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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云天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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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忧谷坐落在离长安五百里的山坳中,连绵陡峭的山崖,将忘忧谷与繁华尘世隔绝。花开时,漫山遍野姹紫嫣红。风吹起来,苍穹下全是飞卷的花瓣,将天地连成一线的花海。
倚坐在悬崖古树下,放眼望去,仿佛所有的思乡之情,都被这惊心动魄的美景冲淡了。天悦在南疆时,出名的脾气好。整日里乖乖巧巧,笑眯眯的,因此才被教主选中,送来忘忧谷习医。
苗疆五圣教以医蛊之术名扬中原。中原人眼中,南疆五圣教只是荒蛮之地的邪魔外道,所习医蛊之术难登大雅之堂。
天悦到后,拜在忘忧谷主萧擎门下,成了慕扬的师侄之一。谷主弟子看似身份尊崇,因出身五圣教的缘故,也只能记名罢了。在忘忧谷众弟子的眼中,天悦从来都是五毒教送进来的奸细和人质。
春日里,金钗之年的天悦,初见结发之年的慕扬。
天悦杏仁般的眼眸,眯成了月牙状:“哥哥,你可真好看,好生让人心悦!”
慕扬清湛的眼眸露出几分讶然,待看清来人时,伸手抚了抚天悦满头的小辫子,轻声道:“笑若沛然,丽质天生——云天悦。”
天悦听此言,十分开心又有些羞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慕扬粲然一笑,步履矫健踏着花雨远去。墨色的长发与广袖长袍在浅粉的天地间翻飞着,那一抹浓重的黑,如此的耀眼夺目。
须臾,苍茫天地春回花开,如阳光普照,如暖水悠悠。
天地间,一切的一切在天悦的眼中,都抵不过这轻然一笑。
沈逸侧目,浅浅一笑,拍了拍天悦的脑袋:“小师妹,回魂。”
天悦躲开了沈逸的手,指着慕扬远去的方向:“哥哥好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沈逸微怔了怔,正色道:“女子本该矜持,怎可如此轻率。那是师傅最小的师弟,你合该叫师叔,莫要乱了辈分!”
天悦玩着小辫子,满不在乎的瞟了沈逸一眼:“长得好看,自然要多看两眼,有何不对?他看着和你一样大,师父都胡子一大把了,怎会是师叔?你不是见我初到此地,故意唬我得吧?”
沈逸对活泼可爱的小师妹本有几分喜爱,听她如此揣测自己,很是不喜:“小蛮子以己度人。中原最讲究礼仪辈分,莫看他与我同年,却是师公最小的徒儿。你年纪已然不小,如此不知礼数,可见苗疆真真蛮夷之地,人人都不可教化!”
天悦瞪着沈逸,抬手化掌,击了出去:“狂妄自大,不知所谓!”
沈逸不及防备,被天悦一掌轰退了几步,待站稳脚步,目光幽暗,隐有怒火:“蛮夷就是蛮夷,人上不了台面,功夫更是不够看。”
天悦不以为然咧嘴坏笑:“我在苗疆从未见过如此小肚鸡肠的男人。”
沈逸冷哼,拉了拉宽大的衣袖:“师父自来喜欢云游,从不管事,未来几年,师兄定会好好招待小师妹。”
天悦歪着头,杏仁眼成了一条缝,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一条碧色的小青蛇从衣袖里爬了出来,边用食指逗弄着小蛇,漫不经心的笑道:“大师兄以为我同中原女子一样弱不禁风吗?”
沈逸眯眼注视着天悦手里的碧蛇,不动声色的摸着腰间的紫柳笔,沉声:“云天悦,休要猖狂!”
天悦亲了亲小青蛇,乖巧的蛇慢慢的爬上天悦的肩头:“大师兄莫怕,小花最听我的话了。我开心呢,它就开心,我不开心呢,它肯定不会放过让我不开心的人。”
沈逸咬牙:“好!很好!”
