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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十化 子方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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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矮的土丘,草屋零星分布,又高又广的天空,翠绿得彷佛宝石的草地,以及在蔓草间淌流的银带之河,那是蛱蝶眼中的理想世界。
北海若凝视着,尽管风景完全陌生,此处不知怎地让他同时联想到妖精城池和蛱蝶诞生的荒凉山谷,空气依稀相通,或许是无论身在何方那个妖精总怀抱着同一个梦的缘故。
朴素,寂静,仔细一看却又鲜丽多彩,每样物品都有各自的色彩,没有任何一样东西突出到夺人眼目,一切事物组合出惊人的和谐感。
彩光一闪,大蝶翩翩而过,北海若旋身,深刻于心的颜色印入神识里,唤起烙印般的记忆,那是某种灼热。
不是胡蝶,更不是周,仅是一模一样的飞虫。
北海若与那只魍魉蝴蝶错目而过,毫无留恋,继续探索村庄内部。
终于,祂看见侧身蜷缩在河边青草地沉睡的少女,一身樱色,是北海若陌生的春天。
她有名字了,最后的缺陷也已补全,周躺在草地上,睡着,作着梦,她从不记得自己梦见什么,只要醒来时觉得是白昼,她就会看到阳光,倘若以为已经入夜,那么周就得摸黑去找屋子。她只会看见自己想见的景色,某种意义上,这是否算是幸福呢?
偶尔将要醒来的时候,眼泪会弄湿头发,但是太过理所当然,反而不觉得奇怪,更不会想追根究柢。
周不懂时间会流逝,容颜会老去,她不是真的不懂,只是遗忘而已,因为她记得的事情全部都不会在无何有之乡发生,久而久之就更难想起了。再度从生到死将是一条蛛丝般干净的直线,在这魍魉之国中,人世不可及的虚幻,此地化为唯一的真实。
一如往常张开双眼时,却看见肌肤雪白、发色黑蓝的陌生人。
「你是谁?」她很自然问出这句话。
青年不说话,只是轻抚着她的脸颊,疑惑的表情还留在少女脸上,北海若却已触摸到连本人尚未发觉的眼泪。
「妳没骗我,真的是很爱哭的……」祂欲言又止,已经无法用胡蝶称呼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迷惑地抓着青年的手,内心怔忡不安,有如一颗石子被飞快且强力地投入深水之中,激出连串缓缓上浮的气泡。
渐渐忆起过往。
「……北海?」她按着头,有点晕眩,过了一会儿才应道。
「侜张在我神识里加了封印,抱歉。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呢?」
周看起来很冷静,完全是北海若初次在岸边看见时的蛱蝶语气,彷佛又一次重新开始的相识,差别是现在的周只有人身,北海若却觉得这样的她也很有趣。
看来周欲教会海神的趣味之义已然奏效。
「我应该还在做梦,晚安,北海。」语毕,周顺手抓来北海若的袖子披在肩膀上,倒回草地双眼朦胧,身体却像是那颗进入深水最终沉入底部的石子,半分也不想动弹。
「为何妳觉得这是梦?周?」北海若不得不随她的姿势跟着半侧卧,祂永远都预测不了周的行动,第一次是这样,再相逢也未曾改变。
「因为北海不可能出现在无何有之乡,你是无名者变化来骗我的吧?还是他们搞到了和北海化身很像的躯壳?一定是这样!」周仍坚信自己的推论。
「吾至矣。」北海若索性跟着仰倒,闭上双眼道。
「什么!」这会却换成少女翻身惊跳起来。
「北海,北海,甭睡了。」周慌张地推着海神肩膀,却又愕然缩手。
