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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63章 清凉 ...

  •   等到少女匆忙出了公馆,因事一夜未眠的白礼伸了伸懒腰起身,转问坐在一旁不言的阿释密达。

      “伤势如何?”

      “啊,小伤,我能自己处理。”

      “话说回来,自你离开嘉米尔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狼狈。”看着一身血污,满头尘埃的青年,白礼的话听上去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感觉。

      “……”一身狼狈的青年沉默片刻后微微侧首,开口道。“那尊魔佛雕像……似乎是来自那个地方。”

      “啊,极地净土。”白礼自然知道阿释密达口中的地方指的是什么,望着石窗外漆黑沉寂的高原夜色,老者不禁敛下眉头,满腹担忧。“……离神最近的地方,亦是与魔比邻的地狱之门,莫非……里面发生什么变故?”

      让叶在探查之后告知了白礼,那尊魔佛雕像上封印着可怕的魔神,守护净土入口的庙宇遭到不明势力的血洗。事关佛教之事,白礼又不是佛教徒,刚好撞上阿释密达自己送上门来。秉持着不用白不用的道理,白礼便让阿释密达去处理那尊雕像。

      谁知,阿释密达这小子也有失手的时候。

      差点让那魔佛挣脱了封印,紧要时刻,一身豪爽的藏民打扮,身上戴着念珠,御龙从天而降的男人以一己之能收服魔佛,重新封印回雕像上。所用的显眼巨剑显得出格,非常不符佛教徒的身份。变生肘腋的刹那,白礼也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远处山口狭隘处吹出了凛冽的风雪,还捎来一阵绵延悠长的号角声,似是某种信号。男人收起巨剑,远远的看了眼陷在石碓里的阿释密达,后冲着远处的白礼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便扛起那尊小山般巨大的雕像离开。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应该是守护净土入口守护者吧。关于守护极地净土的‘天命者’传说,白礼倒是知道一些。也曾有幸和‘天命者’合作擒魔,不然的话,那个男人怎么可能那么赶巧的碰上。就不知道,阿释密达怎么想了。

      “关于那个男人,你有什么想法?”

      阿释密达难得微微沉吟,“观他招式应是佛教徒无误,而且,身份还不低。”那金盈灵动的金色神龙最后化为星流,消失在那名男子背后。而佛教中御龙者众,像他那样的能力者不多,身份并不难猜。“应该是八部众之一的龙众。”

      “是吗?”

      白礼摸了摸下巴并未多言,心下了然。想来如今的极地净土也不太平,否则藏地这些年哪来那么多的魔祸肆虐。话虽如此,魔祸都是来不及蔓延就悄无声息的平淡掉,想想必和守护极地净土的‘天命者’有关。

      但魔祸蔓延造成的牺牲毕竟存在,白礼身居嘉米尔高原,又怎么可能两耳不闻。每次出现情况都会亲身前往查探,未等他查出什么,魔祸便已消弭。看着情况,极地净土里面的情况,只怕也轮不到他们来管。

      也罢,想到这,白礼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人管就行,没人管他就得头秃。现在,还是专心处理面前事才是关键,也不知道那小丫头半夜跑出去,能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极地净土?

      耳闻这四个字的史昂一抬眉,他倒是略有耳闻。嘉米尔一族守护着高原,虽不曾踏足那片神圣隐秘的所在,但也知道一些隐晦的传说。比如:西藏高原最尽头之地,珠穆朗玛峰往后的‘那个世界’。是离神最近的净土,也是与魔比邻的地狱之门。

      而那流传在藏民与佛宫之中的‘天命者’传说,更是每年浴佛节时常被提到的故事。每年佛宫都会推举出一批佛法精深的喇嘛,作为‘天命者’前往传说之地,此后余生不再离开。都说进了那里,就再和尘世无关。

      年少时,史昂在白礼的带领下参加过一次浴佛节,曾有幸一见那些被推选的喇嘛离开佛宫前往极地净土的场面。长号低沉,经钟缓旋,经幡飘扬,礼乐庄严。喇嘛们阖眸礼佛,低喃着佛经一步一拜而去。

      是隔多年,他几乎都快忘记这件事了,要不是今日这事他都快要忘记了。看来那尊雕像和极地净土脱不了关系,不然按师傅的个性,绝不会放任那尊雕像不管。这事没说出下文想来已经有了解决之法,那么师傅接下来肯定优先处理姜七夏的事情。

      天知道,师傅要怎么处理这事。

      少年这边心思刚提起,白礼那边就发话了。

      “嘛,既然是极地净土的事轮不到我们来管,还是先处理小姑娘的事情为要。”白礼起身扭了扭白日一战后闪到的脖子,“去看看,小姑娘在干嘛?”

