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话》无青

5、女人的戏（四）

　　初见他的那一年，我十九岁。
　　那是个雨天，我抱了一大叠书，匆匆赶往寝室。
　　在一条林荫小道上，他忽然出现，我躲闪不及，一头撞了上去。
　　书掉了一地，正好浸在水坑里。
　　我心疼得不行，顾不上跌坐在地上的他，也顾不上湿透了的自己，慌忙去拾了书，护在了怀里。
　　“你这人真是……将我撞倒了，不扶也便算了，怎么连句道歉的话也没有？”
　　他自己站了起来，取出一块手帕来，将手擦净，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正为那一大叠浸坏的书难过着，想也没想，便顶了回去。
　　“明明是你突然出现在路中间的，自己不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怪你毁了我的书呢！”
　　“呵！你这人……”
　　他摇了摇头，再没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冲回寝室便忙着用电吹风吹书去了。

　　两日后，一个大雨天，我又在那条林荫小道上遇见了他。
　　那是场大雨，倾盆而落，我即便是撑了把大伞，还是被雨珠溅得一身湿。
　　他迎面走来，却是没有撑伞，淋透的白衬衫紧贴在他身上，显得他十分之瘦弱。
　　当他看到我时，却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在经过我身边时，轻笑了一声，说道：
　　“我以为小姐会很喜欢在雨天跑步呢，今日很悠闲？”
　　想来当时我的脸一定红得厉害，意欲说些什么，于是便停下脚步，但只不去看他。
　　“我承认上次是我的错，还请先生别抓着一件小事不放了。”
　　他也停住了，转过身来，看着我。
　　“小姐这歉道得好没诚意，我是没那个面子接受的。”
　　“……那我把这把伞陪给先生，可算有诚意？”
　　言毕，我只觉得脸上莫名发烫起来，将那雨伞往他手中一递，转身便跑了。
　　然而，一转头，我便后悔了。
　　那把大伞我用了许多年了，伞面的草芽儿还是我亲手画上的——用于遮伞面的一道划痕，早便用出感情来了，怎么就送给那么一个不相识的人了呢？
　　然而，送都送了，总不好再去抢回来，只好自己难过着了。
　　为此，我闷闷不乐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是一个大晴天。
　　他又出现在了林荫道上。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伞，棕色的，还画着草芽。
　　他是来还伞的。
　　我没有接过那把伞，即使心中郁闷得不行。
　　他也没有坚持要还，转而请我吃了一顿饭，在一家西餐厅——那种我攒一个月钱才能吃上一顿饭的高级餐厅。
　　此后，我们常有来往。
　　他总在晚饭时间出现，顺便带我去那些高级餐厅吃一顿好的。
　　我出不起太多钱，只能烧几个菜装在饭盒里送给他。
　　每餐他都吃得很开心，连夸我“手艺好”。
　　他不是我们学校的，只是过来办些事情，本不打算留太久。
　　半个月后，他与我来告了个别，然后便是杳无音讯。
　　我为此郁郁了好些日子。
　　然而，一个月后，他又出现在了那条林荫道上。
　　此后，他每日都会出现在那里。
　　半年后的情人节，他送了我九十九朵玫瑰花，邀请我到一家西餐厅进行了十分浪漫的烛光晚餐。
　　饭毕，他开车，先是带我绕着城吹了一圈风，然后，带着我去了一家五星级酒店。
　　我并不是个矜持之人，心中既已明白他想做什么，便干脆地随了他去。
　　那夜，我整个人都是属于他的。
　　再之后，他来得更加勤快了。
　　我们的关系，自然也确定了下来。

　　只是，三个月后，他失踪了。
　　不，不能说是失踪，只是我一觉醒来后，躺在我身边的他就不见了，有关他的一切东西也都消失了。
　　也不能说是完全消失了。
　　枕边有一个信封，是他留下的，装了一张卡，里面有十万块钱，还有一张纸片，交待了事情之经过：他家里已为他订了婚事，他不得不从，末了，还千万嘱咐了我别去寻他。
　　我一怒之下将那张纸撕得粉碎，却又忍不住将碎纸片一张张拾起了，贴好，藏在了身上。
　　几日后我发现我怀孕了，就从学校退了学，准备去寻他。
　　然而我的母亲却是在这时病倒了。
　　一查，是癌症，已经晚期。
　　她不想拖累我，一心求死，我硬是将她带到了医院里。
　　虽然已经没有希望了，但能让她多活几日，在我看来也是好的。
　　我找出了家里所有的钱，又把亲戚朋友都借了个遍，在加上他留下的，一共凑了二十万，交到了医院里。
　　可惜，我究竟是没能护住母亲。
　　她只在医院里待了半个月，就寻了个机会，从十九楼一跃而下。
　　我把她的骨灰盒带回了老家，和父亲葬在一起。

　　八个月后，我在老家生下了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跟他很像。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朝阳。
　　阿阳出生后，我便再没了去寻他的心思。只想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
　　那时，我还欠了几万块钱的债，又因为学历低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靠打工勉强维持生活。
　　阿阳自小便听话，从不用我操心，也从不曾向我索要过什么，连哭闹也很少。
　　有一年冬天，天气实在太冷了。
　　晚上我和阿阳挤在一张小床上，冻得直哆嗦。
　　阿阳躺在我的怀里，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我。
　　我听到阿阳在说梦话，虽然很不清楚，但我还是听明白了。
　　“妈妈，等我长大了，我要给你做一件大衣服。白天给你穿，晚上就摊开来当被子，盖着睡觉。你说，好不好……”
　　当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亏欠这个孩子实在太多了。

