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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子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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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夜,满月,鬼门大开。
泉城内萧瑟一片,家家户户像往年那般,早早地关紧门窗。城墙上的白色灯笼,在风中摇摇欲坠,灯光忽明忽暗,一阵风过,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万籁俱寂,给人以鬼影重重的错觉,若细细看去,空旷的街道,却没有一个人影。
泉城正东方,宁王府后宅的一座小院,孤寂的风,从竹林中徐徐而过,竹叶簌簌飘落。
中年美妇,怔然地站在院落外,双眼似乎寻找着什么。许久许久,她对着空寂的院落,啜泣一声:“吾儿……”随着话音,泪已悄然落下。
“吾儿,七月十五了,弘一禅师说你来世,定能投生个行善积德的好人家,这已是你最后的机会。听娘亲一句,快快投胎转世去吧!”
空寂的院落,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似乎,这一刻,风都静止了。
“吾儿,她又骗了你,她根本不会回来,不会还你魂珠了。你是死是活,她从不会管,她的眼中从始至终就没有你。你为何总也这般执迷不悟。快随那些夜行的去,难道你忍心让娘亲眼睁睁地看你灰飞烟灭?”
月依旧,没有半点回应。
美妇人泪如雨下,咬牙道:“逆子,如是地不孝,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子,让娘亲为你伤心如斯,你怎忍心!娘亲如珠如宝地将你捧在手心,你却为了负心的女子,如此作践自己!”
“这是要逼死娘亲吗?要娘亲去陪你吗?”
悠悠的叹息,在空寂的院落响起,空无一人的院落,响起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娘,我已长大成人,你觉得好的,我却不一定喜欢。投生好人家又能如何?难道我此生不够富贵吗?我要等她来。”低沉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院落,显得如此地寂寥缥缈。
美妇人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痴儿,她拿走了定魂珠,你会灰飞烟灭的,为个……何至如此?!”
院落内,不再有一丝一毫的回复,美妇人哭声越来越弱,不知过了多久,掩面而去。
一个人立在空寂的院中央,整个人沐浴在银辉月下,红衣似火,肌肤似雪,墨玉般的眸子凝望着满月,苍白的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浅笑。月光下的地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垂下眼眸,羽扇般的睫毛,遮盖所有情绪,似有似无的浅浅叹息,随风而逝。
宁氏先祖开朝时,曾立下汗马功劳,得太祖皇帝御赐镇北□□书铁券,世袭罔替。宁氏一族手握二十万兵马,世世代代镇守漠北。宁王一母同胞的姐姐,乃当朝宁贵妃,育有陛下独子,章宁太子。
宁王一生只娶一妻,育一子——宁子佩。
宁子佩自小,万千宠爱于一身,性格张扬轻狂,恃才傲物,视百姓为草芥,放眼整个漠北除去宁王夫妇,没有一人能入其眼。
那日子佩在迎风酒楼听曲,与几个武林人士起了口角。宁家身为漠北地界之主,宁王世子自小便可在城中横着走,从不曾被人忤逆过,但那些武林人士,可不认识什么宁王世子。
子佩武功不济,挨了打,又被那些人讥笑奚落,吃了亏又掉了面子,十分狼狈地逃回王府。子佩自小怎受得了这般的气,一怒之下,令五百弓箭手将酒楼团团围住。光天化日,火烧迎风酒楼,里面人冲出来即乱箭射死,包括店内掌柜伙计一干人等,迎风酒楼内七十二人,无一活口。
宁王爷得知此事,暴跳如雷,令人将子佩擒来依法处置,却因宁王妃的几句话,不了了之,子佩被禁足在王府内月余。
如果没有解禁后,心血来潮的狩猎,如果没遇见那个白衣似雪的少女,也许宁子佩终其一生,都会是那个桀骜不驯心狠手辣的宁王世子。
可惜,人一生总要遇见那么个人,成为生命里逃不开的魔障。
那个秋日的午后,风很轻,阳光很暖。
秋阳下,一群英姿飒爽的少年,鲜衣怒马,让萧瑟的午后也沾染了生机。
急促的马蹄声,惊散了蛰伏在深林中的一干动物,受伤的白虎,已被追了一个时辰,早已筋疲力尽。俯身低低地吼叫,还要作最后的挣扎,只是那双竖瞳好似已溢满了绝望、悲切,隐隐可见水光。
子佩从不认为自己是善男信女,也鲜少有悲悯之心。那一日,不知为何,抬起弓箭无论如何也射不出羽箭,放走了那只白虎。
白虎消失在深林中,便有银铃般悦耳的笑声传来。白衣少女巧笑倩兮站在枝头,不知已看了多久:“你们胆子不小,敢擅闯我的地盘。”
子佩逆着光望去,白衣少女站在高高的树枝上,像是被镀了层佛光,朦胧的光线让人看不清她的五官。
子佩如玉的面容,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这漠北地界,还有我宁家去不得的地方?”