怎么回事?因为她转生过了吗?怎么北海碰起来不似过去的北海,祂比周记忆中的感觉要小了些,衰弱了点,尽管神威仍然盛大,少女却感觉到某种不祥的阴影。
北海若不可能没事衰退成这样,一定发生过损伤祂的意外,或许和北海若跑到转生乡有关。
「为何来这里?北海。」周揪着海神的袖子。
北海若张开双眼,有如要把现在的蛱蝶面容深深印在心中,每次瞬目,每个表情,这是仍然活着的她,北海若无法求得更多了。
「想见到妳。」
少女掩住口鼻,却忍不住奔流的泪水。
「妳不想忘了我,又不想记得我,为何?」北海若又问。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答案,我只是不想忘却而已。」周转开脸悄声说。
「我与周亦同。」北海若答道。
「妳曾来见我,换我来见妳,顺理成章。胡蝶的妳既然能到北溟,作为北海的我要耗费同样艰困的力气去遥远之地见妳,很公平。」
「哪里的道理,这里比北溟远得多了……」少女抹去泪水,跪坐在草地上反驳。
北海若并未追问周既已重生,何不入世便于北海与她相会,也未交代祂牺牲多少才得以进入无何有之乡,这种感觉仍然和蛱蝶之世认识的海神毫无差别。
「我想,是对妳执着了,无论妳变成什么,我都要找到妳,可是我不认为这种执着是苦。」
「北海是笨蛋!」周慌张地骂着。
无何有之乡并非有寿者能随意进入的世界,北海若硬闯进来必得付出严重的代价,早知如此,就算北海若后来会讨厌她,或者周将厌烦这种关系,都该一化人就回去才是。
「也从来没人说我聪明过啊!」海神微笑接续说。
「北海只有元神来到这里吗?」周无法不怀疑,但如果不是这样,事态就糟糕了。
北海若执起她的手,平静地否定。
「我只能努力闯进来了。」
北海存在,便有生灵赖其而活,北海离开,必有生灵因其而死,古神以量大,掌威能长寿,无形中也肩负着养育生灵的重责。
然而周却不这么认为,何谓责任?谁定责任,是创造北海的存在吗?那祂的责任为何无法陪祂同生共死?是天神规定的吗?规定前是否有问过北海的意愿?
周觉得只是偶然,偶然生在北海里的生灵,偶然不能在北溟存活的生灵,偶然牵动了偶然,因为北海救了蛱蝶的山谷,那不是祂的责任,难道就是错事?
「只有元神,力量并不足以在中央帝为我开辟的通路前进,我必须带着原身走。」
「我不后悔,周,我为自己的意志选择离开,即使那会造成杀生的后果。」北海若温柔地说。
「不是北海的错,北海没有错!倘若有人硬要北海负责,就把一半的责任给我!」少女抓紧海神的袖子大声说。
「谢谢妳。」北海若语锋一转。「妳现在快乐吗?我们好像不断谈论严肃的话题。」
周张大眼睛愕然,半晌后才呐吶地说:「我没想到北海会出现。」
「怎么说,似乎也不是快乐,普普通通呗!」每天就是睡到自然醒在无何有之乡到处玩,偶尔会有好奇离人的无名者来找她,和周最熟的黑鹰,也就是一开始引她进入魍魉世界的客使,有时还会带她去广漠之野放风。
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因此不觉得生活有何快乐可言,这种平静对蛱蝶最为舒适,北海若的突然出现才让周抑不住泪水,因为她几乎忘记激动的感觉,一时情绪满溢便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
「可是,再见到北海真的好高兴。」
「我以为妳不想见我。」海神直白地说。
少女满腮飞红侧过脸去,半晌才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这个举动让她看上去成熟了些。
「侜张那臭狐狸到底和你说了多少?他又胡诌多少?」
「妳对我动情,想记得我,可是不愿见我,也不想被我所见。」
