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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日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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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呀,瞧东方仁慈的朝阳抬起了
火红的头颅,每一双尘世的眼睛
都向它初升的景象致敬!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十月上旬,当全国大部分地区都开始收敛起炎热的暑气,庐山却已早早沁出深秋的凉意。凌晨五点,当露珠还在泛黄的草尖轻盈的打滚,当星星还在空中羞怯的闪烁微光,当月亮还未收起它引以为傲的银袍,一行人却已早早踏上旅行的征途。
绿面白条,形状像极了旧式解放鞋的出租车绕着公路盘旋而上,前头两盏碗口大的车灯照得前方数米的路纤毫毕现。每到达一个弯道,车身都像一条游鱼般灵巧的滑了过去。
“小亮哥的车技好赞哦!”车厢内,何妍一面搓着手一面忍不住惊叹,“我玩跑跑都不能漂的这么帅!”
“你还玩跑跑?”一旁的贾文彬侧过头。
“当然。”何妍微微昂起头。
“那车技一定不怎么好。”另一侧的叶非也探出头来,咧嘴笑道:“女孩子嘛,玩游戏再强也就那样......”
“我可不像她们,”何妍用拇指点点自己,“有时间我和你PK?”
“好,我让你十秒。”
“到时可不要后悔哟。”
看着他们俩你一语我一言聊得高兴,贾文彬不易察觉的撇下嘴,偷瞄了一眼旁边端坐的像一尊石像的章玉阶以及更远处扶着车窗把手的沈婷,突然向陈亮叫道:“师傅,什么时候才能到含鄱口?”
“快了,前面就是,”陈亮答道,随即添上一句,“看完了日出可以直接上植物园,那离含鄱口一里路不到。”
“哦。”贾文彬懒懒的应了一句,顿时觉得很没劲。
一旁,何妍和叶非的谈话仍在继续,或者说根本就没间断过。
离含鄱口百来米处围着一圈铁栏杆,上面醒目的红白色油漆警告着任何一辆车不得进入。
其时夜尚未卷起它墨蓝色的幕布,两旁的树木在夜空的衬映下只残下一个黑色的剪影,隐约可见大坨大坨亮着微光的叶子,像是带鱼身上密密匝匝排列的鳞片。不知是由于星光,还是手机荧光打在上面所致。
手机屏幕在夜色中亮起点点光芒,缓慢平稳的向前移动,像一群觅食的流萤。一行人的脸也被衬的铮光铮光的,像一尊尊被擦亮的铁器。
虽然只是短短一段路程,可大家依然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一个不小心踩空,踏入万丈深渊。
星星在夜空中颤巍巍的闪光,如同少女腕上摇摇晃晃的银色细铃铛。
“你们看星星,多漂亮!”沈婷突然抬起脸,兴奋的张大眼睛,惊叫道。
“你鬼叫什么啊!吓死人!”何妍吃了一下,不满的瞪了她一眼。
沈婷脸一红,刚想分辨两句,身后的章玉阶轻轻扯了她一把,道:“旁边有个电话亭,我们过去躲下风行么?”
其实庐山风并不算很烈,只是海拔高,寒气重,袭得人一下一下的难受。几个人挤在电话亭虽没呆在房里那么舒服,但也暖和了许多。
章玉阶站在最外面,调好焦距亮度,看着一弯小银钩似的新月显现在镜头,稳稳按下了快门。
“你在拍星星吗?给我看看!”沈婷好奇的伸过头来。
“嗯,可惜不太清楚。”章玉阶浅浅一笑。
“看一下......还可以啦,喔,还有月亮!”她吃惊的仰起头。
一弯新月仰面斜躺在群星让出的缝隙间,像是套在神女皓腕上的水晶镯子。
“都说月朗星稀,我看也不总是这样,”沈婷轻轻舒展手臂,摆出一副陶醉的姿态,“这种情景,应该称作众星捧月才是!”