少女皱了皱眉头,甩了甩手中的长鞭:“别的地方,我不管,此处你便来不得,识相的速速离去,否则可别怪本宫主翻脸无情。”
子佩眉眼含笑,眯眼望向枝头:“笑话!本世子从未听说,漠北地界有过什么公主,没成想你小小年纪竟如此不要脸皮,自封公主,来人!将这什么公主给本世子拿下!本世子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妖孽!”
少女涨红了脸,怒道:“贼喊捉贼!师傅说穿红裳的全是鬼魅!你才是不折不扣的妖孽!”
“信不信,本世子让你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明明很轻的声音,却带着说不出的凶狠。
少女丝毫不惧,嘲笑道:“唬我?我李月瑶生平还没有怕过什么,来呀——!”
子佩刚要下令,月瑶如一阵风般欺身过来,将他拖下马,毫不留情的,一顿拳脚相加。兵勇们大惊,要上前救世子,月瑶却退得更快,眨眼间已拖着子佩闪出十丈开外,追也追不上。
子佩生平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当即不要命般挣扎,想将月瑶掀翻在地。月瑶轻巧一闪身,迎面又是一拳,宁子佩感觉鼻梁发出轻响,被那一拳揍得飞出数尺,摔在地上。
“你!你这妖孽!”子佩满脸血,踉跄起身,拔出佩剑,要和月瑶拼命,高喝一声冲上前,又挨了月瑶一脚,飞了出去。
如此数次,子佩终是趴在沙地上,不动了。
月瑶暗道,不会下手太狠了?生怕把子佩打死,忙上前去看,不料子佩猛地扑起来,一口咬在月瑶肩上。月瑶猝不及防,痛得大叫,肩上被生生咬下一块血肉来。
月瑶怒喝一声,一脚将子佩踹得飞了出去,又是一阵狂风骤雨般地拳打脚踢,子佩被揍得口吐白沫,在地上不住翻滚,后脑挨了月瑶一下狠的,当即趴着吐得天旋地转,隔夜饭都呕了出来。
月瑶按着左肩一阵疾喘,气得脸色苍白,看不也看围过来的兵士。众目睽睽之下,把子佩绑了上马,扬鞭离去。
子佩在马上颠簸,颠着颠着摔了下来。月瑶一甩长绳,套在宁子佩的脖颈上。子佩涨红了脸,扯着绳子被奔马拖得起来又摔下去。如此数回,月瑶过了乱石滩,子佩摔倒时,一身锦袍挂在乱石上,‘嗤’的一声响,将衣服扯碎近半。
月瑶驱马慢了下来,不时回头看,子佩一身衣不蔽体,被扯碎的衣裳下,显出少年人白皙的肌肉、背脊,大腿上满是被碎石刮出的伤痕,靴子也不知甩去了哪儿,赤脚上淌着血。
月瑶把他带到泉边,绳子一扯,子佩‘扑通’一声又摔进水里,起来时湿淋淋的。月瑶举起鞭子要抽,子佩这次终于学乖了,忙举手去挡,没有力气挣扎了。月瑶抽了几鞭子,见子佩不复方才的桀骜,自己也算出了气,这才悻悻地收了鞭子。
子佩几乎是赤身裸体,跟在月瑶身后。虽是不发一言,但眼中的怨毒越发慎重,心道:待脱困后,定要将此人凌迟!
