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合欢》宗昊

2、二、贺喜

　　归府，父亲正在书房候着。母亲拉着合欢进门，父亲一眼已看到脖项上这串龙涎珠。母亲叹口气，沉默不语，父亲愣了片刻，喟然而叹：“罢了罢了，终究是躲不过的！”
　　合欢心里猜到□□，但又不好明言，母亲泪眼朦胧地看着父亲：“老爷，没有旁的法子了么？”
　　父亲叹气道：“前日下朝令合欢单独面圣，我心里已然疑惑。但看皇上的样子，倒像是浑然不知的，只说太后要见合欢。我心下也思量，太后从未见过合欢，皇上更是未曾谋面，为何想起她来？这几日我听说，朝中二品以上的命官之女，凡是岁数相当的，已经招进宫去了几个，回来也都无话，只说是陪太后聊聊天。怎么如今就看上合欢了呢？”
　　母亲不及卸妆，只皱眉道：“如今皇上已经弱冠，按例早该选秀，如今秀女不选，怎么到先看上了合欢？”
　　合欢在一旁听着，耳红面热，本想着退出去，但又觉得事关重大。父亲看了一眼合欢，说道：“合欢，你也不必避讳了。如今太后钦点了你，想必明日皇上就要向我提亲，你……”
　　合欢心下一惊，适才也猜到有关自己终身大事，但却万万没想到是皇上！合欢争辩道：“难不成选我进宫么？我是不去的！”
　　母亲急道：“这由得你我么！这串龙涎珠是当年太皇太后给当今太后的定亲之礼，如今太后赏了你，你——你就是一国之母了，收收你的性子，不然将来如何母仪天下！”
　　皇后？不是先选妃再有后么？父亲道：“皇上拖了两年才要大婚，就是太后一直没觅到合适人选。这些日子，各府的千金也见了不少，太后心里也是急的。难得和你投缘，只见一面就定下了。女儿，为父也舍不得你进那里去啊，一入宫门深似海，你又是个没心机的，如何得处？为父也想着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与你结缘，你母亲与我都觉得十五岁也还算小，本想让你再自在两年……咳！为父对不住你了。”
　　母亲也滴泪：“早知今日，还不如把合欢早早嫁了，找个寻常人家、过自在日子……”
　　合欢心下不忍：“可皇上于我从未谋面，太后就能做得皇上的主吗？”
　　父亲道：“定是能做的。当今圣上仁孝，之前也有臣工上折子催皇上大婚，可皇上一心要等太后的主意。合欢，这几日在家中静坐，用不了几天就会有宫里的人进府，教习你宫中规矩、行动坐卧，你好生习学吧。事已至此，这是你的命。有多少官府千金，羡慕你还不及呢！”
　　父亲此言果然中的。第二日，退朝之后，太后亲自召见父亲，皇上在侧，正色与父亲提亲。父亲唯有免冠叩头，口中高呼“谢主隆恩”。当日下午，贺喜的人便不断，一时间府里迎来送往，竟比灯会还热闹。
　　合欢独坐窗前，竟觉得窗外的纷繁叨扰与自己无关，想着自己与当今圣上素不相识，脾气秉性更是一无所知，终觉得心中惴惴。若看太后当今姿容，想必皇上相貌也不差。只是伴君如伴虎，日日在侧，怎能让人不心生惶恐？
　　丫头倩怡端过一盏茶，轻声说：“姑娘，今天咱们府里可热闹了。”
　　合欢默然：“于我也不相干。”
　　倩怡道：“都是冲着姑娘来的呀。过不了几日，姑娘就是皇后了，满朝文武都争着来给老爷夫人道喜呢！”
　　合欢更加淡然：“那是冲着皇家的颜面。若太后选的不是我，是别家千金，这几日的热闹也就是别人家的了。”
　　倩怡笑言：“所以说，还是咱们姑娘福大造化大！”
　　合欢问：“都谁来了呢？”
　　倩怡道：“听说在京的大官儿们差不多都来了，还有两位广西的官儿，说是来面圣述职的，听见信儿也来凑热闹了。才我倒茶这会儿又进来一位，说是太傅，还是什么殿阁大学士，叫周大人的，姑娘，这是个什么官儿？没咱们家老爷大吧？”
　　合欢一笑：“周大人是朝中重臣，正一品，如今皇上太后都倚重的人。比咱们老爷位高权重，人家是正一品，父亲是从一品。”
　　倩怡吐舌道：“我小时候听戏文，都说尚书是好大的官儿。咱们家老爷不就是尚书么？竟然有官儿比老爷还大？奴婢一直以为如今世上，就只有皇上比老爷官儿大呢！”
　　合欢忍不住笑了，说：“可不许胡说！朝中好几位尚书呢。像父亲是礼部尚书，外头还有兵部、户部、吏部、刑部、工部……你呀，谨言慎行，管住自己的嘴吧。”
　　倩怡捻着裙带笑道：“昨儿我听见夫人和老爷商议，要从府里选几个丫鬟陪着姑娘进宫伺候呢。夫人说，我从小便跟姑娘在一块儿，让我一定要跟着去的。姑娘你带着我么？”
　　合欢看看倩怡，叹气道：“我自然是想带着你的。可那宫里是什么好地方？我只怕你不愿去呢！”
　　倩怡笑说：“姑娘愿意带，奴婢自然愿意去！以后也能出来冲人说嘴，好歹是进过宫呐！”合欢苦笑：“怕是进去了就不好出来了。”
