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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化 子方 (上) ...


  •   那个故事结束得很快、很淡,就像一尾银鱼遁入深水时留下的涟漪,须臾没了影子。

      北海若知道周的善说故事是从何人身上学来了,大略交代完蝶精的消逝与新生,天狐数度停下来观察北海若反应,见海神仍静静倾听,便把那故事说到段落。

      后来侜张离开无何有之乡,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只是天狐在逍遥自在前,决定把心中郁闷先去找个对象吐清,这才算是个了结。

      这个受到株连的对象,当然就是北海若。

      侜张不语似笑,彷佛等待北海若回音,也可能只是什么不做站在那里,半晌方开口:「北溟之主啊,早知小蝶儿受祢情累如此,当初我就该直接将牠吞下肚去。」

      北海若若有所思地举手按唇,周在离开前也曾停在祂的唇上,那时北海若萌生一股冲动,很想就这样将胡蝶吞吃下去,永远属于自己。

      其实祂没有资格阻止冰夷。海神自省。

      北海若追逐又追逐蛱蝶的尾翼,却没有捉住牠,并非祂做不到,而是北海若舍不得。

      这样一来,蛱蝶就再也不会飞翔,周……就不是那个会在北海若化身四周转着圈圈,飞到前方殷懃指引,借着北海若肩膀手心飘然入梦的妖精了。

      想起过往回忆,依稀明白怜惜的感觉。

      侜张望着这一幕,眼神更加深沉,合起纸扇,以扇柄撩撩发鬓,浪荡轻松地一笑:「看来你和小蝶儿之间也不是全无干系。」

      北海若依然不做辩解,幽幽地回视天狐。

      「周既为了你化人,你也为了她变成别的存在吧!」侜张将折扇插在后领,手掌缩入袖子里道:「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而已。坦白说,我对神明没什么意思,终究还不都一样自私自利,执迷不悟。」

      侜张遂告别北海若,不知所终。

      ※※※

      虚空中,魍魉们窃窃私语,身姿有如映在水面的波影,也彷佛午夜梦回的迷思,难以捉摸,若有似无。

      「如何?不能放过他?」

      「侵入者,竟能发现广漠之野。」

      「偶然的迷途吗?」

      「不,看上去有意为之。」

      「这里不是有寿者得以进来的地方,谁给那家伙开了通路?吾辈未曾邀请此物。」

      「嗯,依稀残留些许浑沌的臭味。」

      魍魉们一齐下看,灰雾弥漫的土丘上站着墨蓝发色的白衣青年,长发无风却飘逸飞扬,怔怔望着前方,脚下却朝四面八方涌出巨浪,水波无畏地冲入迷雾中。

      「这名有寿者意欲何为?」

      「看来不惜散尽本体也要找到吾辈巢穴。浑沌这家伙,倒是把个大东西给塞过来了。」

      「与广漠之野相较不过是虫蚁小辈,北海是吗?」魍魉中有人冷笑。

      「把无何有之乡调开,既敢以真身探查吾辈,就这样找到支离破碎,遂其愿矣。」

      北海若直觉出奇敏锐,这样下去被发现巢穴只是迟早的事,但魍魉们个个都有瞬息间移动无何有之乡的能力,将巢穴带到远超过北海若能触及的极限之外,无何有之乡总是随魍魉们的奇想移动,在广漠之野中出现消失,实际地点连神明亦无法得知。

      「且慢,让客使去谈判未尝不可,虽说对方死活与我等无干,但如此一来有寿者的尸体就会污染本邦了。」也有较为理性的魍魉。

      「我可一点都不想接近那家伙,这家伙让我火大。」黑鹰说。

      「是吗?你对现世的事务较清楚,这名有寿者为何骚扰我等安宁?」

      「为了那位暂留做客的离人。」离世之人,他们这样称呼那名叫周的女孩,因为她宁愿让寿命空转殆尽,也不愿回到鸟语花香的世界生活,意外地,却和无何有之乡的空气很相衬。

      魍魉们注视女孩幻想出的一方天地,也会含笑帮忙固定那些海市蜃楼,偶尔轻轻掠过周的心境幻影。

      「即使离人选了令妹旧壳,我不懂这有何差别。」魍魉对黑鹰说。

      「吾等不断形具貌毁,除了回忆以外无法留下任何事物,天性使然。」

      「这样看着她,彷佛舍妹也拥有名字。」黑鹰答道。

      「我等也不过能交易蝶精这一世的躯壳而已,寿命用尽,她终将离开本邦,那是与我们不同的生物。」魍魉说。

      「现世果然侵蚀了你,待北海之事毕了,应该选出新任客使。」众魍魉道。

      「如此亦可。既已遭受污染,仍旧由我去和入侵者交涉吧!」黑鹰张开翅膀,生出大风。

      黑鹰展翼滑翔,一眨眼由半空直落北海若面前,激起数十丈的浪墙。浪花阵雨在瞬间落入水面,凝结成冰。

      黑鹰停在一处冰岩上睇视北海若,海神知道成功扰动居住于广漠之野的存在,暂时恢复安静,两方对峙许久,意识到己方较不利的北海若终于还是主动开口。

      「周在那里?牠原是一只胡蝶……」

      「你如何知晓无何有之乡并透过浑沌来到我邦?」黑鹰以喙理了理羽毛这样问。

      青年提及侜张的情报,黑鹰不置可否地转开头。

      北海若让中央帝吞噬自己,浑沌本是天地开辟时的遗物,能打通魍魉世界的通路并不奇怪,但此举对古神而言无异自杀,假使中央帝无将北海若送入广漠之野,而是直接将祂食尽,北海若则毫无还手之力,以浑沌的本性,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

