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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大婚 ...

  •   大喜之夜,椒房内却鸦雀无声。合欢坐在炕沿上,身上穿的大红底艳金线的百鸟朝凤吉服,身下坐着的褥子是鹅黄锦缎。合欢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摸了一下,滑腻如肤。自己的一双脚已经站乏了。一大早天不亮就从府中起身,进宫、祭祖、拜谒太后,受百官朝贺,闹了一天,只在午后的时候吃了倩怡从袖笼里藏进来的两小块杏仁酥,腹中早已饥了。卧房外面的厅堂中,倒是早早备下了一桌精致小菜,刚才蒙着盖头进来时,合欢就已嗅到了饭菜的香气。宫中的教引嬷嬷说,那是备给皇上皇后的合卺酒,要等到皇上在外面大宴过群臣,回来再与皇后同饮的。
      合欢以为进了洞房不多久,皇上就会过来给自己掀开盖头。可是刚刚落座,就有嬷嬷上来捧走了盖头。合欢放眼看去,四个宫女,穿着一色的月牙背心,银红色锦缎小袄,垂首站在外堂。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嬷嬷,一个倩怡,和一个容烟。容烟本是母亲的贴身丫头,比倩怡大三四岁,从一进府就服侍母亲。母亲喜她嘴上不多言、心下清楚,也精心调教她,一心为了今后合欢嫁做人妇时能陪侍左右。如今合欢入宫,母亲特意把容烟嘱咐了多日,让她与倩怡一同进宫伺候。合欢看见两个娘家丫头不离左右,惴惴的心思倒也松快了不少。
      大约坐了半个多时辰,外头隐隐地还能听见鼓乐声儿。春夜里头风紧,合欢瞧见大门外头有一丛竹子随风摇动,影子印在门格上影影绰绰,让人看着,顿时觉得自己身上也冷了。容烟瞧见合欢夹了夹双臂,悄声问:“娘娘觉得寒么?奴婢给娘娘加层厚衣吧?”
      头一回听见丫头喊自己“娘娘”,合欢竟惶恐了,低声说:“不必。我不冷。”一句话说出来,身边的教引嬷嬷登时躬了躬身子,合欢立刻明白是自己失言,忙正色道:“本宫很好。不必了。”
      倩怡原是想笑的,被合欢这一正色,给吓回去了。
      风吹的紧,鼓乐声渐渐隐去,因皇上未到,大门是不能关的。外头竹子晃得更加厉害,月亮也晃晃地升上来,福宁宫外头的台阶上一大片石阶,像是洒了银子。合欢忍不住念了一句:“月移竹影动,不见玉人来。”
      屋里仍旧寂静,外头却传来脚步响,还有一男子笑声:“椒房红烛暖,疾步为芳颜!”话声未落,外头一片跪拜之声:“恭迎皇上!吾皇大喜!”
      屋里的宫女、嬷嬷们早已齐齐蹲下身来,齐声说:“给皇上请安!皇上大喜!”
      合欢按照日前教引嬷嬷在府里教授的规矩,也立刻站起身来,摒着突突的心跳,垂首深深地请下安去。合欢头上戴着足金的八宝攒翠念珠簪,脖项上赤金珊瑚璎珞,耳朵上还有一对满绿正阳浓翠耳环。平日在家,合欢何曾戴过这些累赘?如今又要起身行礼,又要低头请安,竟是把脖项都压佝偻了。
      一双手,软绵绵、暖洋洋地攥住合欢的手腕,不徐不疾地把合欢扶起来,说道:“让皇后等久了……”
      合欢慢慢抬头,眼前的男子眼若朗星,皮肤微白,两耳貌若元宝,左耳上一颗褐色圆痣不正不偏地长在耳垂中间,远远望去,竟像耳洞一般。鼻梁不高,不似合欢自己,梁股笔直高挺,虽长在女儿身上,却有一股英气。皇上唇红齿白,耳括目清,只有这鼻子,稍稍减了几分硬朗,若不穿着这身赭黄的龙袍,倒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文弱书生。
      合欢看着看着突觉自己失礼,又想到刚才自己顺嘴一说,皇上又接了下句,不禁脸红心跳,又要拜下去,口中只说:“小女……臣妾一时失言,请皇上恕罪!”
      皇上笑声又响,坐在炕沿上无视一众宫女嬷嬷,只望着合欢说:“皇后小字合欢?为何取了这个名字?