天悦靠在沈逸俊脸前,浅笑嫣然,柔声细语的说道,“我自是好的,可大师兄千万莫要来惹我,后果很严重哟。”
入忘忧谷前,沈逸乃江南大世家的嫡长公子,谁人不喊一声大公子。入谷便成了谷主嫡传大弟子,平辈的师兄弟见面,谁又不恭敬的叫一声大师兄。自小到大一直众星捧月,何时被人如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过,却又束手无策。
沈逸抿唇,一张俊脸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师妹所赠,师兄记下了!”
天悦玩着小蛇,对着沈逸匆匆而去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胆小鬼,跟我斗!”
时光匆匆,韶华易逝。
天悦入谷三个年头了,因得罪了大师兄,又天资聪慧过目不忘,被同龄人排除在圈外,分下的住处都比人偏僻空旷。她名义上虽是谷主的弟子,但到底只属外门弟子,故一直都作苗疆装扮。
虽是如此,天悦却不以为然,种上几块药田,一个人住的逍遥自在的。如若沈逸不要那么眦睚必报,隔着三五日便带人找茬,这样的悠闲的日子还是很不错的。
这年秋,谷内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忘忧谷门徒皆知,若非师命与身死,弟子决不可踏出忘忧谷半步。流长老的首席大弟子杜延年失踪两个月后,死在谷外阵法中,死时面带笑容,身上无半处伤痕。
普天之下,若说杀人无形之术,除苗疆五毒教的毒蛊之术不作他想。天悦还算平静的学艺生涯,升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那些一直认为她是五毒派来的奸细,更加坐实了各自的想法,那些本对天悦没有丝毫看法的门徒,也起了猜疑之心。
忘忧谷西北角,有处冰窖,里面存放着各色尸身,从才出生的婴孩到垂垂老者,每一个死去的人,大不相同。今日此处聚集了忘忧谷各处掌势与首席弟子,天悦一个外门弟子站在尸身旁边,越显的孤单势薄。
杜延年死去多时,尸身保存的很好。这人长相俊朗,虽紧闭双眸,仍掩不住眉宇间的英挺之气。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嘴唇殷红殷红的,身上没有丝毫的伤痕,手腕的筋脉却呈青色,手指隐隐发黑。
萧谷主云游数月,如今忘忧谷掌权人是谷主最小的师弟慕扬。天悦入谷三个年头,慕扬也从少年长成了青年。此时,他站在正中,侧目看向天悦,长长的头发随意的披在身后,额头上绛紫色的宝石束带将他肤色衬托的很白皙如玉,弯月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温润如玉却光采夺目。
天悦侧目看了慕扬许久:“师叔把天悦叫来,不是只看尸身这么简单吧?”
慕扬有些尴尬,侧开了眼眸,躲开了天悦的目光。天悦与沈逸不合,忘忧谷内人尽皆知。萧谷主常年云游在外,天悦的医术全凭慕扬教导。
天悦能吃苦又爱钻研,又有蛊医做基础,医术已相当高超了。慕扬十分痴迷医术,平日私下里,说是慕扬教导天悦,两个人更多的犹如平辈间的切磋,此时乍然端起师叔的架子,慕扬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流长老沉不住气:“云天悦,你可知道他是如何死的?”
天悦浑不在意的,瞟了眼尸身:“五脏缺血而死。”
流长老苍老的眼中,溢满了怒气:“天下用毒之人,大多出于南疆五毒。你可否验出此毒的出处,又是何毒所致?”
天悦想也未想便答:“杜师兄非死于剧毒,是死于蛊毒。”
流长老听闻此言,怒声喝道:“忘忧谷乃中原唯一肯接纳你五毒教的门派,你们便如此的恩将仇报吗?!”
天悦缓缓抬眸,扫了眼露出不满之色的同门:“杜师兄自作自受,死有余辜。”
流长老暴喝一声:“竖子猖狂!”
天悦冷然道:“苗家女儿出生后,身体内会被种蛊虫在身,此虫用精血养十五个年头方能成熟。行房后蛊虫会一分为二,雄虫留在男方体内,雌虫继续养在本体内。从此后,一男一女同生同死,永不分离。”
天悦星眸溢满了寒霜:“众所周知,若男子得到苗疆少女用精血养了十五年的雄虫,会多一甲子的功力……不知杜师兄,可是听信了这传言,方遭此报应。”
流长老怒道:“延年已死,你如何编排,他也不会起来与你对峙。岂能凭你一面之词,便要定罪与他!”
