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竹碧痕

18、九江（二）

　　“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你的生活。”
　　“如果你真正过上了这样的生活就不会羡慕了，你会觉得穷困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
　　“可是即使穷，你们也穷的快乐，一个开开心心的穷人总比愁眉苦脸的富人强。”
　　“其实这种快乐也是短暂的，脆弱的，一旦发生什么天灾人祸，又没有足够的经济力量扭转局势，这种快乐很快就摧毁了。”
　　“那总好过永久稳固的忧愁。”
　　“说这话的一定是个愁眉苦脸的富人，好吧，北京少爷，说说你有什么烦恼和忧愁。”
　　“要具体说的话，一年半载也说不完。”
　　“哦，那就笼统概括一下吧。”
　　“总之就是家庭问题。我发现自己和父母永远不能像你们那样和睦相处。”
　　“你就没有试过和他们认真交流？”
　　“不止一次，可是没用，他们根本就不会为我考虑。换句话说，他们简直就认为我是他们的私有财产，想怎么使就怎么使，叫我往东我就不得向西。”
　　“听起来他们还是非常爱你。”
　　“但爱也不是这么个爱法。它就像围巾一样，如果裹得恰到好处，就能防寒保暖；但若勒得太紧，就变成了杀人的凶器。”
　　“哎，说得不错，”谢清怡长叹一声，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不无担心的问，“你说，如果我上你们家作客的话，你爸妈会怎么对我，会不会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沉默了半晌，他如实回答，“我跟本就不了解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
　　“不过那不要紧，”话锋一转，江暮帆的语气变得异常铿锵，“不管怎么样，他们接受你也好，不接受你也罢，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这本就是我的选择，他们无权干涉。实在不行我们就一起出走。”
　　不同于谢清怡上次半开玩笑的调侃，他的话语是极其坚决慎重的。那一瞬，他仿佛变了个人，脸部线条极其刚毅，仿佛罩上了个钢铁面具。
　　谢清怡颤抖着握住他的手。
　　“怎么会？”她柔声道，“我一定会尽最大努力让他们满意的，如果他们还不满意，那我就拼尽全力做到更好，实在不行的话......”她的脸骤然阴下去，眼里的光芒像剑锋一般吞吐不定。
　　“你可千万别放弃！”江暮帆看到她的表情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看把你吓得！”蓦地，谢清怡爆发出一声大得吓人的朗笑，“我是想说，实在不行的话我就虐待他们儿子出气！”
　　江暮帆哭笑不得，但心情也因她的一番打趣转好了许多。
　　“我们别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了，看，这儿的景色多漂亮！”谢清怡引着他望向甘棠湖。
　　甘棠湖的水是青碧色的，像一块融化的翠玉，这当然不是因为上面飘满了浮萍幽藻，而是四面围满了高大浓密的树木。如果从上空俯视，甘棠湖就像一面嵌在翡翠盒底的明镜。
　　甘棠湖心耸立着一座江南水乡式的楼阁，乌瓦白墙，人字尖顶，看上去清雅素淡。
　　“那是烟水亭，”谢清怡指给他看，“也是大名鼎鼎的周瑜点将台。”
　　“我已经可以想象出周郎当年点兵阅将的英姿了，”江暮帆望着烟水亭沉吟道，“可现在这里只剩下一座空亭。‘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太白的两句诗讲述的就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悲哀吧。‘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世上又怎会有永恒的繁华，永恒的英雄？有的，只是无力与时间对抗的无奈和不甘吧。”
　　“你又来了，”谢清怡笑道，“不过在我看来，时间虽然可怕，我们仍能与之抗衡。世上也许没有永恒的美丽，但一定有永恒的记忆；世上也许没有不朽的英雄，但一定有不朽的事迹。就拿周郎来说，时间没有留住他，历史却记住了他，后人却记住了他。文人墨客的名篇诗词里有他，万家百姓的家常闲谈里有他，就连你望向烟水亭的眼睛里也有他。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唉，一个人能活到这个份上也不枉此生了。”
　　“可惜我们不是周郎，只是时间河流里不起眼的几粒砂。”
　　“那又怎样呢？我们不能被所有人记住，但一定能被对方记住。我的眼里有你，你的眼里有我，我们都在彼此的记忆里得到了永生，对抗了可怕而强大的时间。”
　　她深情的望着他。那一刻，江暮帆从她瞳仁里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彼此深深的对望。那一瞬，时间静止成永恒。

