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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九江(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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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记事起,江暮帆从没走过这样的路。
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很窄,由于连续几天干旱的的缘故,小道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风一吹,尘土纷纷扬起,像一群乱撞的飞虫。
“咳咳......”几粒灰尘顺着呼吸撞入鼻孔,江暮帆顿时呛得喘不过气来。
“哈哈......”前方不远处的谢清怡大笑出声,“谢家女婿不好做吧,北京少爷。”
“还好,”江暮帆好容易缓过气来,嘴硬道,“北京的沙尘暴我都不怕,这个自然不在话下。”
“嘿嘿,那也是赶上你运气好。”
江暮帆苦笑:这也算走运?
“你别不相信。到了下雨天这道上的土可全变成泥了,只要踩上一脚你的鞋就得整个陷进去,那种软呼呼的滋味比这难受百倍。”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不多时便到了小道尽头。
小道的尽头便是谢清怡所在的村落。
这里地处九江郊区,位置偏僻。村落的建筑物大部分都是七八十年代的土坯砖瓦房,其中间或冒出一两栋两三层的小楼,像是立在一群灰驴中的白象。
江暮帆松了口气,以为折磨到头了。
谢清怡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只是一个劲的阴笑。
江暮帆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进了村落,江暮帆总算明白她阴笑的原因了。这里的路比之刚才更不好走,倒不是因为它有多崎岖,而是上面东一堆西一堆的积着动物粪便,必须留神拣着步子走。每走一段距离路边便会出现一个粪池,估计是村民浇菜用的。微风吹过,送来的气息也不好闻。
江暮帆暗暗感叹:以前自己只在电视里看过这样的场景,现在总算是长见识了。
其实,除去这些不好的因素,这个村子还是很有些看头的。在这里家家户户的红漆木门都是大口敞开的,你可以清晰的看到里面的陈设:基本上上席的墙壁正中都挂着一幅象征吉利的油画,如果是信教的人家还会在油画前面搭个条桌,上面供着观音老母的像;大厅正中都摆着一张大方桌,四周围着条形长凳,一家人便在这里享用一日三餐;从正厅出来便是一座高窄的木门槛,时不时有小孩坐在上面玩耍嬉戏;木门槛前面筑着一两级石阶,时不时有一两只鸡在上面踱来踱去,啄食残羹。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陶潜这两句诗用来形容这村子可谓一点不差,此时已是临近正午,家家的大烟囱都喷着乳白色的条形雾,伴随着一阵一阵浓郁的饭香。
谢清怡拉着他的手,引着他七拐八弯的一阵走,直到一栋不起眼的土砖房边才顿住脚步。
土砖房前有一个手摇井,一个穿着白汗衫,长着对黝黑膀子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他们摇水冲脚。
他的背影并不高大,却显得极为精壮结实,也许是由于长年累月的劳作,他的背微微有点驼,却依然固执的紧绷着。
“爸。”谢清怡那声满含尊敬的称呼证明了江暮帆的猜测。
正主还没回头,只听“嗖”的一声,一条大黄狗倒先从里屋蹿出来了,围着谢清怡又摇尾巴又□□,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见到江暮帆,又见到他俩亲密的模样,也表示友好的摇摇尾巴。
“真是条通人性的狗。”江暮帆赞道。
“当然了,黄黄可是我家养了五年的老狗,”谢清怡笑道,“它本来是条流浪狗......”
“清怡!”这时她父亲也已回过头,一副欢喜的样子。
“叔叔。”江暮帆赶紧上前打招呼。
在他看来,这实在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孔,但尽管如此,岁月依然未侵蚀他眼里的半分光明,他的目光依然亮如火炬,乐观开朗。
看到江暮帆,他笑得更爽朗了,面上每一缕皱纹仿佛都焕发出光彩,“啊,请进请进,清怡,快带你朋友上里屋坐坐!”
谢清怡应了一声,牵着江暮帆的手进去了。
一跨入门槛,江暮帆便看到墙壁正中悬着的财神菩萨赵公元帅的画像,不禁暗暗叹息。
正厅的左侧是厨房,从里面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咳嗽。
透过浓重的烟雾,隐约可以看到一位中年妇女拿着把扇子正对着炉灶死命摇。
不用猜江暮帆也知道她是谁,不等谢清怡暗示便径直走到厨房,恭声道,“阿姨,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中年妇女看到他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啊,不用不用,上里屋坐吧!咳咳,清怡,你是怎么招待客人的!赶快带他上里屋去,咳咳,把电视机打开!那个,瓜子茶饼知道放哪吧?”
“知道知道,”里屋传出谢清怡的调侃声,夹杂着翻箱倒柜的声音,“我又不是憨巴。”
“你就是个憨巴!”谢母笑道,随即又被油烟熏得大声呛咳。
江暮帆也笑了,他发现这对母女实在非常有意思。
里屋,确切的说是卧室,设在正厅右侧。
谢清怡挪了张竹椅在八仙桌旁坐下,见江暮帆进来,将点心往桌上重重一放,似嗔非嗔的瞪着他。
江暮帆只得陪笑:“怎么了?”
