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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龙涎珠翠 ...

  •   马车在静寂的街道上走着,车轮时不时地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前天,老管家还刚刚禀完母亲,说这辆八宝翠盖车拔了缝。当时天阴阴着,母亲还说过两天再拾掇吧。眼下便是送去了,才弄好,若再下雨,怕又要潮坏了。
      老管家还没退下,父亲便走进来。合欢还记得,那一日,父亲下朝的时间很是晚了些,回府的时候脸色也是不大好的。父亲进当堂,老管家站在门口俯首迎着,母亲便顺口又说了一回车的事,父亲竟沉吟了,片刻即吩咐下去:“赶紧修好,怕这两天赶着用。”
      家里马车是尽有的。这辆八宝翠盖车轻易也用不得,当朝典制,像父亲这样的从一品大员,方才使得上这辆车。而父亲平日上朝是乘轿的,母亲偶尔进宫请安才坐着它去。平日里,家眷之间走动,父亲一律让家人轻车简行,不得招摇。眼下又不出门、又不请安,父亲却急着修它,母亲刚说了一句:“今儿天不好,怕是有雨……”父亲便伸出手,轻轻晃了一下。母亲立刻止言,而合欢,就只有退下回房了。
      如今想来,父亲那日应是已知有今天之事,当时的欲言又止,也是因为合欢在身旁、不便细说的缘故吧。
      当日不说,今天竟也没人说。母亲与合欢坐在车里,母女二人均是按制着装。母亲穿着一品夫人的翠绿大氅,脖项处一尾雪白的狐狸毛。苏绣的凤穿牡丹在大氅上撒开了花,记得这套衣服做好的当天,母亲带着合欢一道摩挲细品,丫鬟妇人们一溜声地夸这锦缎如何的华贵、绣工如何地精巧、颜色如何的端庄,只有合欢,偷笑着对母亲说:“就这么个牡丹,非要绣满全身,连点白都不留,可见这些人眼里只有富贵没有精巧。”母亲当时还嗔怪合欢多嘴,说是“绣什么、怎么绣”都是祖宗规矩,哪有私改的?今后不许再胡说等等。
      如今,母亲就穿着翠底儿艳红的牡丹,正襟危坐,眼睛闭着,双手却紧紧攥着合欢的手。这衣服想必也不暖和,看着厚实,但母亲的手却是冰凉的。合欢是一介闺中女流,无封无品,乐的穿的暖和。外面是大红猩猩毡,里面是素色的家常衣裳。来之前,父亲只说今日要母亲带合欢进宫请安,给谁请,却没说。合欢想着,不外乎又是哪个太妃欠安,跟着进来糊弄一下也就罢了。
      车子吱扭了半个时辰,随行的巩安在车帘子外面轻声请安:“报夫人小姐,咱们这就进端门了。”
      母亲当即睁开眼睛,看看合欢,轻叹口气,说:“咱们今天是给太后请安,你可小心精着,别失了礼数。”合欢想了下,问:“太后欠安么?是不是也像给太妃问安似的,远远地请个安就好了?”
      母亲狐疑着说:“今天怕不是,怕是要问你话呢。”
      合欢:“问我什么?几岁了?念什么书?不过就是这些。上次庄太妃就是这么问的,我瞧着她也不想问,不过是请安的都是些姑娘们,只好做做样子罢了。她问的时候,眼睛都没瞧我呢。”
      母亲扑哧一下乐了:“你这个傻大胆子!人家的姑娘听见太妃问话,都是低着头的,亏你,还敢抬头看。”
      合欢也笑了:“那些低着头说话的人儿都是蚊子声,我站在她们身边都听不见,难为太妃隔着那么远、又躺在床上,怎么听得清楚!我若再不抬起头来说话,怕太妃她老人家都睡过去了。”
      母亲轻喝:“不许胡说。今日进宫不比往常,今天是太后问话。你低头也罢、抬头也罢,总是要和风细雨的,不得像在家一样高谈论阔。一个女孩家,没人指望你治国兴邦,你把性子养好是第一。咱们这样的人家,虽说也没人考你女工针线,可好歹也要拿得出去。你瞧瞧上月绣的那个香囊,针脚粗的像蚂蚁,每天绣半个时辰就心烦,倒是对着书能坐得住!你呀,识得几个字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考状元么!”