      说罢,老者率先出去,负伤的青年将身后血污尘埃狼藉的披风挽在手臂上,跟着白礼出去。一直都没有开口说话的少年抿了抿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跟了出去。

      夜色沉沉下的高原,夜露深寒仿佛隆冬。在凛冽的寒风中奔走,姜七夏呼吸凌乱,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氤氲眼前视野。

      近了、更近了……

      冥冥中有种感应在心头鼓动,和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相互应和,催动着本能。竭尽所能的催促着身体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似是命中注定要到达的地方。

      等等、再等等我!就等片刻!

      身体响应心底那股无法压制的声音,姜七夏无法理解此刻心底那股从未有过的躁动是为了什么?它在催促着自己前往今日来时的死地,——试炼之桥。到现在,她都能听见,那些暴尸在石锥上的尸首正在悲鸣。

      “你且先回答吾,何为医者?夫也?”

      这个问题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回响心头,她清楚的听见自己的回答。

      “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此为医者。知天下不可为而为之,承万夫之勇,是为夫也!”

      决然的回答如那泥土下胞饮露水后疯长的幼苗,冲破了阻碍终于得见天光。枝叶舒赞的那刻,迷雾尽散,终是响起最初的那句话。

      “医者、译也,能通达万物,晓气运,知生色、进而救人。夫者、师也,教人、启蒙、御物。两者和,则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无一不能。人医则人师,要能医人、医身、更要医心。”

      循循告诫,说的是懵懂的初生,也诏示着混沌的未来。年少草堂下屈膝跪拜所得的告诫,曾伴她一路成长,更是前行路上的指引明灯。她不求能成济世仁医,但求问心无愧。只是尚未求得问心无愧,脚下的路便已经看不清楚,险些入了歧途。

      试炼之桥的死试与梦中训斥得来的醍醐灌顶,犹如迷林中忽现的小径,给她指明了出路。曾经的迷惘,她已经得到答案,执着旅途中曾经搁浅的小舟终是再度起航。

      她能医人未必能医鬼,也不曾尝试过。

      少女心里没有把握,却不肯退让,如果在这里再退一步,那会变成什么样?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这样被迫的去做一件事,还是一件没有做过的事……

      少女不知道,被迫英勇算不算英雄?

      如果可以,只要有一个人需要,她都可以去英勇一次。

      若这是成长之路必经的选择和磨难,她又有何惧之?

      求道之路,本就是最最孤单的风景,只能只身前往。这一路所见,刚好,像是一坛酒。经年岁酝酿发酵,成就一杯倔强,绝不退让。

      也似是某种预兆,自那菩提子手链断后,她每至梦境深处总会梦到昭示一般的场景。还有一段又一段仿佛刻到灵魂深处的对话,总在不经意间,回响心头。像是久旱的甘霖,滋润干涸的心田。更如隆冬的惊雷,撕碎一片迷惘的烟雾。

      崇慧大师说过,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因缘,该追寻的道。这些东西,迟早会指引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因缘与道。

      多年来,她流离辗转在外,路过无数村庄,见过无数风景。更看过无数的人和事,何尝不是在找寻属于她的因缘?

      还有那缥缈无踪的——道……

      却是人海茫茫,一经多年,不曾朝闻道夕可死,只得满心疑惑。如今却在着远离故乡的高原上,自灵魂最深处出现。梦回经年,过往的告诫,今日的遇见,又何尝不是一种的因缘?一种机际会?若这便是道——何妨一行。

      被迫英勇又如何?