      即使中央帝遵守诺言,被吞食并通过浑沌来到广漠之野的过程对北海若的真身和元神也会造成相当大的损害,这是让有生之物强硬地回到无有状态的逆天冒险,原本就是诸神不曾想象的荒谬。

      无名者的世界正如侜张说的辽阔无极,苍茫虚幻。

      北海若知道无法以游览方式盲目碰运气,趁祂力量还未被解除时,当下就选择延展真身来探测周的下落,祂是北海,但正如北海若当初和蛱蝶相遇时自言,物各有量,祂从未假设不会遇到比自己更庞然,比天地更伟大的存在。

      与周把臂同游的日子里,也遇过来自天地之外、未来而来的奥贝斯坦和近松门右卫门,他们对北海若展现了许多精彩的事物,技艺、回忆、人情与梦想,而蛱蝶教会祂那是有趣的。

      世事岂有绝对?

      以为会永远待在北溟直至毁灭的北海若,现在却站在广漠之野里,和祂不明白的存在对话。

      「汝可是要带走离人?」黑鹰又问。

      「离人?」北海若迷惑地反问。

      「你是指周的事?」

      「难道还有其他?」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北海若淡定地表态。

      「为何?」

      「便是不解才想确认,不见面便永无机会理解了。」

      北海若慢慢低下头,长发顺着轮廓垂落,半掩住脸孔,海神默然不语。

      事到如今,北海若才发觉祂对那只蝶精不仅在意,从侜张处听闻蛱蝶为了祂成为人类,竟感到无可抑止的爱怜。

      原来的样子就好了,但是不管胡蝶变得如何,北海若都不会忘记在桃树下破涕为笑的身影。

      黑鹰良久无言,之后有如要带路般,不快不慢地飞在北海若前方。

      ※※※

      「一日,海为之竭。」站在尸臭冲天的北溟海滨,天狐抬头仰望穹苍。

      整片北海消失了,万里波国顿成焦土,只有古神连同真身一起移动才会导致的可怖后果。

      按照常理古神通常不会任意移动,除非是与他神兴起战争,或被同等规模的争斗牵连,如共工怒触不周山,当时倒霉的山神不死也濒危。

      即使天界马上以天河水降下大雨修补北海若走后造成的可怕破坏,但为时已晚。

      原本居于北海中的生物泰半死亡,被浪冲到岸边,形成一块块新的腐尸海岸,注入北海海床的河水则因无神明统合,加上北溟深处的妖魔趁机浮出捣乱,兴起了腥风血雨,天界不得不随后派出大批神将兵卒镇压,因此牺牲的河伯不在少数。

      坠天川完全冻结,被埋在厚重冰雪下,几乎与雪山化为一体,那美丽但柔弱的河伯则行踪不明,后有传闻冰夷在儵忽二帝开战前即被海中浮起的古魔吞噬元神,彻底消灭了。

      北海若无预警的消失,导致神魔战争在极北幽域开打,首当其冲者是神宫就建在附近空间的北海帝忽,但祂无法解释下界名为若的海神为何逆天出走,又被迫善后。忽相当震怒,因此战争的扩大泰半可说是北海之帝雷霆大怒四处寻找仇敌发泄的后果。

      神魔战争自从南海帝儵跑来帮忙后,局势又更糟糕了,才刚降下的雨水完全不能滋养生灵,反而遍染战败者的鲜血,到后来谁也不懂到底为何要如此舍生忘死的战斗,但许多古神和古魔彷佛冥冥中都在期待这场界分彼此立场疆域与地位的战争到来,怒焰一触即发。

      神魔的历史渊源至此才可说真正揭开了第一页。

      是否有人曾预料过,在极边之地默默无闻的海神,祂的擅离职守会造成天地异变,日月星辰垂倾混乱的后果?又是否有人知道,北海若的动机很可能只是为了一只小小蛱蝶?

