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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葬礼上的救赎 ...

  •   那个中年男子再次来到店里,问我店长在不在,我告诉他依然不在,他便惆怅的皱起眉头,我问他是否需要留言,他摆摆手说不必了。
      过了几天,他又来到店里,没等他开口,我就告诉他店长不在,我仍旧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他说不用然后就走掉了。由于这事太过奇怪,之后我便把这件事告诉田文知,他问我确定是同一个人,我说,“确定,前前后后已经来过三次了,因为记得他惆怅的样子,所以印象很深刻。”
      “他长什么样子?”
      “约莫四五十多岁,个子不高,皮肤很白,是那种被水发泡了的惨白。带一顶帽子,看不见头发,不知道是否因没有头发而特意带了一顶帽子。四方脸,高鼻梁,眼窝很深,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大概走了很多路才过来的。穿的很体面,西裤衬衣,黑色夹克外套,右手食指和中指颜色有异,应该是常常吸烟的缘故,穿平跟皮鞋,说话声音低沉,但没有多少底气,就这些了。”
      他说:“你观察的倒是很细致。”
      “最近在看福尔摩斯,”我说。
      然后他双手搭在我肩膀上,问我下次他再来的时候能不能留住他,我说,尽力而为吧
      “谢谢,”他说,“一定帮我留住他,然后给我打电话。”

      之后我便一边继续看福尔摩斯,一边期待着那个男人再次登门,可两个星期过去了,我再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事不过三,大概那人也抱着同样的想法吧。
      陈言的电影已经拍摄过半,因为大家都是第一次从事角色扮演这一工作,所以进度有些缓慢,表演也略显生涩,但反而增加了更多的真实感。
      陈言看过很多电影,不管是内地的,港台的,日韩的,还是欧美的,几乎来者不拒,但他看的都是正经剧,那些低级趣味的,色情的,和以稀奇古怪的名字赚取眼球的肥皂剧排除在外。我想他拍电影也是兴趣使然,看的多了,就想自己拍一部,就像我书看的多了,总想写点什么一样的道理。
      陈言口中所谓的正经剧不包含任何艺术的成分,所以艺术片他是万万不看的,这与他只关注眼前,完全自我的性格不无关系。当时学校有一门选修课叫电影艺术欣赏,我常常劝他去听一听,这样对他拍摄电影不无益处。但他却嗤之以鼻,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拍电影不是为了献身艺术,也不是为了娱乐大众,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个纪念。
      “如果不是和父母签了份协议,我才不会把这部电影拿出来,供大家评头论足,指手画脚呢。”他颇有些无奈的说道。
      而我也有些同情的问他:“为什么?”
      “很简单呀,”他说,“人生的第一部作品,不管是电影也好,小说也罢,一定是要留给自己的,这才够真诚。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与别人无关,就像挣到第一份钱一定要亲自去大吃一顿一样的道理。如果你只想着取悦别人,一味的迎合别人的感受,倒头来只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注定不会拍出像样的东西来,重要的是迎合自己,不委曲求全。”
      背地里陈言其实是一个既传统又保守的人,尽管他已经交过不下三四个女友,但他仍然保持处男之身,他直言不讳的承认这一点,“那是自然,”他说,“男人的第一次一定要留给心爱的人才行。”
      “那你不爱她们喽?”
      “这很难解释,”他说,“喜欢是一码事,爱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可以就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女孩的一件装扮就喜欢上一个人,但是否会全身心的爱上她,则是另外一回事。喜欢可能是一瞬间的事,但爱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说出口的,只有经过一定时间的磨合和彼此相互了解之后,你才有资格去说爱或者不爱。就像有人为你呈上一道菜,你看着挺精致,也有想要吃的欲望,但只有亲自尝过以后你才会知道味道如何,爱不爱吃,也许徒有其表,味道一般,也许那正是你的菜也未可知。怎么说呢,就感情问题来言,喜欢是第一步,爱是升华,结婚是目标,相知相守才是人一生中所要坚持的追求。”
      我说:“喜欢了那么多,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值得你去爱的?”