而章玉阶却似乎没在听沈婷的咬文嚼字,她一直凝望着漫天的繁星,唇畔渐渐浮起温柔伤感的笑意。
那是多久前的一天?不记得了。总之还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在青岛的海边。
那时的夜空也是那么美,星星出奇的多,几乎填满天空黑色的缝隙,月儿像一条象牙形的帆船,静静漂浮在一望无际的银色海面。
海风像一把缺齿的梳子,拂动我柔软的长发。
“爸爸妈妈,快点啊!”那时的我,穿着红红的小裙子,赤脚踢起一排浪花,时不时在金黄的沙粒间找寻贝壳,时不时回头向他们招招小手。
他们沉静的微笑,脸上满是宠溺的神情。
那一天,妈妈特别漂亮,爸爸特别英俊。
那一天,妈妈站在右边,爸爸站在左边。
那一天,爸爸宽大的手一直握着妈妈纤小的手。
那一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一直以为,他们会牵着手走到永远......
“呀,江暮帆傻站在崖边吹风干吗?”沈婷的惊叫声彻地唤回了她的思绪。
章玉阶舒了口气:多亏了她,不然自己又要陷在那个泥潭拔不出来了。
一眼望向崖边,他似乎立在那儿很久了而且还将一直立下去。风吹得他外套微微鼓起,他竟好像丝毫不觉得冷,身形依旧凝定如常。
真是个特别的人,她叹息。昨天也是这样吧,穿着一身单薄的衬衫,呆呆的立在窗前,眼睛片刻不离离的盯着窗外的风景——实际上是盯着过去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想到他的眼睛,她又感觉不自在起来。平素他的眸子看起来那样漠然,如同清冷的远山,可是当它望着你的时候,里面又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教你看上一眼就难以移开目光。
所以她理智的避开了他,她不希望自己所有的心事被他一网打尽。
这个人,心里有许多解不开的结吧?只是这些结是什么呢?
她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揣摩人家眼神了,这个想法令她颇感意外,但她并不相信这些意味着什么。
“可能在想事情吧。”她淡淡的回答。
“噢,这年头哪有那么多事情可想?”沈婷不解。
江暮帆的确在想事情,埋在他心里近两年的事情。
“树枝想要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那些从天外透出的光亮/人们把它称作月亮和星星。”
“你也喜欢读诗?”
“是啊,《顾城诗集》我都翻了好几遍呢!”她笑,蒜瓣似的鼻子皱成一朵小雏菊,“而且,我想考文学方面的研究生!”
“哦,考北京去?”
“你真能猜,”谢清怡朝他一竖大拇指。
谈到理想,她的眼睛又焕发出奕奕神采:“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去北京,想看看我们美丽的首都!而且那儿的学校也很棒,还有......”说到这儿,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也不用经常往这边跑了。”
他微笑:“我不介意走远路。”
“可是我介意,”她急道,“且不说来一趟有多麻烦,单往返的费用也不得了啊,我可不能让你那么破费。”
他心里一阵暖烘烘的热,忍不住伸出手,将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
“高考的时候,我也报了北京,”她低声道,“可是我高估了自己。”
“那时父母还为我辛辛苦苦攒钱,准备凑足我的学费,可是我不争气,最后还是留在了九江。”
他越发握紧了那只手。
“所以,”她突然抬起头,方才沮丧的神情一扫而光,“我还是要上北京,不管多难,我也要尽力!”
你可以的。她眉宇间的神情是那样绝然坚定,充满自信,所以他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安慰话语吞了回去,只是默默地凝视遥远的天际。
月亮弯弯,像是丘比特手中的银弓;星星又大又亮,如同一双双尘世外的眼睛,怜爱的注视着这对相偎相依的情侣;山脚下,依稀亮着万家灯火,仿佛是粗心的盗宝者遗落在地面的大把珍珠,又仿佛是另一片闪烁的星空,于是天地的界限不再分明。
他相信,那一晚的景,那一晚的人,那一晚的情,将永远镌刻在自己记忆中,打上永恒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