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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62章 扑火 ...

  •   姜七夏点头,跟随白礼走上那座要命的窄桥。如果她所料不差,教皇将她带到此处,试探之举必然脱离不了这里了?刚刚走上桥面,姜七夏就觉得耳后有一股子阴冷的风吹过。让她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直直往前的目光下意识不由往下。

      等她看清桥下的情况时,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冷气。

      鳞次栉比的石锥耸立指天,上面挂着不少失足落下的尸骸,仰面照天,死相狰狞。乍见如此骇人的景象呼吸不由一乱,脚步甚至停下一瞬。在后面阿释密达走近的时候,姜七夏深吸一口气,平复紊乱的心跳和气息,面色微白的跟上走远的白礼。

      哼,果然啊,再怎么镇定,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看到死人就忍不住色变,女孩子到底还是女孩子。白礼老脸一松,无声嗤笑。

      阿释密达、史昂跟在后面,姜七夏的反应自然是看在眼内。两人没说什么,一路未有停下通过试炼之桥。居中的姜七夏面色渐渐发白,感觉得到身上的温度在快速流逝。失去了菩提子手链后,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接近距离的面对‘那个世界’的存在。

      那些枉死之人临终前狰狞哀嚎的鬼语毫无阻碍的冲入耳中,犹如洪流般狂乱阴冷的倾轧般吞食一切声息,甚至盖过喧嚣的风声。

      耳边不断回响的声音,尖锐得脑仁都在颤抖发疼,让她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困难。或嘶戾或喑哑或哭喊,种种不甘和愤恨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那般,盘在耳边伺机想要撕咬而下。抓紧了心口处的衣服,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第一次听到这样满怀怨毒不甘的鬼语,扰得她心神浮躁,面色惨白,连走起路来都开始有种踩在棉花上的漂浮感。眼前高原苍莽的色彩似乎都开始褪下,变成阴冷的浊白。

      不经意低头的时候,能看到底下那些惨死的亡魂正在不甘的挣扎,手脚并用的爬上来。甚至有些漂浮的鬼影已经拦在了她面前,伸出腐朽的尸骨试图绊倒她。而早已精神浮乱满耳尽是鬼语的少女直觉得天地开始倒旋起来。脚下一个不稳,趔趄就向旁倒下。

      身后的阿释密达一直都在‘看着’姜七夏的一举一动,自然也能看到那些枉死之魂对少女垂涎的举动。在少女趔趄向旁倒下的时候,青年伸手将人带回怀中,并给予那些亡魂警告。金色的佛光很快就驱散那那些饥饿许久的亡魂,还原试炼之桥的险峻孤冷。

      怀里的少女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湿汗淋淋,气息抖急。跟那跑步良久快要气竭之人一般,手紧紧的抓着心口,手背上都冒出了青筋,足见她使了大力。要不是知道她受鬼语所扰,单看她这情况,都要以为是心脏出了问题呢。

      白礼作为主要提出试炼之桥试探的人,自然知道试炼之桥的凶险。之前就听闻赛奇说过这小姑娘天生五官敏锐与常人,今日一见,这份敏锐只怕不只是过于常人吧?那絮絮鬼语不光听得真切,连看都是一清二楚,甚至都进入‘那个世界’了吧。

      到底是小姑娘,白礼没有打算真在这里将姜七夏往死里试,老者拢了拢袖子,道,“今天先到此为止,再试下去,我估计她要撑不住了。先把她带到公馆那里去吧,正好,阿释密达,我有话和你说。”

      “我?”

      将人抱起的阿释密达被突然点名,不由怔了一下。本意他横竖无事,就是想看看这个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光的小姑娘在过试炼之桥的时候会是什么情况,这才来的。倒是没料到,刚好撞在枪口上了,估摸着长老不会轻易放过他就是了。

      “真是意外,”青年难得哑然,倒也没说什么。

      跟在后面史昂抿紧了嘴不发一语,相较于师傅和阿释密达,曾经和姜七夏在西泽共同亡命过数日的经历让他记忆尤深。以姜七夏对它们的吸引力来说,就这样直接赤/裸的面对那些枉死者,是否对她太不人道?