当夜,月瑶坐在那悠悠辉光下,解开衣衫,掬水清洗被宁子佩咬伤的左肩,裸露于月光与银波间的似玉肌肤,远处的子佩垂着眼,隔着长长的睫毛偷瞄了一眼,不禁红了脸。
月瑶收拾好伤口,穿好衣衫,骤然回眸,正好对上子佩来不及收回的双眼。她轻哼一声,缓步走了过去,子佩感到了危险,不禁朝后缩了缩,却被月瑶用鞭子卷住,扔进了青湖内,子佩拼命在水中扑腾着,挣扎着。
月瑶拍手大笑,快意的欣赏子佩的挣扎不休:“看你以后还敢仗势欺人不!”
笑了一会儿,见方才还挣扎不休的人,逐渐没了声响,湖面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月瑶肃然一惊,也顾不上报复了,飞身跳下湖去。
四周冰冷冰冷的,子佩整个人昏昏沉沉,使不上丝毫力气,好像被人扼住了脖子,眼睛努力想睁开。可只有黑暗,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子佩感受到了热源,很暖很软的怀抱,失去的温度,逐渐复苏着。那只手如此柔软如此温热,冰冷的唇,被暖而柔的唇包围着。子佩恍惚的睁开双眸,对上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羽扇般的睫毛,轻轻刷过自己的眼角,一颗心好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下,不疼却让人心动了动。
子佩试探的舔舐着温热的唇,单手扣住欲逃跑的人,笨拙而慌乱地亲吻,小心翼翼地讨好着。不知过了多久,当两人已气喘吁吁,子佩轻轻地放开月瑶的脖颈,双手搂住她的腰,如认命般地等着又一顿的毒打。
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兵士们,听到动静已围上来的,见到这般的画面遍进退维谷,终究还是都散开了。
原来一个人的唇竟是如此地软甜,让人吃了忍不住还想再吃一口,月瑶想了想,还打算再尝尝,子佩却喷出一口水,整个人清醒了。
“你做什么!”子佩惊叫道。
月瑶水意朦胧的眼眸,晶晶发亮:“再亲亲你呗?”
子佩微怔了怔,勾唇轻笑出声,可却红了耳根:“怎么?喜欢我这样对你啊?”
月瑶丝毫没有羞涩感,趁着明月仔细地打量着子佩的模样,歪头疑惑道:“我又没和别人试过,怎好对比?师姐说得对,心真的会跳得很快,你是我见过穿艳色最好看的男子,那绯色和你般配的紧。”
子佩的手被轻轻地握着,听她不伦不类地夸奖,胸口涌出了热意,不烫却很舒服,似乎冬日里的烈酒,从身暖到心里。
月瑶感觉子佩的手反客为主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地笑了起来,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到空地上去。月瑶深觉子佩很有意思,比山上那些死鱼脸的护法侍卫们要有趣多了。
月瑶对着火光,笑吟吟地看子佩。子佩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涩,红着耳根,要别过头去不看她,心里盘算得如何挣脱这变态魔女的毒手。然而,抬眸间,又忍不住对着火光端详她的面容——可真漂亮啊……
夜已深,月瑶睡眼意朦胧的撞了撞子佩:“喂,你身上还疼吗?”
不提还好,一提,子佩就怒了:“你说呢?”
“我也没想下狠手打你,可你当时的样子,真的很欠揍啊,你咬得我也很痛啊!好啦好啦,当你原谅我了。”
子佩有些无语,又有莫名的窃喜。月瑶整个人已靠在子佩的后背上,子佩抿着唇,依然遮不住的眼中的笑意,不动声色地将人朝毯子中拉了拉:“你来青湖做甚?”
月瑶一双眼眸更亮了:“许愿啊。师姐说如果子夜时分,在青海湖边许愿,愿望肯定能实现。”
“噢?……那你许了什么愿望?”
月瑶双手放在嘴边,对着湖边大喊道:“李月瑶和叶铮一辈子在一起,永不分开。”
子佩眼中的笑意淹没在青湖里,许久,低声道:“叶铮……是谁?”