      踏足试炼之桥那刻,满头大汗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全身因为颤栗而在发烫。吹过的夜风冷如刀锋,贴过之际掠夺肌肤上滚烫的余息。呼呼夜风中,只有一片浊白的阴森雾气在山渊中翻涌,更有察觉生人到来后群鬼沸腾的呼声。

      “召灵之体,对那些沉沦黑暗的魍魉厉鬼而言,如暗夜灯盏,迟早都会引来扑火的飞蛾。处理不当,便是将你自己置身险境,甚至……有可能是死途。但……若能成为渡化接引之光……又何妨不是指引的明灯。此清凉歌,便是贫道唯一能赠与你的东西。这串护心铃,将是未来见证的誓物。留下它,你会见证——属于你的道。”

      “道?”那年武夷山一行,稀疏年岁将行朽木的老道一番话,让少女侧首,不经疑问。“……何者是道?我的道——又该是什么?”

      “天行有道,道唯一,法万千。如水之一形,可变换千种姿态,最终也不变为水的本质。当行者行,无需迷惘,无愧于心,你终会知道。”

      山渊下翻涌的鬼息浓厚的蔽人生息,少女后怕的吞咽口水。越是害怕,心头鼓噪的声音便越是明显。来不及去思索更多,少女拭去额间冷汗,毅然迈上来时的试炼之桥。暗中跟来的史昂心头一紧,不由屏息凝神以待。

      少女踏足桥上之际,山渊之下猛来狂风呼啸,搅得雾涌如浪。吹扯少女一身衣袍凌风翻飞,猛烈的劲风甚至将她吹得后退了一步。不得已用手挡在面前,少女侧开脸稳住身体,后退的步伐再度向前迈出一步。

      白礼疑问咋起,不懂这小姑娘现在到底想干嘛?

      白日走试炼之桥时差点就丢了性命,照理说更不愿意再走一次啊。按照赛奇所说,这小姑娘一点就透,不可能不知道这是圣域在故意试探她。自然也不会放任威胁她的身家小命,为何还要再走一会?还是私下的。

      一瞬之思未得解答,少女已只身没入翻涌的雾气之中。山渊之中鬼气霎时翻涌,白浪涛涛,鬼鸣之声大作。

      见此状白礼啧了一声,从暗中现身,想着立即进去把人捞出来。省的人折在这了,回头不好交代也就算了,非得被赛奇念死不可。更何况这小姑娘还是姜阳那小逆徒的弟子,于情于理都不能放任不管。谁知白礼刚动身,阿释密达便拦下白礼。

      “阿释密达,你想干嘛?”

      面对白礼不满的质问,阿释密达好整以暇,一贯总带着温文笑意的青年敛起笑意。“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待在这里会比较好,这里的亡灵对生者满怀怨恨,尤其是对圣斗士的怨恨更重。就这样进去,非但帮不上忙,说不定……”

      白礼眉头一蹙,“说不定什么?”

      “说不定越帮越忙,而且……”阿释密达一顿,眉头紧蹙一下后松开。感觉到了,那股生者带来的‘气’,将山渊下的鬼全数惊醒。“长老不是本来就有意试探吗?太过怀柔的手段怕是什么都试不出来,那么,这样的情况不是更好吗?”

      “真是看不出来啊,阿释密达……”白礼眉头不松反紧。“我以为,你和她至少有数日授课之谊在,理应不会放任她涉险。没想到……你……”

      老者有未竟之语没说,阿释密达心知也不避讳,直言道。“弱肉强食本就如此,若因为相处几日便心软,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吧。再者她身怀之物极有可能是冥斗士汲汲营营欲得之物,如此,怎么可能掉以轻心,不是吗?”

      “……”

      阿释密达说的在理,但这种不通人情堪称冷血的决定还是让白礼眉头蹙起,满腹忧心。可不单单是担忧身陷山渊鬼地的少女的安危,更是担忧阿释密达。他年少时便已经如此冷极静极慧极,成年后这种情况尤为更甚。

      都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阿释密达的慧极更是让白礼操碎了心。开解提点之话白礼说不过深谙辩论之道和佛学的阿释密达,便只能期许他有朝一日能自己明白。可如今这情况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阿释密达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这多年来不曾说出口的忧虑在这刻显得尤为明显,老者却无法单纯的用语言来表达。忧虑的情绪在老者眼中一闪而过,蹙起的眉头可以夹死苍蝇。他自然知道怀柔手段试不出什么,当用雷霆手腕,可那也是要看人的。