      就等同于在食人鱼中放了一块血肉那样,怎么不会引来嗜血者的疯狂撕咬?见她这一路走过的艰辛危险、歪歪斜斜,却硬着一口气没倒下。在快走完整个试炼之桥才撑不下去倒下,不可否认,史昂心情很是复杂,甚至有一瞬间被揪了起来。

      那口气不上不下,在阿释密达抱住她结束这场试炼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这个连圣斗士都会失手惨亡的试炼之桥,果然……不该用在她身上。最起码,不该用在女孩子身上,这一刻,史昂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用来作为说服自己那一刻担心少女的心情的借口。

      嘉米尔高原上的公馆孤零零一个,显得寂寥孤冷,看上去十分寒凉。远离了试炼之桥的姜七夏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阿释密达将她放在地毯上,给塞上几个背枕。白礼就把人领上了公馆更上层,显然要说的话只是单独对他一人所说。

      史昂注意到了这点,心下了然,应该和最近突然降落在高原的那座邪气四溢的魔佛雕像有关。阿释密达毕竟是佛教徒,由他来处理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只是……这边该怎么处理?

      姜七夏额前碎发已经湿透,一缕一缕的粘在发白的额上,黑白分明的两色更显得她面色惨白。急促的呼吸随着起伏甚剧的胸口,越发显得她呼吸困难。史昂探过她额头的体温,低得不正常,少女的手简直跟一团冰似。

      明明已经离开试炼之桥,为什么还是这样?

      史昂蹙眉,摇了摇姜七夏。“姜七夏,能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深入骨髓的阴寒有增无减,她能感觉到,腿上和脖子上压着那东西,沉沉的压着。她离开试炼之桥,可它们也随着跟来了……正在一步一步扼紧她。

      感觉得到细微的摇晃,少女勉力睁开湿汗沉重的眼皮,晃动的视野里能看见少年关切的神色。张合不已的嘴正在说着什么,模糊的视线只能一帧一帧的用唇语去分辨少年的话,那双绯色的眼睛成了一片浊白视野内唯一的温度和色彩。

      少年的话她听不得不甚清楚,时而清冽时而混沌,好像泡在水里听一样。能清楚的听到涡旋似的回流声夹带着的恶意的窃笑声,将少年的声音撕碎拉远。最终只能像石子那样沉波底,刚泛起波澜就被汹涌的波涛吞没。

      见姜七夏的眼睛才睁开一线就又闭上,见她眉头蹙出尖锐的弧度,隐忍多时的痛楚再也压抑不下去。少女微微仰头,史昂没听到呼吸声,倒是听到隐忍的抽气声。

      不对,这样下去不行!她的情况看上去不对。

      史昂将一旁的羊毛毯披在少女身上,希望能为她抵御一些冷意。刚想起身上楼找阿释密达看一下她的情况,意识已经不清楚的少女低呓一声。

      “……琰、”

      细微迫切的呓语声,带着吸气声,显得脆弱无依。她在混茫中挣扎的叫着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说出的字,仅凭着心口那种感觉,便叫出来了。好似那个字能给她某种力量,带来安定。她期许着那个字如同避风港一样,给她带来庇护。

      【啊,吾在……】

      恍惚间,竟真的有人回应道,温柔而哀伤。

      双耳被温热的气流抚慰而过,像是一双温热的手捂住了耳朵,隔绝了那洪涛般风声鹤唳的鬼语。那个声音在少女耳边道……

      【吾在,吾一直都在……】

      那字呓语将起身的史昂唤住,史昂不由得转回身静下,在少年屏息以待的时候,少女再一次张开嘴唤到。

      “——琰,琰……”

      【呵……】那幻听一般的声音轻笑,像风一样温和抚慰那绷紧的身体,【无需畏惧、无需质疑,如你以往那样对待它们即可……】

      【如飞蛾扑火那样……】

      最后一句话,像是找到主心骨那般,发冷紧绷的身子开始慢慢放松下来。少女在柔软蓬松的背枕堆里松下身体,身上那股阴冷的重压也开始减轻直到消失。

      眼?那反复呓语的字让蹲下的史昂一挑眉,怎么?还说起胡话来了?

