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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日出(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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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天相连处,渐渐显出一条细细的直线,起初是葡萄酒的暗红色,然后是浅红,最终变化为清晰透亮的明红,仿佛有一位技艺高超的画家在精心描绘出画框的轮廓。
于是,地平线以上,天空渐渐幻化出瑰丽的红紫色,仿佛是紫荆花汁液涂染的背景。
“太阳要出来了么?”
“废话,都五点四十了!”
“可能没这么早,现在是秋天,至少得等到六点钟以后。”
“......”
这些女孩真性急。他暗想,脸上却没什么表示,只是瞥了一眼身后三位叽叽喳喳的女生及更远处两位陷入沉默的男生,淡淡道:“先去那边山头吧。”
他所指的山就在他身后,电话亭右侧不远处,不高,但很陡,两侧目测至少都有六十度,整体看上去是比较规则的圆锥体。
这便是望日峰的外观。它实际上比看上去还要陡,兼之天色未明,又无栏杆扶手,每爬一步都令人战战兢兢。
不知不觉,何妍离众人已有好一段距离了。
她微微喘着气,伸手攀住一根碗口粗的松树干。真是的,走那么快,都不知道等自己一下。她有些气恼的想,尤其是章玉阶,平时看起来一副小姐样,爬起坡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倒是江暮帆,虽然体力极好,但仍不紧不慢的跟在最后面。
心念一动,她叫道,“喂,江暮帆,过来扶我一把。”
江暮帆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但仍回转身,向她伸出手。
他的手又冷又硬,像一根刚从冰箱取出的萝卜。
何妍一把拽住,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
两人走了几步,何妍将挎包卸下,递给他:“帮我拎着。”
江暮帆一言不发的接过。
“你的体力可真好!”
“......”
“你很喜欢爬山?”
“嗯。”
“爬那么多山,不觉得累么?”
“还好。”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何妍突然顿住脚步,不满的盯着他,“人家女孩子跟你说话,你居然正眼都不瞧一下!”
江暮帆瞥了她一眼,无疑她是个漂亮的女孩:一头新颖别致的卷发刚好配那张圆中带尖的猫脸,吊稍眼睛乌溜溜娇滴滴的,两片嘴唇更是画的亮汪汪,在黑暗中仿佛能发出光来。
“抱歉。”然而,他只是淡淡抛下这两个字。
“哼,你说话一向这么简洁吗?”
江暮帆笑了笑,没在说话,也不愿再胡搅蛮缠下去。
何妍恼怒的瞪着他,许久,唇间才迸出微不可闻的三个字:“有毛病!”
峰头已经近在眼前了。
望日峰的顶部是一个平台,站在那儿可以清晰的看到日出全景。
六点半。
此时天空已成为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一层暗红,一层绯红,一层明红,一层金黄,最上端是蓝灰色和鱼肚白。
何妍忍不住蜷起身子。寒气很重,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似的,一丝一丝渗到她脚丫子里。
“早知道就不这么早起来,日出没等到倒冷死一条命。”她嘟囔道,“都怪你们!”
“早告诉过你别穿这么一点衣服。”沈婷看着她无奈的笑。
“要是我包成你那副傻样,那我宁愿去死。”
叶非头一个大笑起来,贾文彬牵牵嘴角,也礼貌的笑了笑。
沈婷顿时感到脸上发烧,火气上扬,当下也不客气地回道:“人家玉阶的身材比你棒,也没见她......”话一出口,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了,当下闭口。
何妍脸上阵青阵白,半晌,突然冷笑一声:“我哪敢和她比!”
沈婷有些担心的瞄了瞄章玉阶,见她仍旧目不转睛的望着天空,脸上的表情镇定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惭愧:看人家,多好的定力!自己咋就这么沉不住气呢?
章玉阶心里其实也没那么镇定,何妍的话像带着刀子,脔的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虽然没回头,但她仍能感受到何妍满怀敌意的目光——从小到大,自己不知看了多少次的目光。
在别人眼里,她一直是个什么都有的女孩:美丽的外形,优越的家境,一流的大学......也正因为这样,才会招来许多同龄女孩红得发绿的眼睛。她还清晰的记得高中时的那一次,冰凉的水柱向无数条细蛇一样从头顶滑下,一直钻到领子里。。她不知所措的睁大眼睛,却看到一群女孩子因报复得逞而充满快意的目光。她实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那个地方惹了她们,毕竟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自己都不认识。后来才晓得是那群女孩子看不得自己“嚣张”的样子。从此以后,她一直保持着低调的作风,其实是比平常更低调了,可是风言风语依旧不绝于耳,那些女孩的目光聚在一起完全可以把自己射成刺猬。
她苦笑。那些傻女孩懂什么?她们所嫉妒的人其实一无所有,连完满点的家庭也没有。也正因为这样,她一直固执的排斥着许多东西,尤其是爱情。她的嚣张,或是说冷漠,不过是一具坚硬点的盔甲而已,用来武装自己脆弱不健全的心。
身后,人们似乎已等的不耐烦,已有不少人开始掏出手机问好的问好,说情话的说情话。
“好好保养哦,对了,这段时间别吃辣的东西,长豆豆可就不美了......”