      圣斗士不能对普通人动手,否则试探之举何须如此迂回麻烦,时至今日都探不出什么。最近魔星复苏的情况越发频繁,魔星刚亮,圣域就紧随其后派遣圣斗士讨伐。可没等圣斗士出门,魔星的气息就消失无踪,再难查询下落。

      联想到小姑娘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对方不惜出动冥斗士到圣域抢人,却在失手后陡然安静再无下文。冥斗士一反常态的沉寂和数度讨伐扑空,加之魔星越发激烈的苏醒之态让赛奇寝食难安。不然,自己的那个弟弟也不会同意用试炼之桥来试探这小姑娘。

      如今这结果是怎么都跑不了,白礼叹了一口气,这小姑娘时运实在不济。让人想帮也帮不了,看着情况,也只能只求多福了。

      师傅和阿释密达的对话,史昂没有听进多少,倒是把全部的精力用在了听上。他心里很明白这场试探姜七夏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就算有心想要帮她也帮不了。为今之计只能屏息凝神聆听山渊中那狂乱的声息内,少女那短促错乱的呼吸声,以此来判断她的是否安全。

      不可否认的是,看到少女踏入鬼雾之中时提到嗓子眼的担心,也不能否认那一刻史昂是想直接上前将人拉回来的。

      可冲动的念头刚起,理智便强行压在他的心头。告诉他:这一场,谁也帮不了她。若她今日不能通过这场试炼,结果会是怎样已经不用多说。可就算因为同情她不让她去试炼,往后呢?往后谁能保证不会发生更严峻的考验?

      到此,迈出去的步伐被少年强硬的理智给收了回去,沉默的跟在师傅身后不置一词。阿释密达说得对,对的让人无言以对。不动神色的深吸一口寒气,史昂拽紧了拳头开始放松自己,屏息凝神留意姜七夏的一举一动。

      阿释密达侧耳聆听之际,本以为白羊宫这个火象星座的直率少年会最先出声反对。毕竟……论相处,他和姜七夏相处才是最多的那个,论同情心最易泛滥的也该是这个少年。意外的是,他竟比起白礼长老还要沉着冷静。

      想到那日回处女宫山路上被少年半路拦下所说的那些话,阿释密达朝史昂的方向看了一眼,施施然笑道。“你倒是冷静,竟是丝毫都不担心?”

      突来之语打断了少年的凝神,少年不愉的蹙了蹙眉,神色到底没有阿释密达那般收敛自如。自然没有收住脸上一瞬不满的情绪,不过好在,不满的情绪只一瞬便消失不见。只见那少年冷了脸,浑不在意的回答。

      “该为之事,也是她必须面对的,我担心什么?”

      “呵……”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满怀揶揄的轻笑出声,尽是意味不明。末了,阿释密达也没说什么,简洁的说了句,“那就拭目以待吧。”

      一直不吭声的白礼用审视的目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来回扫视了几轮,若有所思的摸起了下巴,片刻后似有所悟的点点头。老爷子嘴角勾起,带着一丝笑意。

      嘛嘛,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的,说话也不直白点。全是拐弯抹角,跟熄灯摸鱼一样,竟让人瞎操心。不过……现在看来,未来,精彩可期啊。

      不等老者释然,不远处山渊内猛地爆发一声尖利的鬼泣,尖利如利刃划过镜面,尽是刮出让人寒颤齿冷的声响。未等鬼泣余音消弭,那山渊内的鬼雾霎时狂涌如潮,拍打四面山壁。回响的鬼音骇人听闻,那鬼雾更是浑如狰狞的人面,扭动不已。

      突来的情况,让山崖上的三人绷紧了神经。诧异一瞬,山渊之内传来一阵清凌凌的铜铃晃击之声。

      “——叮——”

      铃声空旷清灵,泛如洞中穹顶上滴落的水滴。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透入肺腑,让人紧绷的神经不由缓缓放松,逐渐安静下来。那神奇的冷定之意随着泛开的铜铃声蔓延而来,竟是以须弥之音盖过那狂娟的鬼泣。