      在史昂思考的空隙中,刚才好似还非常痛苦的姜七夏开始平静下来。抖急的呼吸开始平缓,好似噩梦中的人平静后又重新睡过去一样,只剩轻浅断续的呼吸声昭示着刚才她的情况并没有这么好。变化只在一瞬,史昂伸手,探了探少女额间的温度。

      寒意在开始退下,少女的体温竟然开始恢复了,这……发生了什么?

      在少年诧异之时,楼上交代完事的白礼领着阿释密达下楼。见陷在背枕堆里面的小姑娘已经平静下来,呼吸沉沉,显然已经熟睡过去。

      白礼抖了抖眉毛。“恢复得挺快的嘛,我还以为小姑娘经不起折腾,得躺上那么个几天。现在看来,未必哦。”

      听这话史昂皱眉,“师傅,这样做过分了。”

      “嗯?真难得,你竟然替她说话。”

      “我就事论事罢了。”

      徒弟拧紧了眉反驳的样子让白礼似有所悟的摸了摸下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的白礼难得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就领着阿释密达出去。公馆内只留下了史昂和姜七夏两人,史昂不由得叹气,话说,他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回头看了一眼姜七夏,真是难办。

      要说白礼之前还有点心虚,这个小姑娘就是个脆皮。姜阳那不孝徒又啥都没有教给她,整个就跟鸡蛋一样脆。就这样直接拎上试炼之桥,失手一下就是蛋碎人亡的结果……不过现在看来,和姜阳那小逆徒倒是一样,挺耐揍的,估计死不了。

      那好,明天让她再接着试试。

      ……………………

      喧闹的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倒是让人颇为不适应。在黑暗中清楚地知道,身体已经熟睡,而意识却是清醒的,这种体验无疑是不好的。她抿紧嘴,寂静的四周忽然转来了一阵规律的碾压声。轻重轻的碾压声细腻稳重,带着一股醇厚微涩的药香。

      那是……药碾子碾药的声音。

      意识到那一刻,她闻到了空远缥缈的香味,这香味她再熟悉不够。空山新雨的味道,师傅最爱的香料,熏衣净身皆是它,没有之一。

      眼皮子在闻到香的味道后出现了松动,她尝试着睁开眼。几番努力下来,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蜂拥而来的强光一下晃晕了眼。她不由得避开头重新闭上眼,试图用手挡住强光,缓解不适。才刚动,药碾子碾药的连续声中转来一声问候。

      “醒了。”

      低沉温厚的声音闲适雍容,不难从那短短两个字里面听出此人涵养如何。毕竟‘闻’乃医者必修,做不到闻声而识人,就更做不到闻香而辨料。这两者反之亦然,看似容易,实则沟壑万千,一着不慎,那就是名声尽毁。

      那不是师傅的声音,师傅的声音轻快诙谐,如朝阳一般温暖。断不会像这个声音一样,隐隐透着威仪和压迫感。意识到那刻,少女睁开眼,望向声音来源。

      一瞬间,逆着光跪坐在竹溪上碾药的身影晃晕了眼,姜七夏只觉得眼睛干涩之余猛地泛起泪花,不适的转过头去。等到适应的时候在看过去,窗棂外照进的光好似故意那般。将那人长相掩在炫目的日光中,只余那人一身两色的玄赩重衣,

      赩色的简纹在玄色的衣襟上留下肃穆的痕迹,腰封缠金配采,更有宫绦绦带,端是庄重肃穆的打扮。曳地的宽袍广袖一点也不碍着碾药的动作,反倒显得赏心悦目。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配上这安静空旷的环境,无端让人心头绷紧,不敢放肆。

      不自觉端正坐姿的姜七夏眨了眨眼,小声问道,“阁下是?”