      “这不难理解,”他说,“人是会变的嘛,什么都会变的,你今天的审美和你十几岁时候的审美就安全不同嘛,就像你喜欢吃某一样东西,今天觉得味道不错,但也未必喜欢天天吃是吧。”
      “那你完了,”我说,“没有完美的女孩,就像不存在味道天下第一百吃不厌的美食一样。”
      “来日方长,慢慢找好了,”他说,“假如实在找不到我爱的女孩,就找一个爱我的人好了,理论上都是一样的嘛。”
      我愕然,不知道他的脑子里为什么会有如此矛盾的想法,但转念一想,他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也许站在他的立场上那样是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处事的态度,我们没有必要因为别人的想法表现的杞人忧天,假如你怀有一种谦虚容忍的态度,时时宽以待人的话,你会发现世界是如此美好,心情自然也跟着愉悦起来。
      那时电影艺术欣赏的课堂上,时常播放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三部曲,恩斯特马利斯卡的《西西公主》,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阿巴斯的《橄榄树下》,印度电影《流浪者》等一批经典的艺术类电影。我时常去那里,一边欣赏电影一边观察周边来看电影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据我观察,来此听课的人大多是奔着既可以看电影又可以凑学分还不用回答问题何乐而不为的心态来的,同此道理,音乐艺术欣赏的课堂上也是这般模样,对电影本身感兴趣的人少之有少,就连讲课的老师也是那样一个俗物,自从听他亲口说最喜欢的电影是张艺谋的《古今大战秦俑情》之后,我就再也没去听他的课。
      林晓东问我:“张艺谋拍过一部《古今大战秦俑情》吗?”
      我说有啊,不是他导演的,是他演的。
      直到多年以后,我和那位老师再次相遇,我问他为什么会喜欢那样商业味十足的电影,他说起缘由,我才了解他的初衷。他说,他喜欢这部电影,不是喜欢电影本身,而是电影背后的故事。我问他,什么故事,他说,张艺谋骨子里是瞧不起这种电影的,之所以接拍这部电影,是为了和巩俐有更多的相处时间,你不觉得很感动吗?能有这种情怀的男人,是值得尊重的。听他这样一说,我瞬间就原谅了他,原来背地里这家伙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情种。

      在福尔摩斯探案集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那男人又意外的出现了。这次他比上次看上去更加消瘦,眼睛就像陷进泥潭的挣扎的小鹿可怜巴巴的露出个头来,衣服还是那样工整,只是衣服下的那副身躯已经不足以让他像上次那样体面,萎靡不振的精神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长期吸毒缺乏营养的瘾君子,假如不是如此的话,那他一定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而之所以有以上的观察力,得益于福尔摩斯的影响,那本书里教人观察入微的技能的确让人大开眼界,我也从中受益良多。假如有可能的话,我希望用这份本领给身边的人分分类,表里如一的一类,表里不一的一类。很显然,眼前的这位正是属于那种表里不一的人,我能从他那张紧绷的脸上看出他的脆弱,假如有任何风吹草动的话,他都能立刻倒在地上,一蹶不振,但他仍然假装坚强,直挺挺的立在那里,用很大的声音说话。
      我小心翼翼的一边接待他,一边用店里的电话联系了田文知。挂掉电话,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同时抽出桌子后面的椅子让他坐着说话。
      我问他:“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他咳嗽了两声,然后蠕动着嘴说:“是一个人,也没有别人了。”
      然后我问他,可曾吃过饭,他说:“吃过了,吃的兰州拉面。”
      然后我们没再说话,稍倾,田文知就从外面风风火火的赶了回来。进门以后,他先是看看我,又扫了一眼那个男人,然后拉了把椅子,坐在那人的对面,直勾勾的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很多疑问。就那样对视了一会,谁都没有开口说话,那人的眼睛好似又陷进去许多。
      终于,就连我也憋的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田文知打破了沉默。
      “还活着?”他说。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垂下头,喉结一耸一耸,好像有话说又被憋了回去。
      “怎么找到这的?”
      “文知,对不起。”
      “我问你怎么找到这的?”田文知的声音陡然大了许多。
      “听你妈说的。”
      “你又去找她了?为什么要去找她,不是说过不准再见她的吗?”