      刹那之间,余音淼淼,如空山新雨后袅然的生气盈盈。在极动极静之间,有婉约的歌声传颂而至,抑扬顿挫。那歌声,不似梵音庄重威严,不似外语绵延不断,更不似官话字正腔圆。竟是自成一调的低如山谷回音,淼淼间连环不断,似是水汽滋润,生气盎然。
      抑扬之间,有昂音清正锵鸣,如神明持剑斩断世间一切污秽,还世间清白世道。顿挫之中,低音绵延,如山脉壮阔横生,生息不绝。配合那清凌的铜铃声,一点一滴盖过那喧嚣鬼语,次第开来,便只剩那清风絮语般的婉约歌声。

      唱的不是传颂之意,歌的不是死者之恨,也不是说的那生平未尽之怨。只在那倾诉间如流水一般拂过,慰平一切沟壑,洗掉所有尘埃。山渊之中,翻涌的鬼雾趋于平静,鬼泣之声逐渐消弭。只剩域外奇妙的歌声,在山渊之中唱诵。

      一曲清铃唱诵,唱尽平生未了意,歌罢前生难了情。从此后,云阔天清,不争、不抢、不妒,不怨、亦不恨,人世一遭,从别后,风萧萧。

      福至心灵的刹那,阿释密达眉头一松,他竟然……看见了。

      白衣少女盘坐在孤凛险峻的试炼之桥上,一手腕铃轻晃,一手掐印变幻。苍白的面色神情宁静,如佛陀阖目敛眉,宁静的面对世间纷扰而不动其心。开合的唇瓣唱诵着让群鬼安静下来的歌谣,合着铜铃声,自成一曲。

      少女盘着的膝上正趴着一具探身伸手的腐朽骸骨,那骸骨伸出的手恰好停在少女颊边。那般的姿态正如地狱中伏趴祈求救赎的亡者一样,凝视着浑身散发微光的少女。如此一幕,在山渊孤桥鬼雾群鬼此等诡奇之景之中自成画卷一副,此后百年不衰。

      少女低眉敛目唱诵不停,唱的是道家一曲清凉歌,不但清她之心,更清百鬼之怨。清凉、清凉、清心中迷惘,解内心悲凉。

      与传颂中的百家真言不同,清凉歌,既不超度,也不往生。仅是指引,其超脱之路已在脚下,行于不行皆在一念。

      年少时武夷山奇遇,她入深山采松,赶巧衰神附体。碰上了含冤而死的食人厉鬼,险些送命之际,被一老道所救。老道衣着褴褛犹如乞儿,却是一身仙风道骨,拂尘轻扫之间制服那凶戾恶鬼。腕上铜铃轻晃,配上一曲清凉歌,超脱那死不瞑目的厉鬼。

      老道一眼识破她召灵之体也不为难她,反倒教了她一些自保的小把戏,足以让她应付如今日这般的险境。又唯恐她年少心性不稳,那天受了这些鬼魅的迷惑丢了小命,便将腕上的法器送给了她,并教她清凉歌,以求固神自保。

      老道告诉她,这法器能清心定神,驱邪除秽,配上清凉歌,可超度一切冤魂厉鬼。只有一点要谨记,唱者需心怀敬畏而无惧,坦荡而不怕。唯有做到心不畏惧,不存害怕才能用着法器搭配清凉歌超脱厉鬼。

      反之,若心存害怕去唱诵清凉歌,那非但超脱不了厉鬼,反倒会丢了身家小命。老道要她切记,不可随便乱来,要她小心慎用。

      彼时她年少,再心性高傲也是惧怕它们的。别说给它们超脱,不碰到它们她就该烧高香敬谢祖上庇护了,怎么可能自己往上凑合。

      这事一晃过去数年,转眼就给忘了,那护心铃和菩提子手链都戴在手上着实不便。她便取下护心铃放在衣袋内贴身带着,久而久之就给遗漏了。若不是这回梦之深处,被人呵斥见死不救,数典忘祖,她都要将这护心铃给忘了。

      猛然梦醒,起身翻找才发现,就算再怎么被遗忘在衣袋内。那护心铃光洁依旧,色泽沉寂古朴,犹如初见。那首不曾或忘的清凉歌也在摸到护心铃后,回响心头,字字句句皆是清晰无比。瞬间便抚慰全数畏惧和害怕,犹如拂尘扫台,洁净如初。