天悦丝毫不惧流长老冷厉的双眼:“南疆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有妻妾成群的闹剧。两人若是彼此心悦,会真心相对一生不离。若不是绝望悲切到了极致,谁愿与爱人同归于尽!”
流长老目光闪烁不定:“岂有此理,我忘忧谷养你教你,不想你却恩将仇报,如此污蔑我谷中弟子,让老夫岂能忍你!”
天悦冷冷一笑,从腰间拔出匕首,在杜延年的尸身上手起刀落。一个拇指般大小的黑色虫尸从伤口血液中渗出,周围响起了抽气声。
“杜师兄与我无冤无仇,我何必诋毁与他。忘忧谷内有不少记载蛊虫的书籍,长老拿着此虫,对照查找,可知我所言是真是假。”
慕扬蹙眉看了蛊虫片刻,清湛的双眸,露出一抹难堪:“事关忘忧谷声誉,不可如此草率定论。待我禀明谷主,自会定夺,且散了吧。”
天悦冷笑一声,瞪着慕扬:“师父云游天下,不知归处,师叔这是要息事宁人,就此罢了吗?若杜师兄枉死,忘忧谷定要讨回公道。如今这南疆的姑娘,被人始乱终弃,这公道便没有了吗?忘忧谷号称中原五大门派之一,如此的是非不分公道不明,如何让人信服!”
流长老道:“延年已是身死,你还想如何?”
天悦道:“同心蛊生生不离,那苗疆姑娘定然死在杜延年不远处,既然生不能在一起,便死同穴。”
流长老怒极反笑:“岂有此理!我忘忧谷弟子怎可与那妖女合葬!”
天悦眼眸冷到极致:“苗疆女子敢爱敢恨,便要被人说成妖女。那有些门派说一套做一套,欺世盗名岂不是更可恨?如若流长老不愿两人合葬,那天悦便会禀明五圣教主,请她为这女子主持公道。”
慕扬蹙眉,轻斥:“胡闹,此乃忘忧谷的家务事,怎可劳烦圣教教主。待我禀明了谷主,到时自会给那姑娘一个交代。”
天悦注视着慕扬漆黑如墨的双眸,轻轻一笑:“好,天悦相信师叔定能秉公处理。”
慕扬垂了垂眼眸:“且散了吧。”
碧空万里,笛声悠扬,四季如春的忘忧谷,最不缺的便是繁花似锦。那一抹浓重的紫立在百花之间,与这如画的风景相得益彰,说不出的风姿万千。
曲终。
慕扬转身,面对站在树下的天悦:“可知我将你叫来作甚?”
天悦缓缓回神:“师叔的心很乱,莫不是有何见不得人的事。”
慕扬不置可否,好气又好笑的摇头道:“你这丫头太过耿直,终是要吃亏的……杜延年合葬之事,休要再提了。”
天悦嘴角的笑意,慢慢消散了:“师叔何意?。”
慕扬垂眸,侧过脸:“忘忧谷虽是中原五大门派之一,到底建谷不过数十年,根基尚浅,此事并不算光彩,故……”
“故不能提了吗?”天悦冷哼一声,“师叔是这般教导弟子的吗?掩盖事实,敢做不敢当?!”
慕扬闭了闭眼,沉声道:“不管如何,此事休要再提。你来中原三年,该知道的不该知道都已知道。中原不比南疆之地,最讲规矩。他二人本就不属明媒正娶,这名分如何给得?”
“况且杜延年之死,忘忧谷上下尽知,若是合葬,如何对众多弟子交代?”
“师叔真是让人失望。”,天悦眸光逐渐暗淡了下来,“天悦本以为,你与他们是不同的,天悦那么喜欢师叔……”
慕扬骤然抬首,白皙如玉的脸上溢满了惊愕,许久,回过神来:“胡闹!女儿自该矜持,这些话岂是随便与人说的。”
天悦不以为然,倔强道:“我倾慕师叔许久,那又怎样?!”