      合欢只得低声:“女儿知道了。”
      车辇住了,帘子拨开,巩安家的伸出手来,先把母亲搀扶下车,然后是合欢。正是五九时节,天又刚蒙蒙亮,一下车,站在空旷的端门跟前,寒风一股一股地吹过来,合欢不觉双手捂脸。这太后也是,就不能晌午过后再召见吗?真真冻死个人。
      自家车辇已经静悄悄地退去,巩安和几个男仆也下去了,只剩下巩安家的和倩怡。两个人一前一后,扶着母亲和合欢,此时,两顶小轿就在前面候着,四个太监垂首侍立,合欢随母亲又齐齐地上了轿,一路被抬进宁华宫。
      不愧是太后的宫邸,轿子一落,已然有股暖风扑面而来。母亲先于合欢下轿,站在宫外由巩安家的细细地整饬服饰,她自己双手拢鬓,把头上的翠玉攒金簪狠狠按了一下。母亲今天头上戴的简单,只有一支簪、一支搔头,双耳上是合浦珠坠,手腕上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母亲整理完自己,又回过身来帮合欢扶正簪子。合欢头上这支“翠鸟衔珠”还是自己画的样子,着人出去找匠人打的。合欢不喜欢家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步摇,一串子珍珠翡翠的垂下来,生怕人家不知道有多富贵。合欢这支翠鸟是赤金的,只衔了三颗珠子。合欢手腕上空空如也,平日里要么拿书、要么弹琴、要么绣花,手腕上沉甸甸地怪讨人厌。若不是进宫,连脖子上的璎珞本也是可以免的。足金璎珞,做成了缠枝莲的花样,花心处又镶了四颗玛瑙、两颗珊瑚,外加两颗碧玺,真真沉死人了。
      母亲帮合欢打理好,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两侧的宫女垂首给母亲请安,又给母女二人打起帘子,刚一进门,眼睛便觉得晃了。
      屋里热,猩猩毡顿觉得穿不住;屋外太阳露头,屋里头红烛未熄,就听见一个声音缓缓地说:“巩夫人来了?近前儿说话吧。”
      母亲早已深深地请下安去,合欢在母亲身后也跟着蹲下身子,眼睛瞅着母亲的裙边。母亲低声说:“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合欢未曾搭言,只跟着请安。
      太后身子并没有欠安,缓缓地走出来,坐在床边炕沿上,伸出手,想是笑着说的:“快起来吧!前儿宫里腊梅开了,哀家想着请几位诰命夫人进宫瞧瞧花儿,咱们说说话儿,偏一忙就忘了。如今这花儿也开的差不多了,哀家想着也别请了,可心里又独独惦记着巩夫人。前儿还嘱咐皇上,等下了朝告诉巩大人一声,皇上真是孝顺,还真是说了。哀家还怕他忘了。”
      母亲赶紧说:“皇上仁孝,谁人不晓?一下朝皇上就嘱咐家夫了,今儿臣妾就赶紧来了。能让太后惦记,臣妾和小女真是荣幸备至。”
      合欢只得又蹲了下去。
      太后命人扶二人起来,又赐坐。母亲被赏着坐到炕沿上,和太后隔着一张炕桌说话。合欢只得歪着半个身子,斜坐在黄花梨的椅子上,眼睛瞅着裙边,又怕不留神露出鞋来。
      太后与母亲低声笑谈,合欢自觉脖颈酸了,缓缓地想抬一抬头。可巧太后瞥了一眼合欢,便瞅着合欢问母亲:“合欢姑娘今年十五了吧?”
      母亲:“是。夏天的生日,就是开合欢花的时候,就满十五了。”
      太后笑言:“好个小巧模样。来,这边坐,让哀家瞧瞧。”
      母亲回头向合欢示意,合欢只得缓缓走过来。刚要近前再拜,太后一把拦住了,伸手握住了合欢的手。猩猩毡早已在进门时被宫女收了去,合欢身上就是家常的衣裳,太后一伸手,便拉住了合欢的手腕。茉莉色的冬衣有些短,母亲原本说做短了,但合欢嫌长衫长裙累赘,就一直穿着,未曾改过。如今,一截手腕露在袖子外面,太后看了并未责怪失礼,倒是笑着对母亲说:“瞧瞧这腕子,竟比哀家年轻时候还白皙些。”
      母亲惶恐,连忙说道:“折杀她了。太后风姿谁人可比?小女资质平庸、年少无知,求太后少夸她些。”
      太后又笑:“哀家这辈子,生了三个儿子,唯独少个女儿。当日跟先皇恩爱有加,可到老都未曾生女,至今都是憾事。巩夫人,你这个合欢女儿我一见就爱,这可怎么好呢?”