　　府中正堂，太傅周瑾周大人正与巩大人道喜。周大人为前朝遗老，又是先皇托孤之人，当今皇上年少，即位后对其也多为倚仗，太后对其更是尊敬有加。这朝堂上的风气，最是能见风使舵的。一时间，倒有大半朝臣拜了周大人做门生。合欢之父巩勍科举之后先入翰林，随后又外放，从通判、同知，做回京城鸿胪寺卿，再回翰林院掌院，新帝即位后重组朝纲，钦点了其擢升为礼部尚书。朝中都言，巩勍是新皇的红人。尤是这般，在周大人眼中，巩勍也不过是过江之鲫，一时间各领风骚罢了，平日里不过颔首示意，从无往来。难为巩勍谨慎，对周大人也是敬而远之。如今见周大人也来贺喜，赶紧正襟迎出来。
　　二人一见，巩勍急忙深深一揖，口中说道：“惊劳周大人登门，实是不敢当。”
　　周大人朗声而笑：“巩大人说哪里话！今后巩大人就是国丈了，还望日后在朝堂上替老夫担待担待呐！”
　　巩勍连声说道：“惶恐惶恐！周大人言重了！蒙圣上天恩、太后眷顾，不弃小女资质平庸、才疏学浅，令我草莽寒门门楣生辉，我心实为惶恐。还望周大人日后多加提点，莫让我等辜负了圣意才好。”
　　周大人从容落座，有丫鬟双手捧茶，周大人颔首示意后略瞄了一眼丫鬟，巩勍当下会意，使眼色让下人退下。周大人抚须浅笑道：“巩大人真是会养女儿啊！”
　　巩勍不解，只得问：“太傅何出此言？请赐教。”
　　周大人笑言：“你我在朝中共事多年，素日我只闻巩大人无子，后来才得知有一女。芳龄几何？学识多少？朝中竟无人得知。京中有品级官员不少，家中有千金者众，平日里小姐们赏花吟诗，各府走动的也多，唯独没听见令嫒的芳名，就更别说一见了。不瞒大人说啊，这各府千金求我保媒的就有七八位，芳龄八字我都知晓，唯有尊府小姐，真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这次暗地选后，独这‘隐姓埋名’一项，想必就很得太后欢心啊！”
　　巩勍听了心里不舒，口中又不好直言，只得含混到：“哪里哪里。是小女自小好静，生的又单弱，平时自是不爱出门，平日里只与书为伴，与别府的小姐们往来又少。这次太后钦点进宫请安我就疑惑，太后从未见过小女，如何想起叫她进宫。”
　　周大人敛了笑意，缓缓说道：“那也未必。我可听闻前两月庄太妃贵恙，各府夫人带小姐进宫请安，说是太后远远瞧见过几位家眷，想必那天有一面之缘呢！”
　　巩勍客气道：“如若这样，这也是天大的缘分。”
　　周大人清抿清茶，缓缓说道：“皇上大婚过后，势必亲政。巩大人瞧着，皇上对你我臣工可还满意么？”
　　一听此话，巩勍心中了然。周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是借着道喜的噱头，来探这位国丈的虚实来了。皇上十九岁登基，如今已经两年。之所以未曾大婚，就是因为当朝祖制，大婚即亲政。先皇遗诏，说皇帝年幼，须得历练两年，责太后及文渊阁一众大学士辅佐。周大人乃文渊阁首，这两年朝堂有周大人，后宫有太后，一众朝臣也算勤勉，外敌骚扰甚少、亦无旱涝天灾，皇上虽年少，但对老臣颇为敬重。平日周大人越例提拔某某，皇上也只是问问，并未干涉。坊间也传闻周大人纵容属下门生强征民宅、霸占耕地，但一是无人递折子上奏，二是皇上太后对周大人恩宠有加，因而这些话传几天也就散了。巩勍早就听说周大人做的干净，一是京城的土地、民宅从不染指，只从其他州府入手。先擢升当地官员，再强征土地，闹得厉害的，从府库中拨几个银子给农民发了，再免他们几年徭役；胆小不闹的，干脆就指块荒山野岭，令其居住。到年底，竟还有州府上书，说是本州县界内，农民勤勉，又开了几处荒、种下多少树；还有县丞连夜送桔进京，说是迁移的农民巧手，把江北之枳移育山中，细心养护，终成蜜桔，请皇上亲尝。众臣工心中多有疑惑，但见得龙颜大悦，也只有和声叫好。
　　如今大婚，皇上亲政指日可待，周大人也怕兔死狗烹，到底怕日后哪一天皇上醒过味来找后账。想到这里巩勍只得说道：“皇上虽然年轻，但资质非你我能攀，实乃真龙天子。若说满意，满朝上下，唯有周大人是最能令皇上心仪的了。”
　　周大人微微一笑，又道：“巩尚书此言差矣。如今皇上的心尖儿早被大人攥住了，想必大人这从一品也该换换了。明日早朝我必上书皇上，巩大人学富五车、精忠朝堂，既是先皇钦点的翰林，又外放熟知百姓疾苦，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实实的是委屈了。老夫这个太傅也做的久了，精神不济，不能全力辅佐皇上；巩大人年富力强，正是报国之时，就由大人接任。如何？”
　　话未说完，巩勍早已深深大揖下去，不敢抬首，高呼：“太傅说笑了！巩勍何德何能？敢觊觎太傅之位？若周大人真行此意，莫说皇上，巩勍第一个就是不肯的。非但不肯，更是不敢！如周大人非要如此，巩勍明日就告老还乡，向皇上请辞！”
　　周大人面露得意之笑，浅浅地搀扶下巩勍，笑谈：“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