「广义地说,我一开始就对北海有情,否则不会想邀约北海,我们在城池夜市也讨论过这话题了。」
「那妳讨厌我吗?」
「那时我说过,永不厌于北海,是真心的。」少女抓抓头发,莫可奈何续道:「侜张说的动情有情人之义,我和北海是朋友,情人之类我不懂,而且我也不想和北海的化身亲热,那样很奇怪。」
北海若很认真的倾听着。
「我对周也未曾有过狎邪趣味。」祂爽快地承认。像北海若这种古神根本没有情欲可禁,所以祂才不解,到底周吸引祂的理由缘何而生,宁愿同入执着。
「所以,第一部分解决。」少女垮下肩膀,看来轻松多了。
「可是『情』还是很麻烦,姑且不说永远,只要北海讨厌我,我说不定马上就会讨厌北海,不,就算那样我仍不厌北海,我也会讨厌自己,然后一死一化便遗忘有北海的过去。」周玩着手指,凝视指尖道。「我没有勉强自己,那时蛱蝶的我天寿已尽,要么就这么死去,或者跟魍魉交易身体,只是一种选择,而我选择不忘。侜张来见过我,助我减轻不忘的苦楚。」
「为何痛苦?」
「因为回忆的对象不在身边。」她凝视着北海若的脸孔说。
「周,教我怎么做,如果是要成为妳的情人……我们从陌生变成了至友,未尝不可从非情人成为情人。」北海若忽然提出让少女措手不及的问题。
少女已经吓傻了。
「妳以前有过情人吗?」海神仍继续追问。
「就是没有才不知道该怎么办啊?我无法教导北海的,北海也不能当戏剧里的人!」周有点急切地说。
「因为你我……不该仅是重复那些故事而已啊!吶,北海,我们不要学世间的做法,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了。」少女手足无措地解释。
海神深沉地看着她,伸手托着周的脸,彷佛要再次确认她的存在。
「可是我还未尝过妳的味道。」
在北海若看来,最后蛱蝶对祂做的事已经很类近所谓的情人。
「对对对不起起起起我错了,北海你不要好的不学学坏的!」女孩手脚并用往后滑,发丝在北海若指间流动,祂不敢握紧,于是被周顺势拉开距离。
「我不会勉强妳,所以请不要怕我。」北海若现在倒想学少女叹息。
「好。」周踮步慢慢走回海神身边坐下,轻轻将头歪靠在北海若手臂上,这样做彷佛还是蛱蝶前世留下的习惯,她那时也喜欢就这样靠着北海若,远离红尘纷纷扰扰。
「为何离我而去?侜张说的当真无误?只是为了不忘,为了断绝被我厌倦的机会?」北海若又问,祂只想从周口中得知问题的答案。
「也为了不被北海记忆。」周彷佛低吟着歌句那样道出。
「我不懂神明的感觉,可是知道北海与我吹息不同,所感亦有出入。我听过故事,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其一年便是人间两千岁,又待自身五百岁才开花。上古又有大桩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才一年就不知人间多少众生更替,且至八千岁才落叶,这些不过是木类就能活这么久,北海呢?」周说到这里暂停,幽幽望着海神。
「北海一定又活的比冥灵大桩要久得多,我无法想象。」
「不管北海会不会记得我,那时我总归是要死了,倘若北海会遗忘,那北海就和妖精没什么两样了,我也松了口气,但北海终究不是我类,纵使希望北海遗忘,但我还是无法放心死在你面前,北海会伤心,哪怕是一厢情愿,我如此认为。」
「不是一厢情愿,我需要妳,周。」
「那么我的猜测没错,对吗?北海,我不想让你留下伤心的回忆,而你看起来不像容易忘记的存在。我愿意永远陪着北海,哪怕魂魄永远落在深暗幽水下也无所谓,当时的我虽然这样期待着,可是那样不好,连我这样的小虫都觉得不好,就更不能留在北海身边了。」少女说。
她直视北海若大声道:「那样就不只是执着而已,而是虚厉之心利用我毒害北海,我不想变成那样虚无的怪物,你我都要生生才能不息,如果可以一直都是北海认识的我就好了。」