等了许久,不曾等到答案。子佩侧目,月瑶已沉沉睡去。不知为何,子佩心中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没有等到答案的侥幸。他侧过身,轻柔地将人揽到怀中,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怀中人。少女有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笑的时候好似月牙儿般,脸颊上深深的酒窝,不管如何,都是笑吟吟的。撒娇时嘟着嘴,生气时瞪大眼,气鼓鼓的像个小青蛙。她与见过的那些木讷多礼的女子都不同,如此地干净,玲珑剔透又俏皮可爱。
宁王十五岁,以四千兵勇大败蛮族两万人,一战成名,可谓少年得志。漠北臣民津津乐道的,绝非是宁王的足智多谋骁勇善战,而是宁王的惧内如虎,每每闲暇无事茶余饭后,百姓便会将此事拿出来说叨说叨。
子佩自觉这是十分丢脸的事,常常抱怨父王没有男儿气概,惧内也不要惧得如此理直气壮尽人皆知。宁王妃的一个眼神,可让威风八面的宁王没了脾气和骨气,甚至不敢说个“不”字。
宁王面对独子的不满,轻拍了拍头:“等你遇见,便也懂了。”
天上繁星闪烁,怀中的人睡得酣甜,子佩将人贴在胸口,觉得有个地方被填得很满很满,从未如此满足过……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那日后,子佩成了天山圣教的常客。
宁王世子的身份,让天山圣教这样半隐逸的门派,也不敢将子佩拒之门外。天下之大莫非皇土,一个门派如何辉煌,又怎敌得过朝廷的千军万马。
子佩悄无声息,融入了月瑶的生活和生命。两人在梨花纷飞的林中拆招练功,在山溪瀑布吹笛玩乐,躺在雪山之巅看漫天星幕,半夜起身去青湖边上看日出。也听她诉说对另一个男子的爱慕之情。
子佩不是很明白月瑶为何会爱慕一个下人,每次听到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子佩都忍不住在心中嗤笑,一个下人有何资格与主子青梅竹马,更何况那人相貌平常,不善言辞,浑身上下无半分可取之处。武功高强和以身救主,也属贴身侍卫的分内之事,故而子佩也从未将那个叫叶铮的情敌放在眼中。
天上地下,这人世间,只有宁子佩不想要,却从没有得不到。月瑶的人和心,只会是宁子佩的。
每每年节,子佩都要入京朝圣。往年此时,子佩总是踊跃又兴奋,腻在京城乐不思蜀。可这年三个月的朝拜,子佩却觉得无比漫长,一日一年。
子佩心急如焚地回到漠北时,等待他的却是天山圣教的断壁残垣,月瑶憔悴红肿的泪眼。天山圣教被武林人围攻,损失惨重。叶铮重伤不醒,若想活命,唯有得到天之焰草。
忘忧谷的镇派之宝——天之焰草。世间仅此一株,想要得到,谈何容易,何况漠北与忘忧谷千里之遥,隔着一望无际的荒漠,一人之力如何去得。宫主之尊又怎可为了个护法以身犯险,月瑶被几位长老软禁在教中,不得离开半步。
子佩从不知一个人的眼泪,竟有如此魔力,让人心疼痛难忍。明是百般不愿,恨不得那人快些死去,却说不出丝毫拒绝。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子佩与月瑶两人一起踏上了寻药之路。骄阳下,一望无际的荒漠,两个狼狈无比的人,这般消耗生命的高温,似乎要将人烤干。
眼前一片模糊,月瑶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看向一旁同样气喘吁吁的子佩:“你还好吗?”
子佩舔了舔满是裂口的嘴唇,挤出一丝笑意:“还好,能坚持。”
月瑶长长地出了口气,漫不经心地问道:“可是后悔了?”
子佩道:“一直在后悔,为个下人如此受罪,当真不值。”
月瑶皱起了眉头:“难道下人便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莫不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若非为了救我,他断不会受如此重伤。”
子佩无奈地苦笑:“他在你心中便如此重要,说都说不得?”
月瑶难得被勾起了愧疚之情:“我知道你人很好,对我也很好。可你没喜欢的人,又怎知道我的心情?若受伤的是你喜欢的人,你可会觉得不值得?”
子佩低低地笑出声:“这世间也只有你会说,我是个好人。”
月瑶沾沾自喜地哼道:“若非你人好,我安能如此与你要好。除了叶铮,我最喜欢的可是你。”
“世间女子大多都羞于开口说情爱,你却常常将这些挂在嘴边,也不知当初他们是如何教导你的。”子佩复又低下头,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沙海中,许久许久,低低开口道,“不过为了你一句喜欢,本世子便要心甘如怡地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当真……”
“啊——!”流沙急促地下沉着,月瑶满眸惊恐地伸出手:“子佩——!”
