穷人。现在却要他调转枪口对着自己人,这样的彼此防备算计,内忧外患,焦头烂额。
知遇之恩难断离。他们虽已是赤心赤胆,却也曾受到这边的栽培赏识,夹在中间,难免生出些迷惘来。
他心中的不安,张启山又如何不知。
“故土难离——”
国人本性良善,图安恶乱,或许还显得软弱可欺,却不是一味打不还手的息事宁人。只要守护的本心不灭,待突破一时的迷惑利用,终会揭竿而起。“瑞江,这样的力量,远比想象你我的要强大。”
张启山不由叹了口气。这样的力量该是团结起来,却如何能弃之不用,甚至妄图打压……他已经能预料到党国的未来了,或许也没什么未来可言。并非有所倾向,他只是为他们有些惋惜。不肯顺应时势发展的,终将被历史淘汰。
动用到的那一部分蛰伏力量,是他入长沙之初便埋下的,领头正是瑞江亲弟,也是这一带游击的主力。这些人本就居于人群中,又值群情激荡无处发泄之时,只要站出来振臂高呼,便一呼百应。
——何必在眼前杀自己人,不如留下力气去杀日本人,将他们赶出长沙。
话说的粗糙却十分有效。张瑞沐不但顺势将流民收编,还召集了一批有志向的青年人。他们有着坚定的信念和意志,与拉壮丁或者吃皇粮的人都不同。现在这些队伍或许装备落后,资金不足,看起来没有多少战斗力,可这些恰恰都不是关键。装备和资金都可以弄到,而这样的人才是希望,远比不是在安宁时招到、留给陆建勋的可比。
当然,事无绝对,利弊自知。
保住了解家的同时,也将这一股力量彻底暴露在外。不论是从前的解家,还是安逸尘,再做事,多少都会有些束手脚。又值他卸任长沙布防官,各方势力重新分配是必然的,这并不是好消息。
但总也不能算是坏消息。
仗要打,“生意”自然也是要做。麒麟竭放出去这么久,终于有鱼上钩,张家,也就迎来了这位预料之中的客人。
“霍当家,一路辛苦。”
无需提醒,张启山已经知道她的身份。
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了,霍仙姑摘下遮住面孔的风帽,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年纪看着与张启山相类,猛看之下与于曼丽十分相像,只是出尘的气质,又是十分的不同。
可以毫无征兆的进入长沙,即便近几年没落,霍家的实力依然不容小觑。她这仙姑的名号,自然也不是偷来的。
“还没恭喜佛爷接管老九家。”霍仙姑拱手道。毕竟低人一头,即便是她,也是要尊称一声佛爷的。只是这说出的话,着实没有多少客气。
她不提安逸尘,却说恭喜张启山,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
“霍当家的客气。”
已有人奉了香茶过来,张启山并不让礼。“霍当家远道而来,该不是为了恭贺张某一句吧。”
“我是为麒麟竭而来。”
霍仙姑自然也不是为了喝茶,与明人便不做暗事,“不知佛爷要如何,才肯割爱。只要我霍家有的,自当奉上。”
倒是开诚布公。
这样的海口,她也是有底气夸下的。毕竟背后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只不过,还不是捅破的时候。
“你我既已同是九门中人,自是该同气连枝。这麒麟竭也不一定非得在我这里。只是,”并不急着回答,张启山抬起眼来,那目光难得的平和,倒也没多少质问的意思。
“霍当家要这东西的用处,我想是可以问上一问的。”
张启山会有此一问,她是预料到的。霍仙姑亦诚恳道,“佛爷的要求合情合理,按理说我是该言明。奈何祖上告诫不敢破,此事,恕我不能说。但佛爷需的知道,此事日后自见分晓,只不过不是现在,也不该是从我这里。”
霍仙姑的表情有些难以言明的……讽刺?颇有些耐人琢磨。但也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之前的高深莫测。
她挥了挥手,有人将事先准备的东西呈过去。“但是为表诚意,我带了一件东西,相信佛爷定能物尽其用。”
对于这份东西的价值,她有足够的信心。不过,她还有事情要告诉他。
“另外,我想佛爷对我接下来要说的另一件事应该有些兴趣,关于我那小侄女林初?”