      回应少女疑问的只有不断来回重复的碾药声,一声一声碾在耳内听入心头,竟让她放松下来。如年少时难得安静的端坐听古板的夫子授课那般,静默的等候着。

      直到一声轻笑,那人停下动作,抓了一把新药放入药碾子中继续碾药。就在姜七夏以为对方不会开口的那刻,那人就着碾药声问道。

      “你且先回答吾,何为医者?夫也?”

      “啊?”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少女一愣一愣的,不知怎么接话,竟不由禁声。禁声使得安静的氛围开始变得压抑,就在那一刻,少女有种错觉。林立在四周药柜好似活了起来,一下子猛地拔高变大。而她像中了变小的术法那样,一个劲的变小。

      直到那些药柜如同群狼包围住了猎物那样,将她紧紧的圈在中间。更甚者那些药柜从高处弯下柜身,像人一样俯瞰着她,让她一下子显得渺小无比。

      四周好似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等候着她的答案。

      莫名紧逼的氛围让她抖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还没有做好回话的准备。

      那人就讽刺道,“怎么?不知道吗?”

      “……不、不是,”良久,少女动了动发僵的下颚,挤出了微弱的辩驳。“我知道。”

      “呵,说来听听。”

      听那人语气似乎十分不屑与她的答案,见此,她不由怒上心头。

      “医者,便是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

      “哦,有点意思,”好似少女这句话让对方起了些许兴趣,对方微微停下翻好药碾子里的药,才说。“继续。”

      姜七夏深吸一口气,接着道。“医者,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不等少女说完,那人便摇头打断道,“哼,学业易成,风骨难得。”

      “你、你什么意思!?”自己一番言论,竟只得对方八字便全盘打翻。这就好似在众人面前朝她脸上甩了一巴掌一样,让她难堪无比。

      “吾有说错吗?”

      那人不理少女恼怒,反倒显得自己很生气,重重一压药碾子,铁磨成的药碾子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子就把少女的气焰打压下去。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这才是医者当如是!”

      “我……”

      “你待如何?事有前后,畏首畏尾!枉学一身医术。更有见死不救在前,后有心魔横生难救在后!自医尚且难治心劫,竖子无勇,心病难治,何谈医人!”

      “……我、我、没有见死不救……”

      少女一抖,见死不救四字犹如滚烫的尖针,一下子就刺中心头最难言之处,抽搐的痛楚让她脸色猛地发白。少女底气不足的虚弱辩驳,好似挣扎着拉住最后遮羞的衣物那般。比起那尖锐的恸意,这种被人揭穿最后一层遮羞布的难堪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见死不救……这事一直都是心头刺,师傅都不知道,这人又是从何得知?

      “哦?没-有-吗?呵——”

      那人拉长了语气,难测深浅的嗤笑,全是赤裸毫不掩饰的轻视。那种掌握全局放任跳梁小丑肆意班门弄斧挣扎救生的深沉,仿佛即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草。悬在少女已经承受不了更多重量的脊背上,只等指尖一松。

      “……”

      那逼问的轻视,她本该不应惧怕,却输给了心底最深的阴霾。嗫嚅着双唇,绷紧了牙关,只觉得下颚硬如顽石,连一个字的辩驳都说不出来。

      没有等她喘过气来,那人便接着诘问。“你说没有见死不救,那为何不救他们?”

      言罢长袖一甩,戾风扑面而来,窗外明媚的阳光一下子就暗淡下去。光线暗下寒意袭身之际,窗外阴风大作,吹得窗棂啪啪作响。窗外竟是鬼影重重,泣哭悲鸣不止。更隐约有着无数扭曲人形拍打窗沿,诘问为何不救他们,靡靡鬼音哀哀不止。

      “……啊!”

      咋来一幕,吓得姜七夏身子一软,跌坐在地。惊觉那靡靡鬼音竟是走过试炼之桥时听到的诘问声……

      “不、不是的……”姜七夏猛地摇头辩解。

      不是她不想救啊……而是救不了啊!

