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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孙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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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时最后的记忆,是我在奔跑。记忆重现了城里造船厂昔日的荣耀,他们制造的第一艘将来到南门的河上。我和哥哥跑向了河边。过去的阳光是那么鲜艳,照耀着我年轻的母亲,她蓝方格的头巾飘动在往昔的秋风里,我弟弟坐在她的怀中,睁大莫名其妙的眼睛。我那个笑声响亮的父亲,赤脚走上了田埂。为什么要出现一个身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就像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他走到了我的家人中间。
河边已经站满了人,哥哥带着我,从那些成年人的□□里钻过去,嘈杂的人声覆盖了我们。我们爬到河边,从两个大人的□□里伸出了脑袋,像两只乌龟一样东张西望。
激动人心的时刻是由喧天的锣鼓声送来的,在两岸欢腾的人声里,我看到了驶来的水泥船,船上悬挂着几根长长的麻绳,绳上结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片,那么多鲜花在空中开放?十来个年轻男人在船上敲锣打鼓。
我向哥哥喊:“哥哥,这船是用什么做的?”
我的哥哥扭过头来以同样的喊叫回答我:“食堂做的。”
“那它怎么不沉下去呢?”
“笨蛋。”我哥哥说,“你没看到上面用麻绳吊着?”
身穿军装的王立强,在这样的情景里突然出现,使我对南门的记忆被迫中断了五年。这个高大的男人,拉着我的手离开了南门,坐上一艘突突直响的轮船,在一条漫长的河流里接近了那个名叫孙荡的城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前往的地方是一次有趣的游玩。
离开南门后,高大的王立强成了我的父亲,我母亲不再是拥有蓝方格头巾的女人,而是脸色苍白终日有气无力的李秀英。
半年之后,我的信父亲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草绿色军用挎包,并告诉我这就是我的书包。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我,内心是多么的骄傲,穿着整洁的衣服,斜背着草绿色的书包,身边走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我们就这样来到了学校,我们看到一个织着毛衣的男人,轻声细语的和王立强说话,但我不敢笑,因为他是我的老师。王立强离开的时候,走过来响亮的提醒我:“拉屎拉尿别忘了举手。”我小小的自尊顿时遭受了致命的一击,但同时我的城镇生活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我并不是因为招人喜爱才被城镇选中,事实上王立强夫妇对我的需要远胜于我对城镇生活的热情。他们没有孩子,我后来的母亲李秀英说她没有喂奶的力气。同样的说法到了王立强那里就完全不一样了,王立强用果断的语气告诉我,疾病缠身的李秀英要是一生孩子就要断气。他们都不喜欢婴儿,选中六岁的我,是因为我能干活儿了。对于李秀英的虚弱,在之后的五年共同生活中我有了深刻的认识。
我一直不知道李秀英究竟得了什么病,但她对阳光的热爱给了我无法磨灭的印象,这位我后来的母亲整个身体就像一场绵绵阴雨。王立强第一次带我走进他的房间时,满屋的小凳子让我惊奇万分,上面摆满了内衣内裤,让通过玻璃窗的阳光照耀她们。她对我们的进来毫无察觉,伸出的手似乎在拉着一根很细的线一样,摸索着阳光。随着阳光的移动,她也移动凳子,好让那些色彩纷呈的内衣始终沐浴着阳光。后来她用很细的声音告诉我,她要是穿上潮湿的内衣就会——“立刻死掉。”我吓了一跳,这个毫无生气的女人说到死掉的时候却是那么的斩钉截铁。
在我接近7岁的时候,生活的变换使我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应该说我那时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是迷迷糊糊,我在随波逐流的童年,几乎是在瞬间的时间里,将南门嘈杂家中的孙光林,变换成为李秀英的呻吟和王立强的叹息里常受惊吓的我。
我曾愚蠢的插在王立强和李秀英的夜晚时间,为此我挨了揍。强壮的王立强和虚弱的李秀英,他们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我刚来到他们家时,每隔几天我上床睡觉后,便会听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声。那是我总是极其恐惧,可是翌日清晨我又听到了他们温和的说话,一问一答的声音是那么亲切地来到我的耳中,就好像那些痛苦的喊叫都是我做的噩梦。