      “我……”

      从那样的对话中,我已经瞧出一些端倪,我大概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但在他们互相没有挑明之前,我仍然不敢说那人就是让田文知恨的咬牙切齿的父亲。
      田文知不无幸灾乐祸的说:“虽然还活着,但好像活的并不怎么样啊。”
      “文知,你能不能冷静一下,听我说两句话。”
      “你想说什么?说你是如何厚颜无耻,如何败坏道德,埋没良心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不必再说了,我听够了。”
      那人猛烈的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瞬间我几乎感觉他就要倒下,但又奇迹的挺了过来。
      “怎么了,要死了吗?”
      “是呀,”他说,“没有几天了。”
      田文知突然就没了声,嘴唇微张,似乎愤怒的话到嘴巴,没了脾气,销声匿迹。
      “为什么那样说?”
      “肺癌,晚期,医生说活不过几天了。”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找个地方安静的死掉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们?”
      那人终于按捺不住,眼泪涌出了眼眶,像一个受到了惩罚的孩子,想哭又不敢哭,委屈的说不出话。
      “对不起,”他说,“是我不好,活了那么多年,连什么是对是错,孰是孰非都分不清,是我咎由自取,错了就错了,我也不期望你们能原谅我,就想能见见你和你妈,说几句交待的话。”
      田文知沉默了一会,用手狠狠的搓了一把脸,然后不无感伤的说:“你说吧,有什么话现在就说清楚,不要等到离开那天再说我们没有给你机会。”
      “谢谢,我知道很多事都无法回头了,回想过去的种种,也觉得今天的结果是必然的,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再说后悔的话也没有人同情,一起都是我咎由自取。健康没了,财产也所剩无几,都被那女人败光了,说来惭愧,自己病了都没有人关心,到最后,连个心理安慰都得不到。”
      “伤心的话不多说了,这卡里还有十万块钱,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是我的一点心意。医生曾劝我手术,保守估计还能多活几个月,就几个月而已,我想清楚了,与其把这点钱浪费掉,还不如留给你们更有用处,就算我赎罪了吧。”
      “我不要,”田文知一口回绝。
      “你收下吧,否则我难以心安,总觉得亏欠你们,半夜连觉都睡不着,人这一辈子什么都不求,就求个心安罢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田文知从椅子上站起来,面无表情的望着门口。“你走吧,”他说,“再也不要来找我,虽然在法律上我们是父子关系,但在感情上,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的任何事情都不需要让我知道,你的任何赠予我也不会接受。你现在明白了吧,就算是陌生人,我也会表现出自己的关心,所以我劝你还是去手术,假如你不愿意手术的话,也可以把钱捐给社会,做慈善也好,总之不要再来打扰我们,没有你,我们过的很开心。”
      “开心就好,开心就好。”父亲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喃喃的说道,脸上不知道是悲伤还是失望的情绪在凝结,就像冬日里气温骤降遇水结冰,他的表情也冻僵住了。他步履蹒跚的走出门口,再没有回头,我开始有点后悔打那个电话,假如我仍旧告诉他店长不在的话,他也不会遭受这种打击了,尽管那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情。

      七月,林晓溪如愿参加了高考,也顺利的被少城大学录取,只待九月一到,她便可以名正言顺的走进校园,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我们出去庆祝,从言语中我能捕捉到男女之间那种奇妙的关系,对于陈言,林晓溪心中似乎不只有感恩,还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暧昧的味道。可惜林晓东毫无察觉,他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缺乏敏感的认识,不过这样也好,反而少了很多矛盾和口角。
      暑假的时候小野回了日本,但没有按期返回,按原先的计划在八月底的时候她是要返回学校的,但现在都已经开学了,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也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我又无法联系到她,只能一个人坐立不安,惆怅徘徊。我深刻体会到那种心里面担心一个人却又无能为力的愁苦滋味,我几乎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睡觉,因为一旦睡着你就可以放下心事不为任何事情担心,一开始这种办法还是挺有效的,但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后患无穷,因为常常会做梦,总是会在噩梦中醒来,然后再也无法入睡,受尽失眠的折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意识到,原来在我心里面有她的一席之地,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倘若她一辈子不出现的话,恐怕我会在那样的情绪中蹉跎一生了。
      过了没多久,我终于接到小野的来电,当时我并不在宿舍,她留下了一个奇怪的电话号码,我查了一下那是加拿大温哥华的私人电话,我找到一个能拨打国际长途的地方,然后怀着忐忑的心情拨了过去,接通以后,那头传来小野的声音,我悬着的心才敢落地。
      我问她:“不是回日本了吗,怎么会在加拿大?”