慕扬闭了闭眼眸:“你来谷内三年,怎还脱不掉南疆的蛮气。这种话说出来对你闺誉有失,徒添笑话,以后莫要再提!”
“天悦可不认为心悦师叔是个笑话,我自己的事,容不的别人插手!”
慕扬看向天悦,皱眉问道:“那你来说说,你都倾慕些什么?”
天悦闻言,抿唇一笑,颊上的酒窝若隐若显,双眼犹如弯月:“师叔没有烦恼时,眼中笑意很甜很暖。师叔吃蜜糕时,会不自主的眯着双眼,让人看着都会觉得很暖很甜。”
“师叔与人说话时会专注的看着别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在听,都让人感到师叔的诚意。师叔高兴时,站在树下都会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中原所谓君子如玉,触手也温,说的便是师叔这样的人。”
慕扬眼中闪过些许尴尬,背对着天悦:“若你肯将这些歪心思,用在练功识药上,将来定能大成。以后莫要说这些奇怪的话了,你我辈分有别,莫徒添笑话。”
天悦笑得更甜了:“师叔休怕,我不会乱说话的。若有一日,师叔也喜欢我了,我定会谨守中原规矩,请来教主为我提亲的。”
“我一介男子怕些什么?你若胡言乱语,总也……”慕扬有些哭笑不得,也分不清此时的心情。
心悦之言,从天悦第一次相见便已听过,当时她年岁小,听来是不经意的哂笑。可一年又一年,女童慢慢成长为少女,如此戏言,此时听来却没由来的慌乱和恍然。
天悦抿唇笑道:“男婚女嫁,也不是见不得人。我虽是女子,也无甚可怕的。”
慕扬回首,清湛的眸子,已无半分情绪:“永无可能。”
天悦望着逐渐远去慕扬的背影,喊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天悦相信将来总有一日的,不会太远……”
慕扬的背影,已消失在蜿蜒小路的尽头。
“偷听够了吗?”天悦玩着鬓角的小辫子,笑吟吟的侧目,看向一棵树。
沈逸绷着脸,从树后走了出来,挑眉道:“这龟息之法,连师叔都能瞒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天悦好脾气的笑道:“不奇怪啊,你身上有我放的寒潭花,隔一座山我都能找到你。”
沈逸皮笑肉不笑:“师妹好生无耻。”
天悦眯眼:“若说无耻,怎能与师兄相比?若非被师兄欺负的没法子,我又何必浪费如此珍贵的东西在师兄的身上。”
沈逸道:“怪不得每次带人堵截师妹,都会被跑掉,原竟是如此。”
天悦笑眯眯的说道:“告诉你又能如何,凭你的本事,是洗不掉这味的。”
沈逸冷哼:“我若想暗算你,就凭这寒潭花能挡住?”
天悦道:“自然不能,师兄的卑鄙,天悦领教了很多次了。”
沈逸怒道:“云天悦!你不怕我把你今日,对师叔的所作所为,宣扬出去!”
天悦毫无怒色:“天悦求之不得,若是让谷内上下,都知道天悦倾慕师叔,也免去了一些师妹师姐再升妄念。”
沈逸咬牙道:“无耻之极!”