“就你是块宝!”谢清怡的声音里不知是嫉妒还是欢喜,“我爸妈心往一边偏,我都要成根草啦!”
“怎么会?”江暮帆心里暗暗得意,口里却软言软语的道,“我本来就是个客人嘛,你爸妈热情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清怡展颜一笑:“现在知道我爸妈人好了吧?哼,前两天还一副要上战场的样子,现在不是得胜了?”
“还早呢,接下来我还得接受更大考验。”江暮帆摩拳擦掌,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
“看你的样子好像随时会战死沙场,”谢清怡笑道,“来,别紧张,先吃个茶饼饯行。”
“这就是茶饼?看起来倒有点像个包子?”
“真没想象力,你就不觉得它像蒙古人在草原上搭起的帐篷?”
“反正都是包。”江暮帆有意逗她。
“我都要被你气死了!算了,不跟你计较,来,张嘴,啊......”
江暮帆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
“怎么样?”
“嗯,很特别,芝麻,桂花茶叶三种味道混杂在一起,香。”江暮帆一边嘎崩嘎崩的嚼着饼,一边含混不清的应道。
“那当然,这可是咱家乡的也产。哎,这饼不用拿手托着啊,让它掉地上就行了。”
江暮帆这才发现地面上根本连水泥都没刷一块,有的只是多年来被无数双脚踏实踏硬的土,不禁有些心酸。
“没事,”很快,他又微笑了,一口将饼屑全吞进去,看着惊诧莫名的谢清怡道:“你喂我的,我还能不吃光?”
谢清怡红着脸地下头去,低声笑道:“你啊......”
“噢,对了,”停了一会儿,江暮帆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憨巴,是什么意思?”
谢清怡脸又是一红,嗔道:“你骂人的话倒是学得挺快!”
“这很正常嘛,一个人学方言学得最快的往往是它的骂人腔,比如说川方言的‘格老子’‘龟儿子’,上海话的‘瘪三’,广东话的......”
“好了好了,我告诉你,”谢清怡打断他的话头,笑道,“憨巴,骂的就是你这种傻子!”
江暮帆正寻思找什么话回她,厨房里便传出谢母的叫唤。
谢清怡应了一声,对江暮帆说:“我可去帮忙了,你就在这呆着啊。”
江暮帆顿时觉得如坐针毡,这也不奇怪,如果换作是别人看到大家都在忙活,而自己一个人闲着的话也会浑身不自在的。
谢清怡一看到他的表情便猜到了七八分,笑道:“我爸现在估计在后面劈柴,你可以去找他,不过我看他是犟驴子脾气,肯定不会让你帮忙的!”
初夏正午的太阳并不算很毒,却还是在谢父身上熬出了一层油。
谢清怡猜得不错,他此刻正在单手劈着一堆不粗不细的木柴。
他的手臂很粗壮,也许是长年累月劳动的缘故,上面布满了虬结的肌肉。由于是夏天,他只穿了一条浅灰色短裤,露出一双同样结实的腿脚,上面爬满了蚯蚓一样粗大的筋络——这自然是长年冷水淋脚导致的。
江暮帆走出后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叔叔,我来帮你劈吧。”他走过去,低声道。
“哎,你怎么跑这来了?快进去快进去,这儿没你的事!”谢父一见到他就叫开了。
“可是您这么辛苦......”
“没事没事没事,哪来这么多名堂!这热得要命,你先进去歇脚啊!”
江暮帆只得灰溜溜的回去了,看来知父者莫过女。
厨房里传出谢清怡和谢母咭咭咯咯的谈话声,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大得吓人的朗笑。
对于九江腔,他这个北京人实在听不大懂,除了几句最常用的的寒暄语如“走摩丝(干什么)”“漆反(吃饭)”和刚才学到的新词之外,其他的都像在听外语。可此时就连傻子都听得出她们母女关系有多融洽。
与其说是母女,倒不如说她们是一对朋友,无话不谈,亲亲密密。
这才是最理想的母女关系,江暮帆在心里暗自感叹,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自己,只得一个劲的叹气。
“当当当当,好吃的来啦!”不多时,只见谢清怡笑盈盈的端着一只大盘子出来了,伴随着一阵扑鼻的肉香。
“嗯,是鸡肉?”江暮帆吸了吸鼻子。
“对啊,为了欢迎你这位少爷的大驾光临,我妈特意宰了只肥鸡款待你!哎,我也跟着沾光咯!”
“其实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江暮帆觉得好生过意不去。
“麻烦什么?”谢清怡眼一瞪,道,“她不宰鸡我才不答应,虽然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吃惯了肉的......”
“不,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江暮帆赶紧解释。
谢清怡“扑哧”一笑:“憨巴,你这么紧张做啥?我是说,虽然你们吃惯了肉,但像我妈做得这么好吃的一定还没尝过!”
江暮帆顿时松了口气。
“还有啊,”谢清怡神秘的一笑,凑近他耳朵道,“我还给你准备了样好菜,哼,我妈那个小气鬼开始还死不肯拿出来!我这就去端来!”