      “一言难尽,”她说,“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连我也预想不到,现在不方便告知,等回去以后再详谈吧。”
      “什么时候回来?大伙都替你担心着呢。”
      “很快了,这个周末就能回去,你指的大伙是谁呀?到底。”
      “还能有谁,我说,一群热情的人呗。”
      “也包括你吗?”
      “当然也包括我,”我说,“少了你的叮咛嘱托,我连最起码的维持生存所需的早中晚饭都吃不好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爽朗的笑声,“听你这样说我很开心,让我觉得拖期回去实在不应该,再忍忍吧,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父亲去世以后,田文知变得有些沉默,母亲打来电话说,不管怎样,葬礼还是应该去参加的。他问我的意见,我说,中国人很重视殡葬的仪式,但凡有亲人都要到场,一生一死,代表了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假如你不去的话,恐怕不太好吧。”
      “人都走了,再去哭哭啼啼的有什么用呢,全是做给外人看的,哭的再大声,心里也未必会有难过的情绪,就算有难过的情绪,也未必要哭出声,心里面知道就行了,何必敷衍其事。”
      “仪式嘛,”我说,“就是要搞的人尽皆知才行呀,说是告慰亡灵,其实都是给活人捧场。中国人好面子,总觉得葬礼搞得声势浩大才行,从另一方面这也是人丁兴旺的象征,一大家子哭哭啼啼才热闹。其实说白了,人都死了,哪里还会在乎这些,都是活人的心理在作祟罢了。仪式自然是少不了的,起码的尊重还是要有的,况且你和他的关系如此,注定要为他送终。”
      “要不你陪我走一趟?”
      “也好,”我说,“这个时候你需要坚强面对,别太伤心。”
      “那倒不会,”他说,“我是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的。”
      “你还恨他?”
      “人都死了,何恨之有。”

      老实说,田文知父亲的葬礼多少显得有些凄凉,最应该伤心的两个人,一个是田文知,但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好像在看着一件正在发生的本就应该发生的事。别人都用好奇和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但他仍然保持冷漠,不理会别人的眼光。另外一个是田文知的母亲,虽然脸上挂着泪水,但没有哭出声来,我能理解她的那种想哭不能放声哭的尴尬,毕竟他们已经离婚多年,今天的主角不会是她,也不应该是她。其他的人则各自保持沉默,或面带悲伤,或泪水涟涟,整个葬礼的气氛十分的压抑,就像一片乌云压在头顶,就要让人透不过气。
      田文知指着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穿一身素服的中年女人说:“就是那个女人,让躺在这里的人放下一切与之交好的女人。”
      我瞧了一眼他所指的那个女人,然后又看一眼田文知的母亲说:“年龄相当嘛,何苦为此就背负那样的恶名。”
      “正是,”他说,“那女人普普通通,想必并无过人之处,人始终跳不出一个圈,在里面看外面一切是那样美丽,等你站到圈外了,才发现其实还不如里面的那位呢。”
      “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错的是那个圈,没有人愿意在圈里生活一辈子,不受束缚是人的本性,对你对我都是如此。”
      “哦,”我说。
      照例大家要到酒店吃上一番,一边缅怀故人,一边对着美食大快朵颐。我总觉得葬礼上的食物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存在,很难想象大家在悲伤过后还能吃的下东西,反正我没有胃口。况且葬礼上的每一样食物看着都像经过特别的处理,专门为那个人的名字定制的一样,样式也都统一的可怕。每次看到那样的场面,我眼前仿佛都会出现一幅画面,死去的人在地狱挣扎,忍受饥饿,而活着的人在人间大肆吃喝,忘掉悲伤,吃的越多忘的越快,最后把汤也喝掉,彻底把那人扔在脑后。所以我断然不会在葬礼上吃吃喝喝,只有厨子的葬礼可以例外。
      “本来要走,但母亲说有事要交待,所以要委屈你多待一会了。”
      “不要紧,”我说,“反正也没有事要干,但我没有胃口,所以不太想吃东西。”
      “我也是,”他说,“也没什么好吃的,要么是那个人爱吃的,要么是每个人都不爱吃的,味道都烂的很。”