子佩抬眸,便看到这让人心魂俱裂的一幕。瞬息间,月瑶的腰身以下已埋在流沙中,子佩想也不想便扑了过去,双手攥住月瑶的胳膊,匍匐着朝后拽,可这一点力量,怎赶得上流沙的速度,眼看子佩都要被拖进流沙里。
月瑶急声喝道:“子佩!快松手!你也会被拖进来的!”
子佩咬着牙摇头,猛地扑了过去抱住了月瑶,用腰间的束带将两人牢牢地捆在一起,流沙因两个人的重量,比方才滑落得更快。子佩拔出佩剑,投至远处,手中银丝飞出去缠绕着插进了沙地里剑柄,这才带着月瑶一点点地朝上挪着。
近两个时辰,二人终是爬出流沙。子佩伏在月瑶身上,大口大口喘息,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月瑶侧目,有些怔然的凝视着,眼前那张脏兮兮的脸。两两对视,子佩虽是心有余悸,不禁咧嘴一笑。
月瑶别开脸,怒道:“谁稀罕你救我!若你也卷进去,又当如何?”
子佩长出了一口气,似真似假地道:“大不了与你一起死便是,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世上最可怕的是一个人死了,一个人还活着。”
月瑶拧着眉头:“什么话,生死岂是儿戏!”
子佩解开了两人腰间的束带,深吸一口气,闭眼躺在沙地里,被银丝勒得都是伤口的手,却埋在了沙堆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笑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月瑶道:“和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子佩突然睁开双眸,墨玉般的眸子清亮闪动,似乎有火焰跳跃着:“若做不到同生共死,又怎么报答得了你的喜欢?”
月瑶怔怔当场,突然感觉子佩灿烂的笑脸有些刺眼。心里有种甜甜又酸酸的刺痛,仿佛有什么在蠢蠢欲动着,要破茧而出。
月瑶情不自禁的抱住子佩,将脸靠在他的肩膀:“子佩你那么好,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怎么办?”
子佩抚过月瑶的长发,哑声笑道:“那便一直喜欢下去,我又不会离开。”
忘忧谷坐落在离沙漠外五百里的山坳中,四周山崖连绵陡峭,谷内四季如春,水牢里的水却刺骨的冰冷。
子佩不记得这是进谷的第几日了,他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猜中了开头与结局,谁曾想却错得离谱,原来从各大门派围攻圣教开始,忘忧谷已铺好天罗地网等着自己。
忘忧谷的镇谷之宝,岂是说给就给。月瑶、子佩又是空手而来,一无强权撑腰,二无异宝交换,本想着与她走一趟,定然无功而返。那叶铮得不到天之焰草,定会命不久矣,怎知算来算去,终是算不过天意。
这个阴谋,月瑶丝毫不知内情,也没有参与其中,她和自己一样被蒙骗了,这足以让子佩欣慰了。月瑶拿到救命的药草,听闻子佩要在此处做客,竟是问也不问,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虽是比与子佩一起深陷囹圄来得强,可到底还是让子佩伤心失落了。
这几日里,子佩已被数次用刑,身上已经找不到完好的地方。生命在污浊的水中,慢慢流逝着,明明疼得想昏过去,却因被用了药,必须清醒地承受刑罚。那一身绯衣和苍白的面容,泡在污浊的水牢,内显得如此地触目惊心。
子佩早不记得那日在迎风酒楼内,与自己发生争执的少年的长相,甚至忘记到底因何事两人起了争执。直至忘忧谷,才知道他的身份,原来那一把火,烧去了忘忧谷谷主的独子与独女及两个亲传子弟和两个长老,一行十二条人命。这血海深仇,忘忧谷拼着谷毁人亡,也断不会让自己活着出谷了。
狭小的窗口,有月光照了进来,如此的月圆夜,子佩突然很想很想月瑶,那种想念让他的心隐隐作痛,明明是这般深重的思念,庆幸她没有留下来,也遗憾她没有留下来。
——水浴凉蟾风入袂,鱼鳞触损金波碎。
——好天良夜酒盈樽,心自醉,愁难睡,西南月落城乌起。
回到圣教的第三个月的某个傍晚,月瑶听闻子佩回府了,连夜来到宁王府。
叶铮的伤势大好,只是双腿却还不能动,用千年幻莲入药三日,可消除淤血,千年幻莲圣教倒是有一株,难就难在药引,还需定魂珠。
传闻当年宁子佩出生时,曾有道人上门,断言他魂魄不稳,定然早夭。当今圣上得知此事后,赐下世上唯一一颗定魂珠,以安宁王夫妇之心。
清湛的月光,院中的人,一袭红衣,越显得肤色苍白冰冷。
子佩站在树下,轻声笑出了声:“才几日不见,便不认得我了?”