      她是人,他们已成枉鬼,活人要怎么救一群心怀执念怨恨的亡魂怨鬼?!

      “你觉得身死成鬼者便不能救?不该救?”那人紧接着逼问,侧首,语气不容置疑,“回答吾,还是你认为——救不了?”

      “……是救不了……”

      她哆嗦着回答,这问题根本就是强人所难,要她怎么回答?她学的是生者之术,自然是救生者之命。根本不可能去想或实践,如何救亡魂怨鬼这种不可能做成的事,更不会有医者去想这个问题啊。这种事,简直和要她凭空画大饼一样不切实际!

      “生者之术自然救不了枉死之人,”姜七夏直言反驳,想了想略有不妥,咬咬牙接着说,“若说要救,那也是超度之事……本就不是医者所为、”

      “哼,所为吾才说,学业易成,风骨难得。”

      “你!你简直无理取闹!”

      若因她见死不救便说她风骨难得这点她认了,毕竟那是不争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也就不去辩驳什么了。可却因为她不救那些亡魂怨鬼便说她,这又算是哪门子的指责?这天底下有那个大夫敢拍胸膛保证自己能救那些亡魂怨鬼?!

      这不是在诚心为难她吗?!

      “吾无理取闹?你确定自己不是数典忘祖,学到都忘了学了什么!”

      那人拔高了声音,震得药庐四面微微震动,更把姜七夏喝的一愣。那气势,比起生气发飙的师傅还要可怕,被震慑住的少女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跟只鹌鹑似得。见少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模样,那人气得冷哼一声提醒她。

      “吾且问你,《左转·神农十四言·初序》序言所讲为何?”

      “……人生精魄,为三魂、七魄,各主其职,各掌情欲……”

      “《难经·魁首》分上下两册,是那两册?”

      “……上册《难经·魁首·阿兰若》,下册《难经·魁首·醍醐卷》。”

      “《难经》上册末章醒言处说了什么?”

      “……寿终者,人死魂消;另有不甘死者,身灭魂存,为鬼为魅、为之心病魔障。若者,非不能为医也……”

      “那《醍醐卷》尾卷又说了什么?”

      不等姜七夏回答完,那人便接着问了下去,问题竟是一个比一个让人疑惑丛生。这些她耳熟能详,只要提起书名就能忆起全部内容的药典。姜七夏甚至能背出每一本每一页上的全部内容,精准到前人做的注解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越是清楚的记得,随着问题的增多,心跳就越发不可控制。越发激烈的心跳声拍打着肋骨,生生发疼。隐约间,她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问起这些药典的用意……

      猜测终究是猜测,少女稳了稳心神继续回答,“邵氏山有常者,常敛枉死者骸,久而辨骨识怨。常得枉死不甘之魂乞救,有常者心悯其苦,欲使其超生。”少女抿嘴,收紧了拳头,“遂试以鬼药医鬼,常于坟野乱葬之地觅鬼药,经年月书以典籍,曰《玄医》,四十八年而成,共十九卷……”

      说到最后,少女声音已是不稳,微微颤抖。

      那人冷声紧追质问,“邵氏山有常氏为何人?出何地?师何人?著何书?——书何名?医什么?”

      一连串问题,越问,少女头低得越低,已经低到胸口。

      “邵氏山有常氏为神农谷莲峰邵氏人,姓姜名有常,字玄婴。贞观二十一师从神农谷本草堂姜勉,学十年而无一成。厌而出谷,逢一妇人哭求,因药剂误用医死幼童,被逐出师门。被幼童亲族打断一腿而退居邵氏山坟地,替横死之人收尸掩埋,……被世人常骂庸医,终生不再医人。”

      少女声音发哑,每一字每一句都说的分外艰难,心,却越发清晰。

      “哦,这么说来,你知道《玄医》。”

      “知道……”

      这一段被记载在《醍醐卷》尾卷的事,她始终记忆深刻。那个学医十载都一无所成的男子终在别人百般恳求之下救人,却因一剂误用药量害人性命终至身败名裂,最终落得那般下场……他本可明哲保身谁也不救,却偏行不可行之事。

      不是不能救,不该救,而是救不了……

      救不了……他断了一条腿葬送一生名誉,余后六十年皆于乱葬岗中替横死的亡魂怨鬼收埋。可谁又知道,那个始终怀带着救不了愧疚的姜有常姜玄婴,会是后来著下那本名震杏林医界的《玄医》的著书者?