天悦轻快的笑道:“师兄此时尽情骂,说不定来日,就要恭恭敬敬的叫我一声婶娘呢。”
沈逸看着天悦得意的笑容,脸色铁青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拂袖而去。
次年春,长安,洛阳,华容道,木川,爆发大面积的瘟疫。传言此乃五毒教传入中原的尸毒,意在入主中原。
天悦自然不信,为查清此事,主动请缨前往瘟疫区。忘忧谷秉着悬壶救世的慈心,派出上百门人赶去疫区,重灾区华容道由沈逸与天悦两人负责。
沈逸自小过惯了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日子,初次出谷,便面对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很是不能适应。
荒凉的村落,能逃的年轻人,大多已逃走了,剩下多是逃不走的老弱病残,还有些已经感染疫病的人。每个人都被死亡与疫病折磨的麻木不仁,浑浊的目光里溢满了绝望。
沈逸自小傲慢自负,到底秉着仁心习医十多载,如何见得了此等场景。天悦却不同,入忘忧谷前,在南疆的恶劣环境,见过各种生死。幼年经历过荒年的饥饿与瘟疫,虽也是新手,却能井然有序的安置每件被沈逸忽略的事,做出略显残忍而正确的决定。有些过于惨烈的方法,让沈逸不忍也不能苟同的,为此两人经常私下里争执不下,但沈逸不得不承认,天悦的做法到底是最有效的。、
华容道一个月后,村落里的瘟疫基本被控制,没有感染的村民已转移到洛阳。剩下的一批轻症病人治愈后,被忘忧门徒朝长安附近的疫区村落转移,主城的条件更好一些,更有利治病。做好这一切后,天悦、沈逸留了下来。
华容道的瘟疫比任何地方都严重,两人同时判断此处乃瘟疫的源头,一些疫病死去多时的尸身里,找到了被人巧妙掩饰过的,南疆特有的蛊。种种线索都表明,此次瘟疫并非天灾,也与南疆五毒教有莫大的的关系。
天悦来忘忧谷后,对南疆之事不甚了解,她不信教主有意入住中原。但中原的瘟疫源头却全部指向南疆五毒,天悦决定回南疆查探事实,可在此时沈逸却染上了沉重的疫病。
沈逸得病后,以为自己要折在华容道了,瘟疫封路消息传递不出去,师兄弟们都奔走在华容道之外,身染重症落在云天悦的手里,岂有活路。若换成自己,难保不会就此弃了她,即便回到师门也可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瘟疫之症大多都救不回的。
窗外的雨维持了近十天,瘴气笼罩的缘故,雨水落在身上都会腐蚀衣物。虽是日日服药针灸,沈逸却依然不太好。村里能吃的食物本就不多,水源是疫病的源头,天悦不得不孤注一掷,带着沈逸朝华容道外走。
初冬的夜,崖壁的寒风削的脸疼,因天气日益渐冷的缘故,空中的毒雾似乎比往日淡了许多。峭壁下的山洞中,漆黑一片。
沈逸伸手摸索身旁的人,却被天悦伸手挡住了:“别动!”
沈逸皱眉:“无须在此耽搁时间了,你一个人尚能冲出去,若如此这般,我们俩个万走不掉的!”
天悦不以为然:“你虽是坏透了,可好歹是同门。我万不做出丢下同门,自己逃生的事。若用你的死,换我的生,我会内疚一生的。我又怎会许自己一生记得师兄呢?”
沈逸侧过脸,想看清天悦的模样。但这般的黑暗,甚至连对方的轮廓都看不清。将自手腕传来的温度,放大了数倍,让沈逸恍惚不已。
仿佛间,沈逸又回了那个忘忧芬芳的季节里,一个满头小辫子的小女孩缓缓而来,巧笑顾盼。
——师兄,我是云天悦。
沈逸长出了一口气:“云天悦,你便是救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的!”
天悦不以为然:“谁要你的感激?我可没有中原人以德报怨的习性,我救你,不过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医术。这些年你对我的坏,我都还记得!”
沈逸咳了咳:“既是如此,现在就逃出去,找师父来救我!”
