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中心)渊冰》千百度空弦

9、4

　　“父亲……父亲——！”李世民伸过去的手臂猛地被大力掀开，他半个身子都滚下床去。李渊依旧深深将头埋进枕头里，散落黑发遮蔽了面容，看不清神情。
　　李世民迅速地绕到床的另一侧，跪倒在床前。他还是想将人抱住，奈何却挣扎得厉害，“阿耶？你魇住了么？父亲……”
　　他慌乱地想要撩起黑发观察父亲的情形，却听到父亲含糊不清的私语，起初几句他并未听清，听清的词句却令他瞬间僵住了。

　　“父亲……我是世民啊……你醒醒！”他心痛地贴在那圆润的耳廓上低呼着，若非是亲身经历，他无法相信平素连面对生死都从容淡定的父亲会有这种……惊慌失措的样子。厚实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出血，可他根本就顾不上，满心满眼都是心痛。
　　——父亲……过去你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父亲……我是世民……”他反复焦虑地呼唤着，不得不狠心地摇晃着那依然颤抖着想躲开自己的男人，“醒过来啊……那只是梦……只是梦……”

　　终于，长长的睫毛在他眼前颤抖了几下，慢慢睁开了。
　　琥珀色的眼瞳里尽是茫然之色，看着他的时候似乎都些怔忪，慌乱的情绪也渐渐平息了些。

　　“父亲……”他俯下身去亲吻父亲的额头与发际，“父亲……是我……世民……”他心跳得极快，或许是因为怔然凝视他的眼瞳里隐约含着一抹晶莹的水光……让他几乎要心碎了……

　　“世民啊……”李渊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前所见依然是自己那间与唐代风格迥然不同的卧室……雪白的墙壁与天花板……还有床头灯柔和的黄色光芒……
　　世民的黑发黑眼在这种情形里额外显眼些，几乎占据了自己大半个视野。
　　他动了动手指，意识到自己刚才……只是在做梦……

　　“父亲……”额头上有温暖柔软的触感，“那只是噩梦……我在你身边啊……”
　　“……世民……”他凝视着面前鬓角犹带几分风霜之色的男人，看着外貌依旧是盛年，却到底不是方及冠的青年了。对视良久，那双黑眸里几欲溢出的痛惜愤怒再明显不过。李渊面上徐徐露出一抹苦笑，他不由自主侧过头去，避开那灼灼视线，“……你都猜到了。”

　　李世民身体再次僵住，“……”
　　他咬紧牙关，好容易才忍耐住了暴怒的冲动。他心知才从噩梦里苏醒的父亲绝对经不住再一次的强烈刺激，本心里，他也不愿意再提一个字。明明他有许多问题想问，但……他可以等……哪怕等到地老天荒也可以……
　　甚至，永远不去问也可以。

　　李渊微微苦笑。
　　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面前爱子的面颊，“世民……吾……对不起你……那些年并非有意疏远于你……世民汝一直是……我引以自豪的儿子。”他目光迷离，似是哀恸，又似决然，“你……建成他……唉……”

　　他的嘴唇骤然被掩住，截断了剩下的话。

　　然而，不说……又能如何呢？
　　李渊神情不动，长睫之间隐有湿意。
　　历经世事的他自然明白，最不堪的，并非是谎言，而是真相。
　　到如今，想掩饰诚无必要，想改变更是……绝无可能。

　　“父亲……你不需自责……世民相信你……”掩住嘴唇的手掌拿开，温热的手臂将他抱得更紧，“父亲……你只是累了而已……这么晚了，还是睡吧。我不会离开……“羽毛般轻柔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眉心，那般珍而重之的姿态，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不知为何，李渊反而觉得心里更痛苦了。他宁可世民知道真相之后而鄙弃他，责备他，也不愿面对此刻这种温暖的保护与怜惜。尤其世民这孩子性如烈火，掩饰喜怒向来笨拙。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突然发现你尊敬的父亲其实是这样一个男人……你……

　　“世民…… ”他几乎是心平气和地开口，视线的焦点却不知落到了何处，“吾……早年行事颇为……不择手腕……”
　　如今再说后悔，实在可笑，更是可悲。

　　“父亲——”李世民低喝出声，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刻双目犹如喷火一般，那怒火却并非是针对眼前之人，“你……别说了！”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愤怒竟是如此难以控制。“是他该死——他们该死！与父亲你有何干！”
　　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他们怎么能——伤害你！连我都舍不得……

　　灯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惊诧地睁大。
　　这个拥抱……有些过了。胸口隐然有湿热的感觉，他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了。