      她身上没有鬼药,更没有实际用鬼药救过鬼,不知从何着手,倒是那清凉歌给了她力量。回想起那年古松树下超脱厉鬼的老道,便不自觉往试炼之桥跑去。

      姜七夏知道,这是很冒险的举动。

      一旦她心存胆怯或害怕,这清凉歌非但超脱不了这些惨死于此的厉鬼,还会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际,害怕到了极致,真站在试炼之桥上时,她反倒静了下来。那一刻,当真有种光脚不怕穿鞋的,破罐子破摔之感。

      她索性,豁了出去!

      就算再害怕也不服输,倒不如大战一场。

      生死交给天定,此刻,但求无愧于心!

      真当铃起那刻,绵绵清凌之声驱尽一切晦气邪氛,心中所有害怕惊惧有如浮沫尽数被铃声拍散。通体有如重生一般清灵自在,不再有身负万钧的泥重之感,她竟不由敬畏起来。像是唤醒呼吸一般自然,瞬间,她便启唇唱出声来。

      清凉歌如呼吸般自然,释放着积攒已久的力量。这些惨死的亡灵便在绝望之际,竭尽全力的朝她涌来。犹如飞蛾,义无反顾的扑向那簇新燃的焰火。

      于冥冥中,少女在肢体的接触中看到,无数过往,无数碎片。像是洪流一般朝她涌来,带着最初最最虔诚的愿望和最最炽热的信仰。

      于万千碎片之中犹如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展现在她面前。

      那真相的一角,被惨死的不甘捆绑,在患得患失之中四处匿藏。清凉一曲歌响,护心铃动,驱散一切迷惘,揭开被过分篡改的真相。

      【为了大地上的爱和正义,为了雅典娜!】

      不知是谁的声音响起,高喝一声,犹如积雪的山顶猛然坍塌,轰隆呼啸露出出被遗忘的真相。这从来不畏迟来的璞光,终是照亮着晦暗的鬼途。

      就算梦想落魄成假象,崩坏之前也拥有最炽热的信仰!

      为了成为圣斗士,为了保护大地,为了身后挚爱的人和亲友。他们不畏生死、不惧险阻来到这里试炼,却因一念之差身亡在此。被困于此不多多久,曾经无法实现的夙愿便成了枷锁。余后只记得惨死时的不甘和怨恨,再也记不得最初的梦想和信仰……

      那窜动的火焰,唤醒身体里面古老封印的灵魂模样,在秘密揭晓之前,它们神色慌张。在真相患得患失之际,突来璞光,撕碎一切迷障。

      如冷水兜头浇下,醍醐灌顶,飞蛾终将不再扑火,而是顺着那渺渺明火,烧掉全部怨恨和执念,坦然而去。

      清歌唱诵,铃音未止,那趴在少女膝上不甘的骸骨终是息掉一身黑色不甘的业火。在清铃声中沉寂,放下一切执着不甘,化为尘埃。点点荧光自朽化的躯体内飘出,顺着渐明天色的晨风中飘然而去,这会才是真正的超脱自我,往生极乐。

      铃声不止,歌声不停,这山渊之上唱诵的歌儿和渐明的晨风,越发清晰。于百鬼眼中,那暗中焰火越发明亮,便越是不顾一切往哪焰火而去。舍了一生执念,越来越多的尸骸化为尘埃,从□□到灵魂,真正的解放自己。

      白礼目送眼前一幕,蓦的湿了眼眶,老者别过头,拭掉眼角的湿热。他又何尝不知这桥下亡魂生平所恨为何?他又何尝不知这份最炽热的信仰到头来成了煎熬他们,让他们成鬼也不能超脱的负担?他怎么不知?如何不知?

      正因心知,所以无处安放,看他们成鬼成戾,不得解脱。

      纵使煎熬,却没有办法帮他们解脱,只能看着他们越陷越深。看他们成鬼诱惑过往桥上心怀成为圣斗士愿望的人们,心有不坚定者过桥必死无疑。因为这是亡者们心中最炽热的信仰和心愿,绝不允许心志不坚者亵渎!