天悦笑出声:“你若未感染瘟疫,我不会管你死活,我倒是想去求师父,可也要你能坚持到那时?你别以为我喜欢将蛊虫给你,可治疗蛊毒也只有我血里的蛊虫才能救你,你不要以为欠了我什么,我不过……不想师叔对我失望罢了。”
沈逸心中有些微酸又有些甜意。明知道该是如此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试探。他欺负了云天悦这些年,怎想到到最后一个同门之谊,便让她舍命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沈逸睁开眼,侧了侧身子,天悦准确无误的靠在了沈逸的肩膀上。
黑暗中,沈逸不自觉的笑了笑,也只有在睡中,她才会不自觉的靠近自己,平日里但凡想对她好一些,她便会像一只佯装发怒的小刺猬,有几分可爱,又让人无从下手。
沈逸未受伤的手,轻轻的划过天悦的长发。多日的躲藏与激战,让她疲惫而憔悴。沈逸明明想着快点逃出去,可当得知两人就要逃出去时,心里又溢满了失落。明知她一心惦记师叔,也不敢对她说一句实话。
山谷夹缝中的水珠滴答作响,如此凛冽的寒风,没有结冰。这样的水声,犹如流入进自己身体内的蛊虫般,温暖,又不安。
当第一丝光亮照入了峭壁,沈逸抬起衣袖,替天悦遮住了阳光。他的手指划过她脸颊的轮廓。多少次,沈逸想着,若能重来一次,自己是否不会欺负她,会如师叔那般对她友善,或是更好一些。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也许当初欺负她,不是因为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喜欢小师叔……
太阳缓缓升起,天悦的长长的睫毛轻动了动。沈逸收敛了眸中的柔和与嘴角的笑意,悄无声息的放下了手。
天悦眯着眼看向朝阳:“如无意外,今天便可出华容道了。”
沈逸垂着眼眸,握着包扎好的手腕:“若快马加鞭,三日内可赶回忘忧谷,也许还能来得及……”
天悦诧异的回眸:“我们为何要急着回谷,出了华容道,自有门人接应,你和他们去长安,我要回南疆一趟。”
“你可要想清楚,果真不回去吗?”沈逸垂下眼眸,冷笑一声,“此番师父在长安、洛阳、扬州城外设有茅庐粥棚,疫病者均可食宿获药,长达半年之久。忘忧谷却未出一两银子,可知这是为何?”
天悦有些摸不到头脑:“所有银钱出自江南——岳岚山贺氏,忘忧谷与岳岚山合力救助灾民,天下人皆知,你为何又要问我?”
沈逸低低笑出声来:“岳岚山自是有钱,可为何偏偏资助忘忧谷?贺氏也可以自设粥棚,自设医舍。”
天悦皱眉:“你到底要说什么?如此遮遮掩掩,可不是师兄的性格。”
沈逸挑眉似笑非笑,轻声道:“师妹不知吗?三日后,师叔迎娶贺氏小姐,从此忘忧谷与岳岚山就是一家,自然要守望相助。”
天悦皱眉:“你胡说!”
沈逸冷笑:“我是看不上你这人,也欺负过你,可从不曾骗你。”
天悦咬着唇,看向满眸冷意的沈逸:“你若拿此事骗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沈逸垂下眼眸,躲开了天悦的愤怒的双眼。耳边是清晰的,逐渐远去马蹄声,沈逸明明以为自己不会伤心难过,若无其事的把玩着受伤的那只手,可心底却一阵阵的绞痛。
原来,不是不喜欢,只是太喜欢了。太喜欢了,才会欺负,才会放不下,才会让她记住他,哪怕是他的坏,也总比做个陌生人好。
如此,也好。
沈逸嘴角溢出苦涩的笑意,一双眼眸说不出的暗淡与失落,心里一阵强过一阵的刺痛感,让整个人有些恍惚了。原来离别,竟会生出这般的不舍。这瞬间,沈逸很后悔,若有丝毫的机会,定不会再放开那双柔软至极的手。
便在此时,马蹄声‘嘀嗒、嘀嗒’的近了,沈逸豁然抬眸,却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眸。天悦伸出手,沈逸想也不想,伸出手去握住,天悦将沈逸拽上马背。
沈逸宛若做梦一般,轻声道:“师妹不回谷了吗?”