月瑶怔怔地望向子佩,不知为何,心里涌现出浓浓的难过,泪水莫名地涌入了眼眶。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子佩的腰身:“不是说只住几日吗?怎么住了这许久?”
子佩闭了闭眼,许久,伸出双手,搂住了月瑶的肩膀,柔声哄道:“可是想我了?”
月瑶哭着点头,脸靠在了子佩的肩膀上,咬着唇:“很想。”
子佩毫无血色的唇,勾起了一抹笑意,似真似假地说道:“既如此地想,当初却头也不回地走掉,你可知我多伤心。”
月瑶瘪了瘪嘴,委屈道:“你非要在那儿做客,我都没怪你让我一人上路,你反而先怪我?你可知当你说留下时,我心里多难受。”
子佩终于笑出声来,苍白的唇划过月瑶的长发:“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小生在此给宫主赔礼道歉了。”
月瑶破涕为笑,笑着笑着,又开始啜泣,手不轻不重地打着子佩的后背:“那忘忧谷便如此地好吗?让你如此地乐不思蜀。”
“若是无人做伴,山河万里,也寂寥如秋。”子佩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墨玉般的眸子却暗淡一片,“几日不见,堂堂圣教宫主怎就成了爱哭鬼,当心有人笑话。”
月瑶咬着唇:“谁敢笑我!……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好难过,整颗心都空落落,我好怕,好怕你不再回来。可你回来了,我为何还会那么伤心,你身上为何这般冷?”
“当怎是个傻瓜,可让我如何是好呢?”子佩笑着将月瑶推出怀中,敛下眼眸看向石桌上的酒水,“你还是第一次来我宁王府做客,我让人备下了宫廷内的吃食,你可尝尝。”
月瑶乍然被推开,莫名地有些失落。子佩的嘴角依然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可月瑶莫名的心虚了,她踌躇许久,还是开口道:“其实……我此次前来,除了看你,还想借宁王府的定魂珠一用。”
子佩挂在唇角的笑意,凝了凝,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要定魂珠做甚?”
月瑶垂眸道:“叶铮双腿还不能走路,裘长老说需要定魂珠做药引,煎服幻莲才可以,天下人皆知,这世间唯一一颗定魂珠,就在宁王府,宁世子的手中。”
子佩背在身后的双手紧了紧,双眸一眨不眨地看向月瑶:“我与叶铮,谁对你更重要呢?”
月瑶垂下眼眸,不敢与子佩对视,想了片刻:“你是宁王世子,自小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万千宠爱于一身,那定魂珠对你来说,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件。”
“这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东西,却能救叶铮的命……他自小父母双亡,无人依仗,单凭一身武功,若是腿废了,定是生不如死。”
子佩抿了抿唇:“若我说,那定魂珠同我的性命般重要,你可是还要拿走吗?”
月瑶水眸中已隐隐有急切之色:“我断不会将此物占为己有,只需要将它放在药罐中煎药三日便可。”
子佩眼眸中露出一抹冷然,极轻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宁子佩一条命,竟还比不上你那条狗的一双腿吗?”
“宁子佩!东西是你的,借不借自然任凭心意,可我不许你辱他!”
子佩冷笑连连:“软的不成,要来硬的吗?莫不是你要恩将仇报,再打我一顿不成?”
月瑶蹙眉道:“你历来便是唯我独尊的个性,这世上只有你世子殿下生得尊贵,别人的命就犹如蝼蚁。定魂珠你借也要借,不借也得借!”
子佩望向月下的人,漆黑的眼眸,映不出丝毫光亮:“月瑶宫主,是要明抢吗?”
