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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终化 天地 (上) ...


  •   无数岁月之后,人间又热闹起来。

      宋国王都商丘之北为蒙地,自蒙向东行二十五里为空桐,蒙至空桐一带多细泽,且近北有丹水流经,水源充沛,气候温和,宜农宜牧,又是近王之都,生民气息较他国多出一分古雅。

      当地桑林间有一间草屋,屋舍中二人席地而坐谈论学问,都是年方弱冠的青年,外表谈吐却有着显著的差别。

      一名男子凭几懒坐,长发自然地披在背上,颇有越人之风,衣裳也宽宽松松搭着,托腮倦眼朝着端秀凛然的友人,身着布衣的对方可就和他完全不同,年纪轻轻却已是锋芒难掩的傲然文士。

      「阿惠,你可不可以偶尔别提那些恼人的事情,解连环卑天地之类,那种事情真的那么有趣吗?为何绕著名实辩论不休呢?难得相聚正该痛快饮酒才是。」最近才辞了漆园小吏的职务,青年索性从蒙城往东访友,特别是他碰巧知道叫作惠的青年正打算到魏国去谋职,心下更加不以为然。

      「哼,那经世济民在你看来不更是老天给的苦刑,更是污了你的耳朵。周。」惠冷笑,手里持着细长竹简,将竹简按序排列,打算以细绳将这些竹签编列成册。

      「言重,言重,只是提醒你,官没那么好求,我光是管个小园子就已经吃尽苦头了,你才华好,容貌也佳,但纵使给你抓到出人头地的机会,倾轧你的人还不知会说出多难听的话。」忆起不愉快的过去,周的神色飞快掠过一丝阴影。

      身处乱世,人身如刍狗,性命若草介,但有志之士谁无想过救人救己,从而救生民于水火之中?周年齿稍长于惠,因而略早出仕,但他所见的无一不是失望。

      「不会比你说得更难听,我早就习惯了。名利富贵有如腐鼠,其臭之甚,不可当之,但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国肯用我,我就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治理那里的人,使一地之民得以安存。」惠淡定地说。「就算要走在臭秽里,我也甘之如饴,不,倘若名利能为我所用,我便爱它。」

      「为何你这么执着入世呢?」周张大嘴巴问。

      被他询问的青年一手扶额,心绪逸入神秘幽微之中。

      「很久以前,我就对那些没关系的人们很在意,虽然不知缘故,但我不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有我陪你啊!」散发青年不解地扬眉。

      周知道惠和那些追逐高官厚禄的肥猫有些不同,贪官酷吏虽然被人诟病,但富贵名利得到手后仍是快乐的。惠醉心于「智」与「义」中,二者交织的道路纵使能成功贯彻,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毫无解脱之期。

      而且周听证过惠的施政理想,尽管已汲取前人利弊加以调整,仍过于善良难以推行,比如偃兵养民就是一个大问题,现在谁不想打胜仗?谁不想并吞国土?这都是得拿代价去赌注,惠势必要去碰这个钉子,然后受尽冷落,诸侯好名却滥杀,周不忍心见难得的至友赔上身家性命。

      「那是不够的。我想做一些证明『惠』之人确切存在过的事情,哪怕后世不会记得我这个人,但是我想记住我自己。」惠一挥袖,貌似对此话题不愿多谈,心知周想劝退自己,而他的口舌之利也是惠所提防。

      「凡人皆有欲,周,你的无用之『用』,在我之欲得中终究无用,若一毛不拔也无妨,但若宋有兵火荒岁,你待若何?」

      「时也,命也,阴阳之患,非我辈能左右。」周像赶苍蝇似挥挥手。

      「子误也,我辈既非天,何可言时言命,此人事耳。」惠瞪着眼睛说。

      「人者,不也受命于天,在我看来都是一样。」周抓抓头发,对于惠的顽固有点无可奈何。「阿惠,你可胜人之口,终无法服人之心,纵使执政要剥拉你的必然不少。」

      更糟的是,倘若惠像周一下子连个小官都做不了,青年也就不会这么担心了,他总有不祥的预感,惠此行访魏将不再回头。

      「你瞧,我这样说你,你马上就辩我。坦白说,阿惠,你真的喜欢吃死老鼠吗?」

      「周,我问你,鸱鸟有巢,幼子哀号受雨,有腐鼠不食乎?有翅不翼乎?虽大鹏可代其母乎?」惠放下竹简,索性不整理了。

      听不懂就好了,偏偏是似懂非懂来抵触自己。懒散的青年腹诽。

      如果是过往斗斗嘴周还觉得有趣,但现在惠似乎要身体力行了,实在让人无法不忧心他的顽固。

      果然还是无能为力吗?