霍仙姑来的安静,走的也是悄无声息,过家门而不入。甚至都没把消息传到霍家去,却留给了他们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
“佛爷,这霍仙姑说的,是真的么。张家……”
张瑞江不由的怀疑,这霍家怎么看都不像大方之辈,矿山墓道图便已经足够有诚意了,何必多此一举,放这样大的一个信息给他们。除非,她是希望他们知道。而张家,十多年前的事他并不了解,霍仙姑也没必要冒着得罪他们的风险诋毁张家,可他们对付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张启山不答。
“是时候了。”
距丫头出走,已是第六日,于曼丽依然未收到北平的消息。解家的风波因民而起,又因民而落,眼看着闹剧草率落幕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现在看来,小雅雄一这一手更像是牵制的虚招。这几日她冷眼看着,陈皮四处召集人手已经基本完成,张家表面看似风平浪静,近来的人员调动调换却较先前频繁……这是种非常细微的感知,与当初不同。若说当时的上海是外松内紧,那么现在的长沙,便是外紧内松。日本人看似凶狠,几次进攻却并不猛烈,只是刚好足够牵制住长沙的军力,又无需调动其他战区的部队支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也就将长沙暂时封闭起来,外部无人进来,这里的也无暇出去。
这感觉就像,在为他们留下做其他事的精力,又特意提醒这是最好的时机一般。
这一切,都与矿山下的古墓有关,这是她能得出的结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有什么正在酝酿,于曼丽身处其中,又被排除在外。各方势力蠢蠢欲动,而她,并未在他们的计划之内。这样下去,时间越长便越不利。若是错过此时,她便成了弃子,她的存在将没有任何价值。于曼丽即便心中着急,也不能贸然行动。若论下墓,霍家算是长沙城中唯二的可以直接利用的力量,她现在能抓住的恐怕只有一条路了。
“真是稀客。”
于曼丽并不起身。第七日,终是让她等到了,陆其伟穿着军装登门拜访,来得正大光明。
这一来也不算出乎意料。
放出矿山下有宝藏的消息并不难,只是她不能肯定陆建勋对那些是不是也有兴趣。因为服从的天职,一支军队,多数时候并不会有自己的意志。军队的行动,看到的自然是领导者的意志。陆建勋虽未公开违抗不抵抗的命令,但也算恪尽职守,不曾将寸土相让,却又与小雅雄一有些接触,让人摸不透他的真正目的。
“近来前方战势吃紧,正是仰赖各位军爷的时候,不知陆副官怎有如此闲情,来我这霍家走动。”
于曼丽冷淡开口。她与陆建勋本就不算交好,也就没必要曲意逢迎。
陆其伟顿了顿,也未因她的态度而有什么表现。“于副官,长官有请。”
看来,她没有压错宝。
“于副官?我可不敢当,陆长官倒是看的起我。”
也不知说的是于,还是副官,于曼丽笑起来,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只是笑过之后,话锋急转,“只是陆长官凭什么认为我会屈居人下,供他差遣呢。”
陆其伟似乎是知道她会这样说,早有准备,面上纹丝不动,只将文件袋中的一物掏出来置于桌上。
“这个东西你可识得。”
于曼丽却不得不正视。这个她怎么会不识?是她亲手将这枚钱袋交给丫头,是与那年送给明台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这是她她寻求联系的最后希望。于曼丽迟迟不曾开口,她有些吃不准他们的态度。
“拿着东西的人,我们没兴趣,只是,陆长官提醒,今天务必一去。霍副官,请。”
陆其伟面上看不出丝毫敌意,仿佛真的当她是个……同僚。
她相信陆建勋并不知道这个钱袋的真正作用,否则,就不该是这种态度。先前她还有些担心,陆建勋不用丫头去威胁二爷而是针对自己,丫头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但在踏进陆家的一刻,反而放松下来。陆建勋不算是瞻前不顾后的人,霍家虽现在对他来说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但难保万一,留得制约敌人的一手百利无害,他不会不知。
“消极怠工可不像是一名优秀军人该做的,是不是,霍副官。”
陆建勋一脸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示意,自然有人将准备好的东西交到于曼丽手上。
“以霍家的能力,我想,明日看到你出发。”
她没兴趣跟陆建勋周旋,对方显然也是。话音方落,陆建勋已经挥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希望霍副官不会让我失望。”
她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收了他这份墓道图,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然不用他再吩咐。于曼丽握紧手中的东西,快步出门。这样的情形下,她能依靠的便只有自己。也许她现在才渐渐了解了那些人的感受。她身处无尽的黑暗中,她没有家人,没有伙伴,不再有人指引,前路茫茫,不辨方向。她成了一只困兽,或者被无数蛛网重重围住的飞蛾,于四面楚歌中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