她所说的好菜就盛在一只大碗里,黄中带红,切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干,凑上鼻子一闻,还能嗅到股霉霉臭臭的怪味。
“这种好菜,闻是闻不出的,”谢清怡无视他痛苦的表情,径自搛了一筷子送到他嘴边,“得仔细品尝,张嘴。”
江暮帆闭住气尝了一口,紧皱的眉头立刻松开了。
“不错,很鲜,而且有股奇怪的香味,咬在嘴里粉粉的,再给我搛一块吧......喔,这也是你们九江的特色菜?”
“对啊,”谢清怡笑道,“这个菜的名儿就叫珍珠玛瑙宝石黄金豆腐羔......”
“别听她打鬼话!”谢清怡话音未落,一个爽脆的中年女声嚷道,“这就是霉豆渣!”
“嘿嘿嘿嘿,妈......”
不知什么时候,谢母出现在她身后,一张脸黑得像锅底,“清怡,你胆子不小啊,竟敢把昨天吃剩的霉豆渣拿出来,哼哼哼哼......”一迭声的冷笑。
“霉豆渣怎么了?这本来就是咱家乡的特色菜!”谢清怡被逼上绝路,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而且他也觉得味道很不错呢,对吧,暮帆?”
“嗯,相当不错,告诉我怎么个做法吧,有时间我也叫家里人弄弄。”
“哼,”谢清怡头一昂,拿鼻孔对着谢母,眼睛斜着江暮帆,“想套出我们家的祖传秘法?门都没有!”
“告诉我吧,”江暮帆陪笑道,“赶明儿我请你上北京喝豆汁!”
“谁喝你们那的馊水!”
“谁说它是馊水?它比你想的有营养多了。而且越喝越香......”
“反正我坚决不受诱惑,总之一句话:没门没窗没洞没孔!”
“......”
谢母含笑着望着这对吵吵闹闹的情侣,许久,才发现自己在旁边充当了个比天上太阳还光芒四射的角色,赶紧出门找倔驴子去了。
打从记事起,江暮帆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一餐饭。
记忆中的父母总是那么忙碌,忙着应酬,忙着清客,很少呆在家正正经经的吃过一顿饭。就算偶尔在家吃一餐,气氛也是极其古怪诡异的:父母不说话,他也懒得搭话;父母问一句,他也答一句,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于是好容易聚一起吃的一餐饭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现在,他发现其实吃饭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男子汉嘛,就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谢父呵呵笑着,举起一碗烧酒一饮而尽,又夹了一大块鸡肉扔到嘴里。
“早知道就不准你喝酒!”谢母在旁边阴着一张脸道,“一喝就喝这么多,看不喝出病来!”
“唉,小云,我平时已经被你管得够紧了,这回就让我痛快的喝一顿吧!”谢父苦着脸央求道。
谢母拿眼睛瞪他。
谢父登时不敢言了,只得笑道:“小江,你要不要来点酒?”
谢清怡“咕”的一声笑出来,看样子老爸已经喝高了。
“啊,不用不用,”江暮帆显然没习惯这个称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慌忙摆手,“我吃饭就行。”
“那,就大口吃肉!别斯斯文文的,我看了烦!”谢父摆手道。
“对,别这么小口小口的,像大姑娘!”谢母也附和道。
“我就喜欢他斯斯文文!”谢清怡马上为江暮帆解围,伸手抓了条鸡腿放在他碗里,“多吃些,别太客气,啊!”
“你筷子是做什么用的?”谢母用筷子敲了她手腕一下,“在客人面前还敢拿爪子拈菜!”
“哎,你们刚才不是叫他别太斯文么?我可在给他作示范哪!怎么,不行啊?”
“呦呵!”谢母大怒,又找不到什么话反驳她,只得摇头道,“你这丫头,别看都二十岁人了,还跟个不懂事的憨巴样的。”
“憨巴也是憨巴生的......”
谢母一个爆栗砸过去,谢清怡早料到她有这么一手,身形一闪,快伦无比的躲开这位暴力母亲的一击,然后装模作样的捂着头道:“就算不是憨巴,也被你打成憨巴啦!”
对这样一个女儿,谢母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有狠狠瞪着她,一副“待会跟你算总帐”的凶恶表情。
江暮帆低头使劲扒饭,生怕别人看到他在笑。
”清怡,吃完饭带暮帆去市区逛逛,知道吗?那有个甘棠湖,景色不错......”当这场闹腾腾的中餐接近尾声时,谢母一面拣碗,一面又唠叨开了。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没去过,”谢清怡笑道,“要我帮你刷碗么?”
“今天就饶了你!”
“那,我可真走了!”
“走吧走吧,越远越好!”谢母像赶苍蝇似的挥手。
“妈......”
“有屁快放,别耽误我洗碗!”
“我爱你。”
“噫——,行了行了,你可以死走了,少在这肉麻!”
“妈......”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多鬼名堂,快放快放!”
“人死了就不会走,哈哈哈......”
“耶——嘿——!!你这丫头皮痒了是不是?!”谢母大怒,这时谢清怡和江暮帆早溜得踪影不见了。
谢母在原地呆了半晌,突地一笑:“这个憨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