      田文知的家族在当地是小门小户,亲戚朋友的数量掰着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两张桌子坐满还空一位。组织者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竟把田文知的母亲和那女人安排到了一桌,起初我还有些担心,但后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看来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整个进餐过程两个人既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发生一件不愉快的事。我想这就是葬礼,把所有的人聚到一起,有关系的,没有关系的,感情深的,感情浅的,爱过的,恨过的,离开的,留下来的。所有的爱恨情仇,都随着死者的离开变得毫无重量,烟消云散,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放下爱与恨,开始更好的生活。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
      临走之前,田文知的母亲问我可不可以单调聊两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原以为她的重要的话是说给田文知听的,没想到那个人会是我。我诚惶诚恐的跟她来到大厅的一个角落,她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让我转交给田文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那天田文知的父亲来到店里,准备留给他的那张卡,里面有十万块钱的那张,现在正握在我的手里。
      “叶先生,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我说:“阿姨,您可以叫我明泽,我还不到被叫做先生的年纪。”
      “明泽,”她说,“能不能帮我把这张卡交给文知?”
      “为什么您不亲自交给他呢?你们是母子,说起话来是否更方便?据我所知,文知他并不想从父亲那里继承任何东西。”
      “这钱不是父亲的,而是文知自己的,理应归还给他。”
      “哦,这就奇怪了,既然是他自己的钱,为什么他会拒绝呢?”
      “说来话长,”她叹一口气,还是把卡塞进我的手里,示意我坐下来说话,她也坐在我对面,然后开口说道:“其实找你过来说话,主要目的不是这张卡,而是想跟你说说文知的事。”
      我说:“阿姨,有事情您尽管说。”
      “你也看到了,在父亲的葬礼上,文知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外人对此颇有偏见,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觉得他不够孝顺,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的。别人的看法倒也无关紧要,毕竟我们和他们并没有多少来往,只是文知身边的人会怎么看他,这才是我所担心的。有些事情不说不明,我怕大家对他有偏见而疏远他,所以有些话我还是要交待清楚。”
      “其实文知比我早知道父亲得病的事实,当时父亲的钱财用尽,多半都被那个女人败光了,父亲躺在医院无以为继,姑姑找到文知,让他去见一面父亲。文知当时去了,也见了父亲,但是没有露面,躲在窗外偷偷瞅了几眼,然后把这张卡留给了姑姑,里面有三十万,都是这些年他自己攒下的,他让姑姑保守秘密,所以至死父亲都不知道这一年来所花的钱都是文知的。就算后来父亲去找他,他也没有告诉其事实,我想他是不想让父亲内疚吧。后来姑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内心也被那孩子感动了,尽管家里面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在关键时刻,他还是深明大义,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所以你明白,他不是不孝顺,他只是假装冷漠罢了,内心深处他还是想拯救父亲的。”
      “所以希望你能帮我开导文知,你们年轻人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为过去的事纠结,况且人已经离开,再大的罪过都不值得铭记。另外希望你给身边的人解释一下,不要对他抱有偏见,经历过家庭的分离,经历过亲人的离世,不要再让他经历朋友之间的疏离,那孩子受过的苦够多的了。最近他和我有些置气,所以这些话只能拜托你去跟他说。他不能理解我总是去医院照顾父亲,其实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吗?内心善良的人,总会走向一条共同的路。”
      我说:“阿姨,您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葬礼过后,田文知邀我去喝酒,不同于往日,他今天的酒量似乎有所下降,我想多是受到了坏情绪的影响吧。他问我阿姨跟我说了些什么话,我掏出银行卡还给他。我说:“关于银行卡的故事阿姨说给我听了。”
      他接过卡,凝视了一会,然后扔到一边,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样说来,你知道这里面的钱是属于谁的了?”
      “是呀,”我说。
      “意想不到?”
      “意想不到。”
      “觉得可笑?”
      “哪里,”我说,“不仅不觉得可笑,反而觉得了不起。”
      “哪里了不起?”