      母亲陪笑:“太后既爱,就叫小女时常进宫伺候。就是臣妾府中只有这一女,她父亲也是溺爱,臣妾二人对小女疏于管教,怕是来的多了,让太后笑话。”
      太后面带微笑,让合欢抬起头来。合欢这才细看,太后脸上未见细纹,可知保养极好。头上乌发齐整,只带着一支发簪、一支翠翘,鬓上一朵纱堆的巧梅煞是好看,想是今年内务府呈上的新式样。再待几日,等命妇、诰命们请安的多了,城中自会流传开来。太后双目朗朗,面色红润,看年纪应该比母亲大的多,但是脸上带着凝沉之气,非母亲可比。
      从前进宫,只见过几位太妃。先皇精于政事,后宫并不丰盈。在家闲暇时,母亲也给合欢讲过,不过是一后三妃,另有两位嫔、两位贵人。说起先皇,母亲总说自开朝一来,独有先皇与皇后是连理连枝、恩爱有加的。太后系出名门,是开国元老徐光祖之后,嫁入宁华宫后,母仪天下、孝悌有加,与先皇相见恨晚,一连生育三位皇子。而其他妃嫔在先皇眼中都是过眼云烟,也有宠幸,但不过一时三刻,终未有能与皇后争宠之人。当朝祖制,后宫应立一皇后、四贵妃,可先皇以“妃嫔始终未诞皇嗣”为由,一直未册封贵妃。皇后养育三位皇子之后,其他妃嫔才先后有孕,可惜,也只诞育了两位公主、一位皇子而已。如今,皇上登基已有两年,最小的皇弟为庄太妃所出,已交十七岁。母亲谈起这些,不外乎感慨先皇钟情,若是生在平民百姓家,恐怕也是一位好男子。可如今看来,太后承恩雨露,自是洪福齐天了,那几位太妃一个个却是面无喜色,多是上病下痛。这宫里的故事,却总不能人人如愿吧。
      偏太后又瞧着合欢抿嘴笑,看得合欢一时无措,只得低了头。太后身边一位姑姑始终侍立在旁,除了给母亲端了一盏茶,便再也没言语。如今看着合欢低头面红,这位姑姑轻声道:“合欢姑娘初次面圣,太后倒瞧的人家不好意思了。”
      太后这才笑道:“看哀家真是老糊涂了!尽顾着喜欢,把正经事忘了。”这边拉着合欢的手,那边却回头叫姑姑:“迎春,你去把东西拿来吧。”
      迎春姑姑退下,片刻便捧了个朱红的木匣子来,双手奉上。太后放了合欢的手,接过来放到炕桌上,打开之后,一串透明的玻璃颈珠便露出来。母亲惊呼:“真是稀世珍宝啊!”
      太后微笑着拿起颈珠,点手召唤合欢前来,竟不由分说给合欢戴在了脖项上。合欢未回神,母亲已经深深跪了下去,以头点地,连呼:“使不得!太后,这可使不得!”
      合欢未名所以,只得也跟着跪下去。迎春姑姑扶起母亲,合欢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跪着。母亲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回禀太后,这可使不得。”
      太后依然面带笑意:“哀家说使得就使得。当年圣母文安太后把它戴在哀家脖项上,如今,我再把它转赠合欢。这串珠子说不上浓阳正匀,招人疼的就是个水头儿。我老婆子家家的,倒要也须得有绿挂春的才戴得。好孩子,起来吧,让哀家看看,这龙涎翠须得年轻姑娘戴着才好看。当年太皇太后给哀家时就是这么说的,说这珠子是龙涎滴在翡翠上才成的,不然,哪来的如此通透?竟像玻璃一般!瞧瞧,合欢戴上,衬得脸色都更娇嫩了!哀家老了,就想着每天都瞧见合欢戴着它在哀家跟前儿,心里就欢喜了。”
      合欢偷望一眼母亲,只见母亲双眼噙泪,脸上似忧似喜。龙涎翠的珠子大小一般、圆润通透,乍一看原以为是玻璃,但上了手才知是上好的翡翠,色泽纯净如水,可一点春色也无,更不曾飘绿,在脖项上逆骨生凉,真不知是何物件!
      母亲拉过合欢的手,示意合欢再次跪下去,口中说道:“合欢何德何能,得太后垂爱,谢太后隆恩!”
      太后脸上略收了些笑意,柔声对母亲说:“明日朝毕,哀家就代皇上亲自向巩大人提及此事。夫人带合欢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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