      横空出世的《玄医》将当年的杏林医界搅得风雨满城,自此,人间医术不在只医人,更能医鬼。此书更被杏林医界奉为禁书,扰乱秩序有悖人伦而封杀。姜有常一生活了不到七十年,却著下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禁书。

      神农谷一脉医术至此分外两派,一派只医人,名神农,一派只医鬼,名玄医。唐朝末年,两派弟子中有佼佼者携怨私斗,祸延杏林医界,死伤无数。在随后的镇压下,玄医一脉销声匿迹,《玄医》一书在动乱中分为两半。

      神农谷一派得前半部,被列为禁书封存,束之高阁。下半部和玄医一脉弟子一同消失,再无踪迹可寻。她之所以知道《玄医》的存在,就是因为偷看了那本不该看的书。甚至将前半册研读揣摩多年,不但是只知道鬼药的存在。

      而缺失的后半部,她亦曾有机会看过……

      ——更知道如何‘医鬼’。

      似乎知道少女的底细,那人微微顿下碾药的动作,问道,“如此,还说自己不是见死不救,哼!如此作为,何止丢人!”

      “我看你不止风骨不得,还心病难除!如此,何以称医!?”

      “……我、”

      对方一席话当真怼得少女哑口无言,只觉心头紧然酸涩,五味陈杂。是,她有心病。不单是心病,尚有心劫未解。是以面对能救之人犹豫不决,该救之人不敢动手,想救之人难救。哪怕明知自己有能力却不敢为,不作为……

      “汝什么?”那人停下手中工作,言辞愈发锐利。“学医而忘本,真是学了一身的本事!汝且再说,何为夫者?夫也?”

      汝之一字,平辈之中意涵藐视之意。从那人口中说出,这岂止是平辈之中的藐视,而是来自长辈的蔑视啊。

      姜七夏咬紧唇瓣,忍着一腔被人拆穿的羞愤,却无法违抗那逼问的锐利话语。松开口,语气发颤,自觉底气不足,声音竟发起虚来。

      “夫者,旧指成年男子,古今之意长指学者,老师,更有‘万夫不当之勇’之意……”

      “呵,”那人拉长了音冷笑道,“世有愚者而学医,三年复三年,便如万夫之勇。何为?”

      “……”少女眨眼,吞忍下眼中泛起的水泽,没有接话。

      那人便接着道,“夫也,从一从大。擎天承大之人也。天、大,普世价值也。若不为心故,为何学医?”

      “——既已学医,便承万夫之勇,当一往无前。”

      “汝之怯懦,是为何故?——若不为心故,何必学医?”

      “若、……不为、心故,为何学医?”少女低喃自问,亦是心知肚明的答案,她却偏偏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少女猛地惊醒,咋闻醍醐灌顶之言。浑身一激灵,竟是生生打了寒颤,细密的寒意窜上脊背,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疙瘩。

      想、想起来了!她为何学医?

      是为心故,便承万夫之勇一往无前。

      所以明知三年复三年,却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怀疑自己学医之途是否正确?