      合欢半低着头说道:“臣妾母亲临盆之时,正是合欢花开的时节。当日母亲在内室生产,父亲站在院落中等着,父亲说,当时久久不闻消息,心中焦急,只好在院中踱步。此时,一阵清风吹过,院中的合欢花穗被吹落了几只,有一朵合欢花不偏不斜地落在父亲肩上。父亲刚刚用手摘了,便有下人报知,说是生了。因而父亲便觉孩子与合欢花有缘,又恰巧是女儿,便叫了合欢。”
      皇上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来历!合欢,你也爱看书么?”
      合欢只得说:“臣妾在家闲来无事,只好看书写字。”
      皇上笑道:“这却好!听闻京中千金小姐不少,但在诗书上都平常。去年也曾听起太后念叨过几位千金,有说绣工好的,有说性子好的,也有说贤良淑德的。朕倒觉得,还是要读些书才好。不读书,如何磨得性子?不读书,何处学的贤良?”
      合欢渐渐松了精神,也答道:“只是因为女儿不得科举,因而读书多也无用。又有圣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家母也怕女儿家读书多了亏了德行,倒是家父,从小便对臣妾如男儿般教养,书无禁忌,凡是家父读得的,臣妾便也读的。”
      皇上又问:“一直听说巩卿家府中有座藏书楼,可以与天一阁相媲美?”
      合欢忍不住用袖掩口笑道:“皇上定是听了坊间传闻,信以为真了。哪里有那么大?不过是三间大些的书房,里面藏了些父亲不舍得丢的书就是了。天一阁臣妾也曾去过,莫说臣妾家中书房,就是整个府邸也没有人家大呢。”
      皇上细看合欢,又问:“皇后还去过天一阁?朕以为这官府中的千金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
      合欢道:“家父蒙先皇不弃,科举中选后先入翰林,再放外官,从柳州同知、宁波通判,一路擢升。别家官员因不忍家眷迁徙之苦,只肯让妻小在京城或是老家别居。家父家母因情深厚,又舍不得臣妾这个独女,只好带着。臣妾生在广西,长在宁波,后随父母进京,十几年颠簸迁移,未曾得父母深教,还请皇上不要见怪。”
      皇上怅然道:“皇后比朕走过的地方多多了。日后若是哪省有事,是否问问皇后也可呢?”
      合欢忙道:“朝堂事务,哪能由臣妾乱言?皇上若问各地民俗风物,臣妾当然知无不言,若说到政务经济,还请皇上与众臣商议。臣妾终归是女儿家的短浅见识,上不得台面的。”
      皇上又笑:“不妨!这朝堂后宫本也难分!皇后放心,朕也只是问问,定不让你落下‘干政’的恶名!你瞧太后,当日就是父皇的贤内助,多少国计大策,都是母后在旁研磨托笔、父皇与众臣商议得来。皇后不妨也学学!”
      合欢道:“太后贤德良惠,臣妾只能望其项背、不敢妄心比肩。况臣妾才疏学浅……”
      话未说完,皇上打断道:“才疏与否,刚才‘月移竹影动’便已得知。”
      二人正说着话儿,一小太监在门口垂首侍立,教引嬷嬷瞧见了,低低地请示皇上:“安庆进来请安了。”
      皇上招手道:“安庆来了?是不是庄太妃有事?”
      安庆疾步进来跪倒请安,说道:“回皇上,奴才斗胆来报,庄太妃不好了。刚才硕亲王求见皇上即为此事,奴才刚才也瞧了,太医说,就这一时半刻。太后如今已经安寝,硕亲王在永寿宫守着,不敢离开,着奴才来请皇上示下。”
      皇上放下合欢的手腕,起身整衣到:“朕去瞧瞧!”
      教引嬷嬷赶忙轻声说:“今日皇上皇后大喜,不宜去的。还请皇上三思!万一庄太妃不好,夜里风大,皇上穿着吉服,恐撞见了不吉利。“
      皇上瞧着嬷嬷说:“胡嬷嬷,朕知道太后如何叮嘱你的。放心,朕不会让太后怪罪你。当年太妃待朕如同亲子,年少时有几次顽劣,不读书被父皇责罚不得吃饭,还是太妃悄悄求情,派人给朕送松子桂圆糕。这几日朕就怕庄太妃有不测,今日硕亲王来报,也是朕嘱咐的,不干别人的事。明日你一早就这般回太后,今夜朕是一定要去的。”
      合欢也起身,吩咐容烟:“容烟,更衣。“又对皇上说道:”臣妾随随皇上同去。”
      倩怡和容烟过来为合欢摘下头上饰物,胡嬷嬷见拦不住,只得吩咐人过来取了一件碧色夹袄,为合欢换上。皇上踱到外堂,静静候着,片刻,合欢换装完毕,扶着倩怡款款出来。皇上一见,说道:“还是清水出芙蓉的好。皇后,你觉得么?”