      侜张站在惨淡荼夷的弃置战场上,连叹息也没那个闲气了。

      「侜张大人是缅怀过往吗?」天狐背后逆光微影走出一人,披着黑发与长衣,彷佛与侜张背脊相连,等到完全脱离侜张后,转了半圈与他并肩站立。

      忽然冒出的妖怪为景,前乌有城主的副手,本身也是灵力相当强大的镜灵,自从侜张转告蛱蝶不会回来以后,那不中用的蝴蝶城主算是正式被废除了,但景依旧不愿担任新城主,只是妖精城池里的贵人这次也不急着选新城主,仍这样过一天是一天耗着。

      「过往?」侜张唇角斜起一道像是挖苦又像是无奈的微笑。

      「神魔战争打了百年,以这些存在的本性,百年算是短得异常,血臭味都还新鲜着。」

      忽然间,战争无声无息停止了。

      侜张虽有真人资格,却罕见他依靠这种身分跟天界攀关系,只是过往修行者的能力让他隐约能确定,大概是各界高层领袖终于敲定神魔战争的和议,结果留下恐怕再过一个百年都无法平静的凶秽巨沼,比起当年玄秘冰冷的北海更加糟糕,魔域最早的雏形就此诞生。

      战争刚结束,像侜张这样身分暧昧的非人和景之类的强大妖灵都还能任意来北溟古战场游历缅怀一番。

      「哎哎,没想到若大人也挺任性,不输给小蝶儿,不会真跑去转生乡了?」天狐喃喃自语。

      「就算祂回来恐怕也没有能生存的地方,不,假使北海若还存在,也早就成为神敌了,天界那群傲慢的神祇,似乎把斗争罪过都归在若大人身上。」

      没有神祇敢直接检讨在战争中展现了恐怖破坏性的北海帝和南海帝,下界众生皆因神魔战争而震动惊惧,生养艰难衰弱混乱,势必得有个归咎的对象,北海若很可能被当成谈和牺牲品,现下海神行踪不明,对认识北海若的存在来说,起码是件好事。

      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刍狗者,草扎之小狗也,妖精城池以外,九州岛中也有人类散居,但这些野人不像得以进入城池的人类活得惬意,必须无时无刻对异类祈禳,向水火无情的天地哀求少许宽容。

      野人穷困得无法宰杀重要牲畜为祭品,于是扎草类形以献祭,玩弄草狗满足祭祀愿望后随处丢弃。

      其实,并不是说天地是残忍的,而是这些太过崇高的存在,连「残忍」的心情都缺乏,对加入这场战争,甚至打出北域还继续争斗的神魔来说,这些微小生命的诞生与毁灭同样不具意义。

      即使原本就温和细心的北海若也是到最后才艰难地生出了真正的怜惜,更别提神人对践踏众生的看法了,诸神目光从未低垂,众生对神魔的畏惧也由此更加强烈地深植于魂魄中。

      「北海若到底有没有找到蝶君?」镜灵平静地问。景的肌肤五官仅是深浓乌黑的虚像,黑底红纹闪着琉璃清光的美丽大蝶仍像是面具般半倚在他的脸上。

      原本蛱蝶与景心灵相通,因为景把自己的碎片镶到蛱蝶的翅膀上,某日他从虚空中接到碎片,明白蛱蝶已经死去,永远离开了他。

      倘若要在现世选择相系的对象,他只愿意依赖蛱蝶,那只羽虫对待不生不死,不知该如何定位的镜灵,就像对待自身一般宽容,甚至敢于让景寄宿在内心,离那些蛱蝶自己拚命守护的秘密很近的角落,象征蛱蝶相信景不会藉此探测那些秘密。

      所以他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这是何等寂寞呢?景并不想再找个新朋友,他只是留着所有蛱蝶使用过的器具,留着这座城池,那曾是大家住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地方。

      然而妖精城池离北域太近,神魔战争时不少贵人担心被波及选择出走,现在寂静冷清多了,部分从中央帝手中解放的神人赶到旧北溟参战时,差点顺路就把城池灭了也是一大主因。

      「蝶君所在的那处,恐不是生灵能待的地方?」

      接到天狐的新讯息,景一度欣喜若狂,但冷静想来,却又宁可蛱蝶就这样安安分分去死,然后他们这些认识蛱蝶的朋友再去寻觅牠的来世就好,忘了故事有何关系?重新交代难道不也是相逢的契机?

      为何到最后,蛱蝶的心诡异地像极了人类?不是那些倮虫般的人类,而是近松门右卫门的剧本中,那些不像妖精也不像倮虫,却被近松门称为「人」的有灵之物。

      只是一个名字,就让蛱蝶执迷了,尽管最终实现了蛱蝶愿望的是北海若,难道不是因为蛱蝶只愿意让海神来实现牠的愿望?

      景和侜张原本以为生死会分开这对光想就很可怕的关系,现在却无法肯定。

      「那处转生乡……」景顿了顿。「若大人有可能也被魍魉选上吗?」

      「这点我私下问过了,应该不可能,因为若大人身上牵系太多,魍魉恐生后患,神体也不适合被无名者使用,结果连神魔大战的事都被魍魉们说中了。」侜张若有所思的说。

      「果然只是奢望吗?」景俯身想掬起一捧沼水,指尖却在触及水面前缓缓收回。「这密密麻麻的魂魄哀号让我浑身不快。」

      「或许还会这样惨叫上数百年,直到有像若大人这样的古神或古魔来解放它们,但那又如何呢?」侜张闭上双眼,发丝在他鼻上横飞出优雅的线条,他说:「从今以后,世上这样的地方多得是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侜张彷佛想到什么,扬起神秘微笑。

      「但北海若一定会找到小蝶儿,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按照妖精的规矩,赌什么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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