——肤浅。
“千万别和陌生男人说话......”
——自私。
“乖,听话......”
——大男子主义。
“爱你一辈子......”
——是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么虚伪?
章玉阶苦笑:为什么原本很甜蜜的情话在自己而中听来全变味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头一酸,但一瞥仍在对着手机啵个不停的叶非,又是禁不住地厌恶。
死了心吧,现在的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在心里,她冷冷的对自己说。
可是,即使在这样暗示自己的时候,她的头还是禁不住侧了一下——江暮帆伫立在平台边上,专注的凝望天际,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如同一只孤独的冷鹤。
远方的天空,玫瑰色的霞光像水波一样,一圈一圈的晕染开来,一瞬间,整片天都烧起来了!
绯色的天空,黑沉沉的大地,这,就是日出的前景么?
我,终于看到了日出的前景,清怡,和你描绘的一模一样呢。
清清澄澄的泉水,盛放在一只椭圆的白瓷盆里,触手出奇的冰,一股冷气仿佛要顺着指尖直爬到心里。
一只小手本能的缩了一下,迟疑了几秒钟,还是伸了进去。
令小手主人真正感兴趣的当然不是那盆冰水,而是水中浸泡的各色小石头。
“给你看这块!”在水里捣鼓了半天,摸上来的却只是一枚小石头,然而谢清怡的眼睛却是亮灿灿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兴奋的叫道,“看到它,你会想到什么?”
中规中矩的椭圆形,乍一看那枚石头也没什么出奇,只是上面红黑两色分布得十分均匀,各占上下两半。
“呃......”他双眉微蹙,实在不能从这块石头上看出点什么,但瞧见谢清怡兴奋不已的神情又不忍扫她的兴,只得硬着头皮说,“想到了司汤达的小说。”
“哈......果然是学理工的!”愣了几秒钟,谢清怡突然爆发出大的吓人的笑声,“难怪想问题都这么死脑筋!”
“解释一下行么?”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谢清怡憋住笑,反问道:“你就不会想到日出么?”
“我没看过日出。”他坦白的回答。
“难怪了,”她理解的点点头,无不惋惜的看着他,“那你下次可真得找个时间看看。在看过之前,你永远不会想到日出有多美。那红与黑的完美搭配,用任何语言形容都是苍白无力的;那金色的太阳跃出地平线的一瞬,更能让人产生各种奇思妙想。”
她直视着他,清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变得深不见底:“一直以来,我都期盼着你能这样一跃。”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不懂得,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一笑置之。学文学的女孩,又是说话真令人费解。
而此刻,我终于看到了日出。
火热的天空亲吻着深沉的大地,如同一对相偎相依的恋人,一轮朝阳正从大地的体内孕育而出!
起初只拱出一颗鲜红的小微粒,没有光亮,像月季的花苞;然后慢慢冒出半边鲜艳的脸庞,像被切掉一半的橘子;那红球越冒越高,转眼间,就是那么一跃,跳出了地平线!
那是怎样神奇的一跃啊?像婴儿脱离母体,如飞鸟挣脱樊笼。于是它,那轮获得新生的朝阳,在一霎那绽放出夺目的光辉!
清怡,正如你所说,我也羞于用言语描绘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且,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了你当初的言语。你希望我也能那么大胆的一跃,挣开父母编织的金丝笼。在那之后,我也尝试过那么一跃,因为你。可是在我终于将要跃出之时,你为什么要离开?
是不是,你看上去那么坚强,其实骨子里比我还懦弱?是不是,你看上去那样乐观明亮,其实身体里依然淌着自卑的血液?你自卑的心灵为你高贵的爱情上了锁。如今的你,是否后悔过当初的抉择?
不,不要想!他摇摇头,试图竭力将自己从那块阴影里拖出来,可是没用,噩梦般的场景依然失了控般一幕幕从自己脑海里闪现:那天,她那样决绝的转身,连头都没回一下;戒指在她手中划出闪亮的银弧,像负伤的蝶一般无力的坠落到地面;他茫然的拾起它,像拾起一段破碎的情感;天边的晚霞红得令人发晕,像是刀子剜入心脏溅出的鲜血......
“太阳出来咯!”
“等得你好辛苦啊!”
“新的一天!”
......
望日峰上下,不知何时已围满了观日的人群,一波一波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漫上来,他顿时感到头脑一清。
是呵,这么美好的早晨,这样崭新的一天,自己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