月瑶别开眼,不敢与子佩对视,那张苍白到没有血色又精致的容颜,在这般的月夜下,明明没有丝毫的表情,可不知为何,空气中却溢出了化不开的哀意。这样的气氛,让月瑶内疚又心虚,生怕多看一眼,便狠不下心来。
那个说“我又不会离开”的子佩,不知在何时,不知在何处已变成了这般凶狠的样子。月瑶心中说不出的委屈不安,眼泪顺着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一滴滴地,似乎会烧灼肌肤。
那些夜以继日不曾重复的酷刑,所有的疼痛加在一起,对子佩来说,似乎都没有这眼泪来得猛烈,让人痛不欲生。
子佩眼中的痛色,似乎在下个瞬间就会满溢出来,许久,他放弃了挣扎,悠悠地叹息一声:“罢了,三日,我只等你三日。”
月瑶泪眼望向子佩:“讨厌鬼!每次都要惹人哭,才肯妥协。”
子佩清湛的眸中再无悲喜,冰冷的手指,擦拭着月瑶温热的泪水,柔声道:“我怎舍得,若当真舍得,管你哭成何般模样,也是不会给的。”
月瑶搂住子佩,破涕为笑:“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全天下子佩是最好的了。”
“那月瑶喜欢子佩吗?”
“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子佩了。”
子佩搂着月瑶紧闭着双眸,惨白的唇,勾出一抹浅显的笑意,可那眉宇间却有说不出的凄楚。许久,他松开了怀中的人,从胸口的衣襟中拿出颗拇指大的珠子,晶莹剔透的珠子,初从子佩身上取下时,还散着幽幽的光芒。当放入月瑶手中时,光线逐渐暗淡了下来。
片刻间,子佩俊美的容貌,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盂兰节之前要送回来,三日,我只能等你三日。”
月瑶双手捧着定魂珠,喜不自禁,点头连连:“放心,我对你何时食言过。你且等着,我先回教中了。”
这不曾回头的身影,恍如那日在忘忧谷外般,毫无留恋。子佩有一瞬间的恐惧,想也不想,张口喊道:“月瑶。”
“嗯?怎么?”月瑶骤然回头,满脸的不解。
“无甚,不过是想再多看你一眼罢了。”月光下,子佩莹白的脸庞露出一抹浅浅极温和的笑,那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这一瞬间,仿佛二人才遇见时那日,这人竟是说不出的让人惊艳。不知过了多久,月瑶才回过神来,歪头笑道:“今日便不多待了,待我治好叶铮,让你看个够。”
“嗯,又哪里有够?等你便是。”子佩笑了一声,清湛的眼眸似乎亮了起来,唇角的笑意温柔似水。他整个人在月下,仿佛若隐若现的,看似下一刻钟就要消失一般,明明站在月辉下,却让人看不真切。
月瑶忽略心中的那抹不安,巧笑倩兮:“一言为定。”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七月十五,夜,月西斜,鬼门将关,三日之期已过。
子佩整个人,无力地伏在大石上,在惨淡的月辉下,若隐若现。凄艳似火的红衣,在即将来到的晨曦中,宛若鲜血般触目惊心。
那双墨玉般的眼眸,眨也不眨的凝望着院门的方向。仿佛下一刻,便会有个白衣女子踏着最后的月色,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如往日那般巧笑倩兮。
如果心悦一人,得到的只是一场覆灭,亦心甘如饴。灰飞烟灭倒是好,省得喝下孟婆汤后忘记她,也省得来生,还要惦念着她。
人间的第一道曙光,温和地照耀在巨石。那翻飞的殷红,瞬时,化作千万缕萤火,缓慢而眷恋不舍地朝四周散开,华光流转间,直冲云际。
在那耀眼的瞬间,我将离开,不再回来。
后会无期,李月瑶。
月瑶站在院外,笑容却被定格了,她抬起眼眸,怔愣地望着院内那道艳红的华光,捧着定魂珠的手慢慢地放下。暗淡无光的珠子蒙上了尘土,蹦了几下,滚落一角。
“子佩……”
魑魅魍魉。“魉”为生前被情所困之冤魂,一念因爱而生,一念因爱而寂,犹如飞蛾扑火,归于虚无。
——浮游,不知所求;魍魉,不知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