      合欢又用家常礼请了安,说:“蒙皇上不弃,尚能入皇上眼。”
      皇上皱眉:“皇后要自在些才好。朕上朝绷着,回后宫仍旧见你请安万福,只觉得朕身上也不舒坦了。”
      合欢道:“那也请皇上少叫臣妾几声‘皇后’吧,臣妾被称了‘皇后’,也只好循繁缛之仪。”
      皇上牵过合欢的手,自顾前行,边走边言:“如此,合欢,咱们去吧。”
      庄太妃住永寿宫,距合欢所居福宁宫甚远。皇上出来,两乘八人轿已在外头候着。刚出宫外,皇上便撒了牵着合欢的手,朝着第一乘轿子走去。安庆在一旁跟着,八个抬轿太监垂首侍立,合欢由容烟和倩怡搀扶着,上了后面的轿子。黑地里,合欢瞧见皇上身边只带了一个侍卫,,那身量明显比太监们高挑,皇上要上轿,安庆倒是撤在一边,由侍卫扶上去。合欢觉得纳罕,看看四下,所有太监宫女脸上皆无他色,便知道是这宫里平常的规矩了。
      轿子行到永寿宫门口,早有人回禀。皇上大踏步朝宫里走,早有一十六七岁的少年奔跑出来,朝着皇上拦腰一跪,抽噎声不绝,在空旷大殿前甚觉凄凉。
      皇上神情惨然,一手抚少年头,一手拉着少年的手,问道:“延禧,起来。太妃如何了?带皇兄去看看。”
      少年起身,合欢这才看清了,这张脸与皇上竟有七分相似,但目光少了皇上的几分霸气,鼻梁却比皇上挺秀很多。合欢回想,皇上的鼻梁应是沿袭了太后之故,看来诞育了延禧的这位庄太妃年轻时也是为绝色女子。可惜自己无福得见,上次来宫里给太妃请安时,她已病榻在卧,形色缟灰,早已没有神采。想到这里,再看眼前延禧,双目红肿,面上稚气未脱,合欢甚觉可怜。
      延禧虽难过,但未失了礼仪,还不忘在侧引着皇上进宫门。永寿宫中烛光昏暗,之后四五个宫女、两个太监,合欢细细看去,身上穿戴皆平常,宫女们一水儿灰夹袄,甚是素净。宫中陈设也少,只在正堂侧首放着一只西洋钟,迎面一只粉彩官窑的胆瓶,其他说上只有两只笔架,一个紫檀笔筒而已。进了太妃卧室,帐幔也是素色的,两个宫女碎步上前给打开帘子,炕前一个太医跪着,低头给皇上请安。皇上上前看了看太妃,面色依然惨淡,低低叫了两声,也不答应。皇上问太医:“太妃听不见了么?”
      太医答:“回皇上,太妃身子里气血已滞,臣无能,回天乏术。”
      皇上心上不忍,眼圈泛红,又坐到炕沿上轻唤:“太妃,朕来看您了。太妃,睁开眼看看?延禧也在呢。”
      延禧泪如雨下,提高声响喊:“母妃!皇兄来看你了,儿子求你睁开眼瞧瞧我啊!”
      一旁宫女已有低头拭泪的,也有悄声啜泣的。太妃手指稍稍一动,合欢道:“皇上莫急,太妃像是醒了。”
      延禧冲上前再晃动太妃身子,皇上急急按住他。太妃缓缓睁开眼,定睛瞧瞧皇上,道:“皇上来了?”
      皇上哽咽道:“是朕。太妃好好保养,不碍事的。有朕在呢。”
      太妃闭了闭眼说:“老身心里清楚。皇上,看在当年疼惜你的份上,你定要答应老身一事。”
      皇上凛然道:“太妃有何事尽管说,朕一定答应。”
      太妃伸手出帐幔,合欢会意,忙说:“硕亲王,太妃不放心你呢。”
      延禧双膝跪地,匍匐到床边,已然哭倒。太妃拉住延禧的手,断续说:“求皇上……保全延禧……莫要让他……”话未说完,太妃双手一抖,竟阖然而逝了。延禧当即大哭,皇上也垂下泪来,坐在床边诺诺:“太妃放心,延禧是朕幼弟,定当保全,决不让他受苦。”
      顿时有太监在永寿宫外高喊:“庄太妃殁了!”顿时,云板大响。一夜之间,宫中先是大婚,大响三声云板;不出一个时辰,云板又敲四声。合欢顿觉恍若隔世,悲凉之意打心底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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