      青年也知再强拗对方就要恼了,他此番来找惠还有别的目的,阿惠脾气一来就不理人,虽不至于把周撵出去,完全被无视的感觉也不好受。

      「那换个话题好了,阿惠想解连环,合天地是为何?」周已经有点昏昏欲睡了,可是陪惠玩坚白论比谈政治要安全多了,其实倒也没什么好辩,换成别人周早就闭上嘴巴睡大觉。

      但如果惠还是要走,起码周想让他知道,天下有多少以言语是他非他的人,都比自己要凶暴多了,只靠张嘴是多么大的风险,而惠又特别不会做人,合得来的对象是能很要好,但也容易得罪小人。

      「同异生是非,你我并非有一是非,或许是从来没有相同的是非。」惠静静地看过来,每当他用这种无情的模样看着周时,周就觉得,这个人有点怪怪的。

      惠会说人们有各种感情,因此生出各种是非,但他却不怎么像是有情之人,比如,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他选择能治之国,而非所亲之国人,他的情在周看来,是一种有害本性的偏情,智慧是连人性都能操控宰割的凶器,愈是聪明的人,愈无法克制以为自己能驾驭凶器的自信。

      「所以如果人们永远都不清楚他们说的是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就会永远争吵下去,除非生而为人却不说话也不动作,像你最爱的槁木死灰。」惠垂下眼睫敛容却尖锐地道出。

      「那样很好啊!」周本来就觉得应该如此。

      「不可。我,就不想这样。」惠如是说:「哪怕要破坏别人的是非,令其伤心,我也要前进。」

      「连环难解,此赖彼而生,子与我因此有分别,便是其是,非其非,倘若无分别,便毋需再辩。周可为惠矣。」周说。

      「且若不然,连环无解却有首尾。倘若有一人之『是』霸于万人,其德天杀,环环相扣,其祸之巨恐不胜言。惠不愿系于人尾,解连环,拾可取者,领之;不可取者,弃之。只有这么做,我才能自由。」惠立刻回道。

      「听来愈来愈麻烦了,人活的好好的为何要求『自由』。」周觉得人根本没有那个莫名其妙的「自我」可由,谁看东西不是偏见,硬要去求自由只是舍本逐末,什么都不求自然就最接近自由了。

      「为了大观天下,泛爱万物,周只爱你自己,你不理解我。」

      惠的解法总是分离,周的解法却是同一,两人无论如何都无法齐论。

      「我只觉得现在很想睡觉……」周任一缕头发掉到脸上,张开大嘴打呵欠。

      「你睡到死吧!」文士匆匆站起快步走出屋子,扔下这一句。

      还是惹他生气了,周这次来找惠,本来是来诉说他的理想,是时候娶个老婆,两家比邻而居,平日躬耕维生,无事时钓鱼谈天,多好的生活!有了孩子就让他们做结义兄弟,生男女则当夫妻,两家快快乐乐彼此扶持隐居到老!

      结果看到惠那张脸,青年就自动把那些绝对会被好友装在袋子里丢回来的愿景藏下不表。

      因为惠都说了哪怕死老鼠他都要硬吞下去的话了,周并非不理解他,而是不愿放弃他。

      周不想看见友人变得陌生,或者更糟,被权位所蒙蔽,连原本自己说过的话都忘记了,那样的人很多,纵使不变,被群起攻之也是左右支绌。

      事在人为,这是惠的想法。

      假使无论如何理想的大事都做不成,众人的是非压过你的是非,你还能昂然前进吗?阿惠?