天悦冷哼:“等我将你送出华容道也不迟。”
沈逸闻言,俊美无俦的脸上,绽放出一抹极为炫丽的笑,握住天悦的手却没有松开:“师妹若是累,可靠着睡一会,我来驾马便是。”
天悦感觉沈逸的笑容很是古怪,却想不出所以然,并未接话。
沈逸倒也无所谓,心中被失而复得占据着,瞬间明白了所有心思,心中仿佛也明白了所有的方向。
天空湛蓝,水清山秀,一切的一切,在沈逸眼中都变得美好起来,手心传来暖人的温度。这双手,彷如她的人般,明是弱不经风,却有着中原女儿没有的倔强和坚韧。眯眼笑时,会露出酒窝,如此甜蜜。仿佛世间一切烦恼和苦痛,都被这笑脸吹散了。
如今回味,她的一颦一笑,都是如此动人心弦。沈逸喜欢这样的天悦,这样看着,一生一世,都不会腻烦。
忘忧谷的傍晚,疾驰的马惊跑了山间的麋鹿与猴群。谷外的疾苦,并未影响到四季如春的忘忧谷,这里一如往昔的美好。
天悦越靠近望月潭,一颗心便不自主的下沉着。望月谭在忘忧谷最偏僻最清净的地方,也曾是慕扬静修的地方。此时此地,四处挂满了红绸,但凡路过的弟子眉宇间都溢满了喜气。
三日不停歇的赶路,天悦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有些不甚清晰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下得马,不知被谁推搡了一下,不知周围的人都在说些什么。只能怔愣当场,眼睁睁的望着大堂上,那一对红艳艳的新人,牵着彼此的红绸,耀眼刺目。
天悦觉得自己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可不知为何,当亲眼看到这一切,却又说不出的胆怯,如此的却步不前,不该是云天悦所有。直至此时,天悦才恍悟,歆慕了慕扬三年,可却一句承诺都不曾要过。那整日嚷嚷的倾慕,在慕扬眼中,说不得只是一场笑话。
一时间,天悦所有的勇气俱化作了伤痛与不舍,还有不知所措的迷茫。坚持三年的信念,在瞬间被瓦解到支离破碎,绝望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礼成时,慕扬抬眸望向宾客,似有所感般望向某个角落,却正对上了天悦水雾弥漫的眼眸。瞬间,慕扬脑海划过种种画面,山涧中、瀑布边、麋鹿群、花海中。一草一木一树一花,都曾有过两人的身影,或谈天说地、或讨论医书、或行针走穴、不管何时何地,两人在一起时,似乎永远都是那般的安逸宁静又肆意飞扬。
莫名的,慕扬的笑容僵硬在嘴边,他缓缓移开了目光,忽略了心中的隐隐作痛,攥住红绸牵着身后的新娘,错过人群,一步步的朝洞房的方向走去。将所有错落的记忆抛在了身后。
天悦被人紧紧攥住了手腕,不得挣脱,眼睁睁看着慕扬的擦肩而过。
——“华容道乃疫区最重之处,不管怎样,总该小心点,若找不到瘟疫源头也无妨,最重要的是要保护好自身。”
——“师叔虽从不说,我却知道师叔心中是有我的,若我此番出谷有所作为,师叔便放下心中思虑,应了我的喜欢,可好?”
——“若你无恙回来,我定会考虑你所求之事。”
——“君子一诺,无怨无悔!”
——“定不反悔。”
“慢着!”喧闹的喜乐,被这声清脆又突兀的声音打断了。
慕扬侧目的瞬间,眼中似乎有光亮划过,一闪而逝。
喜堂内,天悦对上了慕扬澄澈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却如何说不出口,先红了眼眶:“小师叔……”
慕扬想像往日那般,轻轻一笑,努力了许久,笑容越显僵硬:“本以为你们还要些时日,不曾想竟早早回来了……”
天悦上前一步:“小师叔说过等我回来,为何食言?”
慕扬目光擦过萧谷主不赞同的眼眸:“既赶了回来,喝杯喜酒吧。”
天悦低声道:“小师叔可还记得,你曾许诺,若此番我能一举解除瘟疫之患,便圆我一个心愿。”
慕扬若有所思,蹙起眉头:“不过一时戏言,又怎能当真!?”
天悦却道:“中原人最讲究一言九鼎,师叔身为尊长,又怎能说话不算?”