　　李渊全然没注意此时自身的异常，不但是他的呼吸已经变得格外慢，之前的冷汗干涸之后连体温都开始下降，寒意顺着心口慢慢流淌到四肢百骸，丹田之处像是有什么在凝固。
　　他心境异常平和，仿佛死水般不起微澜。
　　眼瞳里神情淡淡，连嘲讽也没有。

　　李世民下意识地猛吸了一口气，他直直看进那双眼睛，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一推床板，身体一歪，狼狈地坐倒在地板上。

　　李渊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一言不发。
　　李世民呆呆地和父亲对视着，好一会他才动作起来——却是完全出乎李渊想象的举止——黑发的青年往后退了一步，屈膝跪倒，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缓缓至地。手在膝前，头在手后，久久不动。

　　九拜中的“稽首”，最隆重的大礼。臣拜君，子拜父，拜天地宗庙，拜社稷鬼神。
　　李家在西北久矣，礼节上并没有中原各世家门阙那么严格，他又向来疼爱子女，过往里除了寥寥几次大典必须严格遵守仪轨之外，私下里父子之间从未用过这等郑重礼节。

　　“世民……？”李渊支起身体，温热的真气霎时流转全身，他这才觉出之前自己状态似乎有些不对。“为何骤然行此大礼？”
　　“……世民无意冒犯父亲，恳请大人勿怪。”伏在地上的男人只能看到头顶，漆黑如鸦羽发丝与些许霜白交错，“若再有此等禽兽之举，愿天厌之，地弃之，水火刀兵皆……”
　　“住口——！”李渊想都未想就将人从地上拽起来，直接打断他未说完的话，惊怒交加，“如此毒誓，岂可轻易出口？快拍散了！”
　　李世民抿起嘴唇，黑色双瞳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甚至有一点点委屈的样子。见他这模样，作父亲的李渊不由习惯性地有些头痛，他叹了口气，在世民手背上拍了拍。“好了，不关你的事……”

　　两只手臂很用力地从背后搂住了他，打断了他的话。青年别扭地保持着跪倒的姿势，却是努力直起身体，将毛茸茸的头靠在他胸口。

　　这种摆明了无理取闹的撒娇姿势反而让李渊不知该说什么。他用手顺了顺面前粗硬的黑发，去年世民将头发彻底剪短了，现在也不过堪堪长到肩膀。父子静静依偎了一会，李渊胸口的寒意不知不觉散去许多，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走火入魔的边缘走了一圈——自来高深武学通常都要求寡情少欲，心境平和，尤其忌讳大悲大喜大怒……像今晚这种情形 ……

　　李渊微不可闻地轻叹。
　　——以他如今功力，若走火入魔，当世恐怕都无人可救了吧？此处的少林僧人偏于外功，那位所谓的“特殊事务司”人员更是无能为力……道魔不并并非虚言，至少功体是绝不相容的……
　　——他修为早过了天人境，再活数百年毫无问题，一生里多少狂风巨浪都平安过了，连一睡一千多年的龟息也没什么问题，若是在这和平时代因为一时情绪失控而死……

　　李渊默默地给自己插了个“绝顶蠢材”的草标。
　　今晚向世民倾诉之后的失常……是因为过往之事？还是因为倾诉对象？
　　世民……刚才不过一时失控……他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若他真的因此……这孩子不会生生被自己逼死？

　　怀里暖意融融。正是万籁俱寂的深夜，别有一种安静祥和的气氛。
　　他稍作犹豫，还是把世民从地上拉了起来，换了个姿势在身边坐下。青年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眶可疑的发红，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之后又靠上他的肩膀，手也紧紧握住他的不放。

　　李世民，曾经的秦王心里也有怒气，对李建成是无以言表的暴怒痛恨，对父亲……却是怒其不争。愤怒，后怕，心痛……种种不相关的情绪全都绞缠在一起。他闭紧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内心想法说出来又刺激父亲——
　　秦王默不作声地咬得自己牙骨生疼。

　　“父亲……此世唯有我父子相依为命……若我日后令父亲不悦，父亲尽管打骂都好……”
　　——千万别抛下我……

　　“二郎……你这是……说什么傻话呢！”
　　从小到大，吾什么时候打过你了？你受一点伤我都受不了，还打你呢……
　　李渊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伸手揽住那坚实的肩膀，琥珀色眼瞳完全恢复了原本的淡静从容，“……吾当然不会抛下你。”

　　——你从小到大，都是吾最最心爱的孩子……便是长大了……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