我是那样迅速的熟悉了这个名叫孙荡的城镇,好奇心旺盛的我,觉得什么都新鲜,最喜欢和儿时小伙伴国庆和刘小青到楼房顶上看天空。那时的天空蓝得令人感到幽深无底,天空在看着我们。三个孩子被一种巨大的虚无笼罩着,我内心升起一股虔诚的战栗,辽阔的天空使我无法隐藏。
进入小学三年级后,我变得越来越贪玩。随着对王立强和李秀英的逐渐熟悉和亲切,初来时的畏惧也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面玩得忘了时间,后来蓦然想起来才拼命往家里跑。我自然是要遭受责骂的,可那种责骂已经不会让我感到害怕,我努力干活,尽量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他们的责骂就会戛然而止。
在12岁的那年,我在两天的时间里,经历了两桩突然遭遇来的死亡,先是刘小青的哥哥,得黄疸肝炎死了,紧接着是王立强。两年前我和国庆他们在河边摸小虾,曾撞见王立强和一个年轻女人在一起,之后王立强用三根冰棍和一包糖果收买了我。半年后我又看见他们在一起,而我因此没有因为打破王立强心爱的茶壶而挨揍。而现在他们被王立强的一位同事的妻子撞破,且她是那个时代道德的忠实卫士,这个监视已久,终于获得成果的女人,面对王立强声泪俱下的求饶只说了一句:“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们。”
王立强在一间一间漆黑屋子里坐到了后半夜,然后站起来对一个看管他的战士说,他要去办公室拿点东西。正打瞌睡的士兵为难的看着他的上级,而王立强说了声马上回来就径自出门了。那个战士没有尾随,看着王立强走向办公楼。随后一声巨响,家属楼二楼传来的,正是那个揭发者的家。所幸那个女人还活着,被紧急送往了医院。这天凌晨的时候,镇上那家医院出现了一个拿着手榴弹,满脸杀气腾腾的男人。王立强走入住院部时,值班的外科医生是个大胡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大叫到:“武装部杀人啦!”而王立强好像听不见一样继续搜查那个女人,结果却看到了那个女人的两个儿子死在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样子让他很不安,没想到最后死去的竟是他们。恍惚中他已经走出了医院,在政委的叫喊中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王立强,放下武器,要么你就是死路一条。”政委还在喊。
王立强苦笑着回答:“政委,我已经死路一条了。等老林回来,请转告他,我对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杀他儿子的。”
政委可顾不上这些,一个劲的喊“快放下武器······”
王立强靠着木头电线杆,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然后拉响了手榴弹。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亲那样疼爱过我、打骂过我的王立强,在一声巨响过后就不复存在了。
王立强死后,因此而起的灾难就落到了李秀英的头上,这个虚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时,显得若无其事。直把来报丧的人盯得心里发毛,在征询他什么时候去领王立强的遗体的时候,李秀英半响没声音,然后才说:“我不要,他犯别的错误我要,犯了这种男女错误我就不要。”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待在自己的屋里,细心照料她的内衣内裤,在移动的阳光里移动着那些小凳子。可她经常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吓得浑身哆嗦。这是我记忆里李秀英唯一表达自己悲痛和绝望的方式。
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时候天还没亮,我被一只摇晃的手弄醒。我来到孙荡的五年里,李秀英第一次走出家门,在冬天还没有来到凌晨,李秀英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向轮船的码头,我扛着一个小板凳费力的跟在他身后。虚弱的李秀英只能一口气走出一百来米,当她站住脚喘气时,我就立刻将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面。这个虚弱的女人穿着臃肿的衣服通过检票口时,回过头来向我挥了挥手。她进入船舱后,就开始了我们也许是一生的分别,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过她。当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才发现了一个要命的现实——我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