      愈想愈累,周真的就这样不小心睡着了。

      ※※※

      他做过无数次那个梦,每次都梦到不同的片段,每次都不记得梦见何物,有时醒来发现脸上有泪,有时却是微笑恋栈,但他捕捉不了梦兆。

      周读书并不善忘,他不懂为何总是记不住梦的内容,彷佛冥冥之中有某股力量刻意让他遗忘,更有甚者,就算赌一口气趁似醒非醒时拿笔墨把梦胡乱书在案几上,清醒后看见的总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污痕。

      久而久之,青年也懒得计较那古怪的夜梦习性了,只是从梦里苏醒的当时,每每有种他所处的世界才是一场大梦的错觉。

      迷迷糊糊张开双眼时,见到雪白纤细的身影跪坐着,衣袖撩到肘上,拿着布巾擦拭濡湿的手腕,心中几枝朦朦胧胧的暖芽兀自生长,他无意识地朝对方伸出手并呼唤。

      「冰夷……?」

      周的手指被那人微凉的手掌握住,有力地掐紧,他才赫然回过神来,迎上友伴无言表达疑问的目光。

      「你在说谁?」此刻的周不是平日没心没肺的模样,那几乎可说是悲痛的神情惠也是头一次看见。

      冷汗滚下额角,周发现他又做了那个旧梦,还是在惠的面前,连忙抹抹脸傻笑:「我是说,如果有冰吃就好了,暑气正盛呢!」

      惠没好气地松手并毫不吝惜给了白眼,周还追着这句明显的借口不放,真是欲盖弥彰。

      「听说北方有『凌阴之窖』,为古人在密林深处藏冰固寒,四季不化,阿惠与我若能找到该处,可不愁燥热缠身了。」

      「哼,那是用来冰尸大殓,你爱吃自己去吧!」惠不假思索地削了青年的浪漫幻想,不理会他满脸恶心。

      但是惠又回到屋子里陪他说话了,气氛没有先前来得僵,周暗自松了口气,不知惠拂袖离去后到底在外边做什么,一回来就看他洗完手正在擦拭。

      肚子咕咕叫,提到吃冰,青年觉得更饿了。他特意挑这时候来找惠也是别有用心,因为算算时候「那个东西」也该长得差不多了,来时绕到后院菜圃偷看,看得周真是心痒难耐。

      「阿惠,咱可用餐饭了吗?」周的狼子野心终于暴露。「你那美哉大瓠应该成熟了,不妨我去钓几条鱼来搭配,我们今晚试试味道?」

      惠早先从旅行商人手中得到某种大瓜种子,那时周还嘲笑过贾人之言不可信,怎么可能有瓠瓜长到能容五石?谁晓得还真让惠给种出来,周也从原本的轻慢不信,转而对那青碧可爱庞然过人的大瓜产生浓厚兴味。

      「剖了,方才。」惠若无其事的说。

      「是喔,剖了……咦咦!」青年原本跟着点头,忽然拍案起身,连惠在后方叫唤也听不见,径自冲向他魂牵梦萦的大瓜。

      地上有些混乱,足足有一人高的大瓜斜倒在地上,侧腹被凿出一个大洞,流出腐臭汁液。

      「败絮其中,生虫不可食。」追上他的惠袖手站在周身后冷冷补充。

      「怎会如此……」周仍不敢相信。

      「看来两个月前我就该收成。反正长这么大也不好吃。」惠也跟着自我反省。

      「谁说的!」青年仍伤心地抚着瓜皮。

      「拿来做水瓢也不可能,坏了就坏了。」惠哼了声,不与他夹缠,径自回到屋里,周仍蹲在大瓠尸体旁,想不透为何惠可以把它种得如此可爱好看,偏偏瓜肉又坏了吃不得,这是诅咒吗?

      窗口传出阵阵奏琴声,开始仍有些随性地按弦,乐声透出烦躁之意,但一会儿就合入桑林的风声叶语,一片和谐清凉,周知惠种瓠不成,心下自然不快,光看个性好友比他更容易放不开。

      然而让他的好友一摸到梧琴又不同了,那可是连吃饭睡觉都会忘记,连周和他说什么都不听,自顾自弹到尽兴为止,这时周也不会去打扰他,在窗下箕踞靠墙,呼出一口长气,黑眸移到了那狼狈的残瓜上,若有所思。

      一时间,周仍只是静静谛听屋内传出的悠扬乐音,无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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