      我说:“跟你相处了那么久,以为多多少少应该对你有一些了解了,所以才敢和你做朋友,但现在看来,我还是没有看透你的内心,了解你这个人。怎么说呢,我看到了你勤劳和聪明的一面,却对你善良的那一面视而不见。通过这次的事情我应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是不是常常忽略了身边那些美好的东西,这样对人对己才算公平。我觉得我应该重新认识你一下,就那件事来说,你做的很对,让人刮目相看。生活中向来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句话也可以这么说,每个人身上都闪光点,只是我们常常会视而不见罢了。”
      他说:“看清一个人的外表容易,看透一个人的心难,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越是身边亲近的人越是看不透,只有什么时候你跳出圈外了,才看清那个人的本质。”
      我怕他又会回想起过去的事,所以马上转移话题,但转来转去却总是转向同一个话题,横竖绕不过去,只好作罢。因为不论你说什么,他都理解成是对死去的父亲的批判,然后再也绕不出去,就像在迷宫里转来转去,出口在哪里,有没有出口都不得而知。
      我说:“至少别再生阿姨的气了,她很担心你,尽管她已经竭尽所能,既要照顾到别人,又要顾忌你的感受,她也很不容易。”
      “不一样,”他说,“那些钱是我应尽的责任,但她没有那个责任,她们已经离婚了,就没有任何的关系了,她不应该再去照顾他,说白了,即使你做的再多,也是枉然,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是呀,什么都不会改变的,”然后我沉默不语,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再去安慰他。
      “很多事情都不由我们的意愿进行,该发生的必将发生,该伤害的也无由幸免。冥冥之中有一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在围绕着我们,尽管你学习文化,崇尚科学,不相信宿命论,你却无法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找到解释。那种感觉真实存在,深沉可怕,你想摆脱束缚,却发现已被拖进黑暗的宿命里面,变的轻飘飘,你有一颗强大的内心,却为曾经付出的真心暗自伤心。曾经,我也为他付出过真心,在很小的时候,觉得他是天,是地,是一辈子的依靠,但所有的信任在他离开家的那一天被付之一炬。喂,明泽,我现在知道你的苦衷了,假如不曾付出真心的话,应该就不会被伤害到吧。”
      那是我听过的对父爱最感动人心的描述,也是最伤心落泪的描述。我拍着他的肩膀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是坐在一辆火车上,沿着时间的轨道不断向前奔跑。假如你向后看的话,再大的东西也慢慢变小,逐渐缩成一个点,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假如你向前看的话,再小的东西也慢慢变大,鳞次栉比的来到我们身边。所以人只能向前看,过去的事注定会被遗忘,前面才是未来。关于宿命论,我只想说,凡事有因必有果,就像你今天喝了酒明天就会头脑昏沉,你忘不掉过去就会整日消沉。所以我们坐在火车上,奔驰向前,就是要远离过去,奔向未来,你现在只不过是驶进了时间的隧道,暂时不见阳光而已,等火车驶出隧道,前面就会一片光明了。”
      “你说的对,明泽,很多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就像我拼命挣钱原来也是有原因的。我之前还曾怀疑过,为什么我要每日每夜不知疲倦的赚钱,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就是有一天要回报那个混蛋,所以我毫不犹豫的就把那三十万扔给了他,因为我欠他的,我会还给他,然后两不相欠,此生欠他的一次还清。”
      “你做的很对,”我说,“你做的很对。”
      “可是,为什么他不等我还清就悄无声息的走掉了,为什么要那么快就离开,不等我还清他所有的债。”
      他呜呜的哭了起来,周围的人都投过来好奇的目光,我借给他一个肩膀,让他趴在我肩上放声的哭泣,然后说出下面一些话。
      “想哭就哭吧,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善良的人会继续善良,邪恶的人还是那样邪恶;幸福的人有同样的幸福,不幸的人有各自的不幸;该记住的永远忘不了,该忘记的转眼就已经忘记;不想改变的坚守自己的人生,想改变的总有一天会发生改变;过去的事不再回来,未来的事就在我们手中。等明天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我们坐在火车上愈行愈远,穿越青春的梯田,即将迎来广阔的平原,那里青草依依,有我们更加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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