　　阿阳四岁那年，他突然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阳与他处得很好。
　　我想，这也好，他们本就是父子，该好些的。
　　可是，他又突然消失了。
　　他留下了二十万块钱，却带走了我的阿阳。
　　然后，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见。
　　他做什么事我都可以原谅，只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走我的阿阳。
　　我去他就职的学校找他，被门卫赶了出来。
　　其实门卫做的并没错，我当时那个模样，实在太像个疯婆子了，门卫该将我丢出来的。
　　可当时的我实在太过愤怒，需要一个发泄口，于是只好怒火转嫁到了门卫身上。
　　我在校门口捡了块砖头冲进了门卫室，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那两个门卫都打得头破血流。
　　因此，他留下的二十万块全赔给了那两个门卫。
　　至于我，先在看守所待了两个月，然后又转到监狱待了一年。
　　在看守所时，我曾寻过死，被管教救了回来。
　　管教劝了我很久，终于，我想明白了。
　　好歹，我要再见阿阳一面。只要再见阿阳一面，了了我的念想，我再去死，也是满足了。

　　我出狱的那天正是春节前的除夕夜。
　　好冷的天。
　　我没处可去，只好顺着街道一直走，一直走。
　　很幸运，我在一个垃圾桶里翻出一件很新的红色大衣。
　　裹着那件大衣蹲在墙角，我迎来了新年的灿烂烟花。
　　我想着，再在街头待几天，等到开学以后，我就到他学校门口去堵他。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见到我的阿阳。

　　“嗯……第二个‘我’的故事也讲完了？”
　　她睨了女孩一眼，转过脸去。
　　女孩点了点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
　　“那么，故事也讲完了吗？”
　　她用拇指轻抚着下巴，眼睛里带着些探究的味道。
　　女孩摇了摇头。
　　“没有哦。这个故事叫做‘女人的戏’，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唱着可没意思呢。”
　　“是吗？三个女人啊……那就讲完吧。”
　　“可是，已经要到晚饭时间了哦，小姐不急着吃饭吗？”
　　女孩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语气里似乎染了点挑衅的味道。
　　她叹了口气，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有强迫症呢，不喜欢故事听一半。”
　　女孩伸了个懒腰，先跑去装了几杯水喝掉，才回到她对面坐下，开始将第三个“我”的故事。

　　面前摆着两份残缺不全的口供，分别来自看守所的女犯和医院的女病患。
　　这是两年前一桩旧案子里留下的。
　　某著名大学教授持刀进入一女子家中意欲行凶，女子反抗时失手将教授从五楼推下。教授被送进医院抢救。其妻赶到医院后，拔掉了教授的氧气管，致其死亡。
　　当年，教授的妻子被判为死缓。
　　两年改造后，也就是在今年，她终于被减了刑，逃过一死。
　　我关注到这件事后，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或许可以作为素材。
　　于是，我跑到了警局，得到了面前这两份资料。
　　因为某种原因，大部分资料被截断了，我所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不过，由于当年办这个案子的警察跟我有些交情，我还知道了一些别的事情。
　　比如，教授的妻子被捕时，怀中正搂了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在嚎啕大哭。据查，那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有关他的一切资料与证明，包括出生证、领养证在内，都是假造的。
　　还有，教授妻子被捕前曾去见过险些被害的女子，两人不知谈了些什么，总之，她被捕后，那女子住进了她家家，为其照顾父母和小孩。
　　再有，教授妻子在法庭上曾几度情绪失控，面临崩溃，并大声喊道：“他从一开始就在骗我！他骗了我一辈子！都是他，都是他这个骗子！我早该发现的，我早该发现的……”
　　凭着这些，我大概能猜得出这个事件的经过了。
　　大致想来，应该是那教授出轨了，在外头有了个孩子，甚至还恬不知耻地想让妻子将孩子养大，后来与情人闹了不和，于是演变成一场无法言说的悲剧。
　　这实在是一个相爱却相杀的纠结故事，这般乱的故事，让我实在不想动笔。
　　窗外，天色已暗，今夜的星星似乎特别亮。
　　如此美好的夜晚，怎可浪费了？抓紧上床睡觉才是王道。
　　至于编辑什么的，让他们慢慢等着好了。反正催稿这种事他们已经做得习惯了。
　　我可要享受夜晚的静谧与美好去了。
　　唉——
　　愿那个还未团圆的五口之家今夜好梦。

　　故事终于讲完了。
　　她侧头倚在椅子上，闭着眼眸，似乎是睡着了。
　　女孩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装着水的壶边，又去接了一杯，一口饮尽。
　　见她还是一副不打算醒的样子，女孩走到窗边，用黑黑的手指挑起了窗帘，向外面望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丝又开始落了。
　　柔柔的灯光之下，细如牛毛的雨丝飘得格外清晰。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向女孩。
　　“呵……小小年纪不学好，都讲的是什么东西，是你这种小女生应该看的吗？”
　　“没有啊，只是最近正好看了一本有关于看守所的书，随口胡诌的故事。小姐听着玩玩就是了，千万别当真。”
　　女孩轻笑一声，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该吃饭了吗？”
　　“嗯。刚才饭铃响过一回了，不过被我按掉了。”
　　“是吗？那就走吧。”
　　女孩放下杯子，慢慢踱步到她面前，将她从椅子上抱到了轮椅上，然后推着她向楼下走去。
　　楼梯早已改造过了，轮椅行得很方便。
　　她沉默了一路，终于在要进餐厅前回过头看她，面上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下次再来的时候，记得要讲个小清新些的故事。”
　　女孩点点头，笑着应了下来，两只小眼睛弯成了两只小小的月牙儿，莫名有些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