      ……是了,是姜麟。

      她结识姜麟,踏上药人这条不归路。也是姜麟,一点一点毁掉她心中的‘勇’。在毒虫翻涌的虿盆内用那谬论荒唐之言撕毁她心中最后的初心,种下那怯懦犹豫的种子。吸着她的骨血,一步一步侵蚀掉最初的‘心故’。

      全然忘记,何为医者,夫也。

      那些明知是谬论却无法反驳的话像湿冷阴郁的苍苔,在心劫的滋养下一步一步攀爬覆盖,将初心侵蚀得面目全非……

      明知是错,却总是想起姜麟说过的每一句话。每想起一次,她便自我否认一次。终在一次一次过后,忘却初心何故。

      终成今日这般不想为,不敢为,不作为。

      猛地幡然醒悟,四周围困俯瞰的药柜渐渐变回原样,在窗外的阳光中风化消散。随着寸寸瓦解,黑暗开始侵蚀这个世界,呼呼风声又捎来了试炼之桥下那不竭的鬼哭之声。一声接过一声,啼血狷狂,耳边又响起了熟悉的药碾声,以其接下来的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何为医者?夫也?”

      少女抿唇放下手起身,双手行礼作揖,直起身子回答,不卑不吭。

      “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此为医者。知天下不可为而为之,承万夫之勇,是为夫也!”

      姜七夏后退一步,身后黑暗蜂拥而至,眼前那人依旧处在逆光之中,难见容颜。不过,那已经无所谓了,少女躬身谢道。

      “晚辈不才,愚钝不堪,有劳前辈开解。得今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时间已至,请恕晚辈……先行告退。”

      一语罢少女不在迟疑,转身踏入无尽黑暗之中。她知道,只要她愿意,这场梦境就会到此结束,出口,不过随心而已。

      “呵……”一声轻笑,合着碾药之声,飘在这寸寸瓦解的世界里。这一次,终于不再满含讥笑,玄赩重衣的男子叹息道。

      “——吾儿,学医之途不亚于飞蛾扑火。”

      “汝为蛾?还是火?不过一念。承万夫之勇易,行万夫之勇难。一步不慎,汝非是那引蛾焚身的火,而是那投入火中的蛾。”

      “此路注定魍魉丛生,崎岖难行,当慎之。”

      ……………………

      高原夜下的公馆,显得冷清死寂,被移到二楼沉睡至今的少女在昏暗中猛地睁开眼。双眼圆睁,一点也没有刚睡醒的惺忪之意,反倒目光澄明透亮。如梢上新日,浩浩清明,不在重复以往泥重微混,已然重获心生。

      甫适应梦境结束,动了动有些麻痹的身子。姜七夏翻身猛地一踢被子,一记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在昏暗之中急切的摸索搜寻着什么,只要搜寻动作颇大,牵动衣袂。衣袖折叠间传来清灵之声,少女这才停下摸索自己的衣袋。

      借着石窗外透进的月光,少女坐直了身,双手交握放于腹前。抬头深吸一口气,徐徐调解自身之气,再睁眼。轻舒一口气,少女决绝起身,在昏暗的石塔内摸索下楼。楼下不小的动静,让一夜未眠的仨人面面相觑。

      史昂的心则是微微提起,在昏暗中,他看到师傅徒然雪亮的目光。更能感觉到身侧的阿释密达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察觉不安的少年轻声开口。

      “师傅?”

      未等少年说完,白礼抬手打断少年未竟之语,“稍安勿躁,我倒想看看,这深更半夜的,这小丫头……想做什么?”

      豆大的油灯旁,飞蛾正在不断扑打这摇曳不已的火苗。每噗呲一声,便是一次轻微的烧灼味。终于扑了数次后,那被火焰迷了眼的飞蛾纵身扑向火苗。呲的一声,飞蛾扑火,火没烧死飞蛾而被扑灭,飞蛾也因扑灭火苗坠入灯油中,挣扎待死。

      寂静的石塔三楼,挣扎的声息很快就微弱下去。

      史昂在侧头望向窗外的师傅眼中看到了危险的暗光,在昏暗中警醒锋利。这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正因为清楚,才分外担忧,心头不由揪起。

      担忧那半夜醒来,一言不发便冲出公馆的少女,担忧师傅可能会做出什么,更担忧身侧心思难测的处女座。

      嘉米尔公馆的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62章 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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