慕扬抿唇:“那你所求之事……并非我一人能做主,你须……”
“何谓两情相悦,师叔为何自己做不得主?天悦所求,不过是与慕……”
“沈逸歆慕云天悦已久,求师父与小师叔成全!”沈逸急切的声音,夺取了多少人的目光。沈逸不以为然的上前一步,不顾大堂内骤然响起的议论声,紧握着天悦的手腕,跪在了萧谷主的面前。
萧谷主皱了皱眉:“今日乃你师叔大喜之日,没由来的让你们胡闹,你所求之事,我已记下,晚些在做计较。”
沈逸拉着天悦正欲退下,天悦不为所动,怔怔的望着牵着新娘的慕扬:“小师叔……娶得可是心爱之人?”
慕扬皱着眉头,躲开了天悦的目光:“莫要再说那些孩子气的话。”
天悦眸中闪过一抹难堪与伤痛,更多却是不甘:“小师叔若是心无旁骛,为何不敢回答?!”
沈逸攥了攥天悦的手,轻声道:“师叔万莫恼了她,她自入谷便跟着师叔习医,如今见师叔成了家,自然是很高兴,这才失了态。”
“你们好自为之。”慕扬冷冷撇了沈逸一眼,紧紧的攥住红绸,越过二人朝环廊走去。
天悦冷笑,回眸看向沈逸:“你方才所说,可都做得了真?”
沈逸骤然回眸,清湛的眼眸,骤然荡漾点点星辉。那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极为绚烂的笑容:“吾沈逸歆慕云天悦,此生不渝。苍天厚土,诸位同门,均可为我佐证。”声音中满是坚定,又说不出的温和。
天悦抿唇:“我是南疆人,将来终归要回去的,到时你可愿、可舍抛下中原一切,随我而去?”
沈逸余光侧过慕扬逐渐僵硬的脚步,桀然一笑:“小师妹曾说过南疆的嫁娶规矩,我都醒得。”
“世家门阀,家主之位,中原规矩,别人在意的这些,在我看来不值一提。悬壶救世,医治伤患,无甚南疆中原之分。我沈逸只求从此以后,与云天悦相依相伴,永不离弃。”
天悦目光有所动容,她凝视着沈逸的眸子,许久,洒脱一笑:“好!”
萧谷主怒然而起:“胡闹!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儿戏!”
贺庄主站起身,笑道:“萧谷主此话差矣,如今他二人当着众人的明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高堂你当得,这媒人,我贺域来当。”
萧谷主眯眼看向贺域,僵硬的笑了笑:“沈逸高堂俱在,你我二人随意做主,恐有不妥?”
贺庄主洒脱一笑:“我二人愿给江南沈家这脸面,他们万也挑不出理来,不是吗?”
萧谷主沉吟片刻:“如此,依叶庄主的意思便是。”
贺域大笑:“如此,择日不如撞日,这里便有现成的礼堂,让他们拜堂便是!”
萧谷主脸色很难看,却不得已还是点了点头。
慕扬脚步顿住,回眸望向天悦,却见她垂着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我真得很喜欢师叔,你便是喜欢我一下,又能怎样!”
——“师叔,我心中唯你一人,这样算不算专情又深情?”
——“你凶我,我也是喜欢的!”
——“师叔虽从不说,我却知道师叔心中是有我的,若我此番出谷有所作为。师叔放下心中思虑,应了我的喜欢,可好?”
不知为何,慕扬觉得胸口压上了重约千斤的巨石,竟是莫名的红了眼眶。那些历历在目的话语,犹如尖刀,一下下的无情的划着心口。直至此时,慕扬发现了心底隐藏的秘密,发现那隐藏在呵斥下的窃喜,发现了她离去后得日日担忧……
贺燕隔着面纱,望着慕扬停滞的脚步,柔声道:“夫君?”
慕扬木然回眸,望向头戴红纱的新娘,犹如梦游般:“我心底亦慕着你……”
面纱下,贺燕垂头,柔柔一笑:“夫君之心,妾会珍护……”
当夜,沈逸与天悦在萧谷主,共结连理,携手而去。
自此后,中原武林,再无人见过忘忧谷里拿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也再也没人见过云天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