「我可以送妳一程,周,妳要信我,毋须勉强自己记得。」只要周开口,北海若会亲自送蛱蝶的魂魄去转世,祂不懂蛱蝶为何要瞒着自己,北海若并非强取豪夺的神明。
「北海不懂,我想要记得,想要对你祈求啊……可是,我不愿被北海当成妖精,仅是妖精而已。我贪得太多,可是躯壳却无法承受,多到我自己都讨厌继续获得。一度得到的我都不想放手,但却沉重得拿不起新的回忆。」
「能被妳惦记着,我很高兴。让我托着妳吧,这样妳要背负多少都可以。」北海若轻抚着她的头发。
「妳我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只要妳愿意。」
「北海会留在这里吗?你最后还是会离开,我现在已倦于游世,北海如果想带我走,我会很困扰。」
「我选择跟妳走。」
「北海,我真不懂你。」
「我也不懂妳。」
「这样是做不了情人的,不过朋友的话还马马虎虎。」周站了起来,拍拍膝头,牵着北海若来到小河边,见那永逝又永存的飘零落花。
「这和乌有城的月亮是类似的东西,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北海能为我拾取一朵?」周貌似无意地要求。
「拾取又如何?」
「约定的凭据,假使某日我与北海俱准备好情人之心,那么我们便做情人也无不可。」
海神待其说完,不假思索涉水而过,垂手入水拦住了一朵飘流而下的花蕾,修长的手指离水,带着破碎的琉璃清光伸向少女。
即使要订情人之约,周也得确定北海与自己真有引子可取,因此刻意考验,无何有之乡并不存在任何虚实,那是蛱蝶的心境,让如今是人类的周暂时栖息,落花流水是她的心之幻影,无数回忆的断片,无时无刻不远去,但也始终源源不绝地重生。
她化人时脱离躯壳的一切,几乎都在其中。
倘若北海若无法汲取任何一朵,便毋须有新的开始,因为旧日早已完结。
使水中花得以沾黏指上化为可取之物,并非实相,取决于北海若与周的执着,是否有相应的可能。
「是初相遇的胡蝶。」她慎重地接过花蕾,置于指尖爱怜地凝视逝去的自我。
「真怀念……」
「我曾经从北海的冰上目睹倒影,北海看见的也是那样的我吗?」
「是的。」
「历世之后,我将非我,但我仍然是我,而周可能会记不太清楚,但不会真的遗忘北海。」周仍贴着花蕾呢喃道。「这样会刚刚好呢!即便到了那时,北海也要偶尔要来找我聊天喔!现在就让我们友好地相处,度过这段剩余的日子。」
照例,北海若并不心急,而谈论了彼此心意的周,也不若过往困扰于记忆或遗忘了。
「不过,情人之心究竟有何特别?」周那古灵精怪的性情,即使现在不打算尝试,仍提前好奇起来。
「北海和我都不知道,但听侜张描述像是花蜜。」所以周坚持自己未对北海若动情,因为她一想起北海若的事就觉苦得要命,半点都不甜蜜,谈到花蜜的滋味没有其他存在比周更熟悉了,经过长久的反省周觉得天狐根本胡说八道。
但北海若真的来到无何有之乡,周又觉得似乎真能尝到甜甜的蜜香。
「慢慢来,总归会明白。」海神清楚等待周寿命耗尽再度转生时,祂也必须面对新的考验,即使现在勉强催熟花蕾,也只是提早迎接残酷的凋零而已。
守护她,这一次决不让那只蝴蝶寂静孤独地飞离自己,自那天的离别后,这个愿望就油然萌生。
「即使现在尝起来不苦,往后或许也会苦的。」周依偎着北海若喃喃自语。
「那么便再苦中作乐吧……」北海若以唇轻触着少女眼角,如此轻柔却突然。
「一样的味道,咸。」
「当然!我的眼泪又不是花蜜!」周抗议着,却没有推开海神,只是别扭地转开头,让北海若不能偷袭自己。
名之为执着,实之曰爱染,那是祂离世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