      而心怀坚定者必成其愿,但同时,亡者们也会憎恨着通过试炼的人。因为通过试炼的人完成了亡者们都无法完成的心愿……

      那终极一生都无法再触碰的梦想和信仰……

      才是催生它们怨恨成鬼无法解脱的源头。

      我的同胞们啊……白礼阖上眼,含泪诚心祈祷。愿此后,你们心无所怨,一片坦然。拥抱着最初最炽热的信仰,安眠在此,不惊、不扰、不怒、不怨,亦不恨。

      破晓的第一缕天光自山峰上照拂而下,驱散山渊内深埋一夜的寒凉。风息吹过,铃止而歌停,阖眼唱诵的少女睁开眼。托送手中最后一缕荧光,高举过头,让它在破晓的第一缕晨光中飞升,直至消散,再无踪迹可寻。

      晨风寒凉,少女惊觉脸颊一片湿冷,触手探去,竟是满手泪泽。

      恍惚间明白,这眼泪是为他们而流,那些为了毕生信仰奋斗至死也未曾放弃,终是被信仰所累的人们。

      对他们而言,就算梦想落魄成假象,崩坏之前也拥有最炽热的信仰吗……

      收紧手心沾上的湿冷,姜七夏将手贴在心口。那蓬勃的脉动似乎也在回应着那股炽热的信仰,所以敬畏,而不惧。

      她终究,是成功了……

      意识到那刻,姜七夏松了一口气,刚睁开眼。便觉得大脑一阵钝痛,眼前景色猛地翻转起来,身子向前栽倒。远在山渊边一直看着的史昂心头猛地一紧,在少女倒下桥之际,瞬身一闪,将人抱入怀中瞬移回山渊之上。

      怀里的少女面色竟是比起昨天过试炼之桥时还要惨白,气息断续不济。少年臂膀一紧,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急忙呼唤老者。

      “师傅!快看看,姜七夏情况不对!”

      “不急,我看看,”白礼这会倒是不急了,上前给姜七夏检查一番,在自己弟子急的冒火的眼神中静默不语。

      “……”久久不见白礼吱声,担忧不已的史昂出声催促,“师傅!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瞄了一眼急得红了眼的小徒弟,白礼心里哦豁一声,算是懂了。当下也没有戏弄他的意思,权当做是看在少女替亡魂超脱的份上,白礼这才开口。

      “没什么危险,就是两翻上试炼之桥,山渊里鬼气翻涌,小姑娘阳气折损甚剧,加上她超度亡魂之举,消耗太多心神,躺上几天就好。”

      “……是吗,那就好,”不自觉松了口气,师傅这么一说,史昂反倒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只觉得刚才那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憋得很是不舒服。

      “将她带回公馆吧,我给她煎副药,驱驱邪。”太了解史昂的个性,白礼索性给他台阶下。

      “嗯,我知道了。”

      金发的青年在看过亡魂超脱一幕后便沉默不语,似乎刚才少女的死活都和他无关,这会倒是老实沉默的跟着长老回了公馆。在老者安置少女的空隙间,青年定定开口,声音难辨喜怒。静如古井,只余深冷的回音激荡,让人不住警惕。

      “关于此回试探的结果,长老有何看法?”

      正在给姜七夏擦去额间冷汗的白礼一顿,勾了勾嘴角。幸好刚才打发史昂那小子去翻草药了,不然这会,还不知道那头耿直的小白羊要怎么反驳这个明知故问的青年了。老者淡然的将麻布放入盆中清洗拧干,再敷回姜七夏脑门。

      “回去告诉赛奇,不用再试了。”

      “……”似乎已经料到老者会这样回答,阿释密达沉默片刻,问,“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回去告诉赛奇,不用再试了,——我信她。”白礼勾起嘴角,神色看上去轻松从容,末了补了一句,“这样就可以。”

      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长老背对着自己,回答得轻松坚定,毫不作伪。阿释密达顿了顿转身离开,在掀开门帘之际,青年的声音这才转了过来。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教皇,那么,我先告退了。”

      拧着麻布,白礼看着眼前净盆,低喃道,“你要真明白自然再好不过,可别越明白越糊涂就好啊……阿释密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第63章 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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