　　下午两点以后，日头渐渐收敛起毒辣的针芒。
　　这时桥上的人也多了起来，有叼着烟蒂的小伙子，有牵着幼童的妇女，有悠然踱步的老人，也有打着花伞的大姑娘......
　　“我发现了一件事，”江暮帆忽然笑道，“九江的美女多。”
　　“那当然，‘九江的婆娘上饶的汉’嘛！”谢清怡得意的笑道，“像我们这种山清水秀的地方不出美女哪出美女？”
　　江暮帆只得无语。
　　“关于九江出美女的传说还有很多个版本呢，你愿意听哪个？”
　　“最流行的那个。”
　　“ 那个传说是发生在唐朝。据说‘安史之乱’时期，玄宗老儿的宫女妃嫔集体南迁，最后就流落到九江修水一带过活。其间自然发生过一大堆宫廷美女和九江汉子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但不管怎么着吧，九江的女孩子是出落的一个比一个水灵了，”说到这里，谢清怡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生偏了地方，不然的话......唉。”
　　“你已经很漂亮了，”江暮帆安慰道，“至少在我眼里是最美的。”
　　“没眼光，要不要我给你找个修水美女作参照？”谢清怡半开玩笑道。
　　“没问题，不过我只供欣赏。”
　　谢清怡微微一笑，她向来不反对江暮帆看美女就像江暮帆不反对她看帅哥一样。她知道爱美是人的天性，为这种事情耍小心眼只是不自信的表现。真正有魅力的人是能让对方欣赏完无数位美女帅哥之后依然留在自己身边的。
　　“好啦，”她嗔道，“我现在想找还找不着呢，我只能带你去看真正的你。”

　　打从记事起，江暮帆从没看过这样的景。
　　记忆中的景，是绵延不绝的长城，是高大巍峨的故宫，是曲曲弯弯的胡同小巷......是父亲淡漠疏离的背影。
　　记忆中，他从未看过一条干净的河。唯一忆起的，只是一条衣带似的永定河。他记得，那时父亲走在左边，自己走在右边。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恍恍惚惚觉得他像一道长长的篱笆，隔开了他和其他孩子的世界。
　　那一日，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自己小小的影子被另一道黑乎乎的暗影严严密密的包裹，只觉得自己恍若被一只无形的怪兽大口大口吞噬。
　　那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感到了冷，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刺骨的冷。
　　而现在，他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暖，从谢清怡笑靥中溢出的融融的暖。
　　夕阳像一个醉酒的汉子，跌跌撞撞的走下地平线，途中不经意碰翻几只水晶盘，于是艳红的番茄汁大片大片泼出来，溅在湖绿色的桌布上，晕开大团旖丽的霞光。
　　此时的鄱阳湖已变成了一片仔细打磨过的巨大铜牌，浩渺无边，平静无波，处处泛着泥金色的回光。
　　天地是那样寂静。几只飞鸟如箭般掠过半面金红的圆镜，江暮帆仿佛能听到它们拍击翅翼的“扑斥”声。
　　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和满足。
　　那种他一直渴望拥有而又从未得到的幸福，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如粘粘密密的糖丝将他一层一层包裹。
　　他闭上眼睛，全身心的感受每一分每一秒的惬意。
　　江风湿湿的，凉凉的，轻轻从他鼻尖蹭过，送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腥味。它像一个恶作剧的小鬼，又悄悄绕到身后，堵上他的耳朵。
　　于是听，那是什么声音？
　　“突突突突......”一下一下，像是有只小手节奏整齐的拍击着耳膜。
　　“看，船来了。”
　　远方的湖面，缓缓驶来一艘船，它不紧不慢的晃荡着，带起千万缕锯齿般细细密密的水纹。
　　它步履悠闲的绕过夕阳，浑然没注意夕阳因嫉妒而变成通红的眼睛。
　　马达轻快的唱着歌，一如船内渔夫欢快跳动的心。
　　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于是这湖面，这夕阳，甚至岸边偎依的两人仿佛都受了感染，一上一下的颤动，打出天地间最美的节拍。
　　此刻，再美的语言也已失去意义，他们深情的凝视着对方，然后不约而同的伸手。
　　踩着最美的节拍，踏出最美的舞步，旋转出天地间最美的——爱情之舞。

作者有话说

　　鄱阳湖位于九江湖口县，从九江市搭车差不多要三个小时。因故事需要我并没有详细交代他们去鄱阳湖的经过，特在这补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