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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铜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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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紫收到一个包裹,来人没有留下名姓。袁妈料定是景晔送来的,这孩子为赢得小姐的芳心可真是煞费苦心,她打心眼里喜欢景晔,真心期待小姐能成为六皇子的王妃。
芳紫瞅了一眼,继续翻起手中的书来:“我觉得读些书还是能够修身养性的,比这些俗物强太多……”袁妈可不依,硬抓着芳紫的手拆开包裹。
在芳紫龇牙咧嘴的叫声中,包裹里的东西露了出来。
“咦?”原本避之唯恐不及的芳紫凑上前来,“这是六皇子给小姐的吗?”袁妈也不太确定。
那是一面式样古朴的菱花形铜镜,或许已经历了百年沧桑。镜面磨得光滑,清晰地照出她和袁妈的面容。翻转到镜背,雕刻精美的雁纹与四周环绕的文字让她更加确信无疑了。
芳紫把铜镜揽在怀里,久久不肯放开。小时候喜欢天天早上看母亲对镜梳妆,母亲梳妆时不疾不徐,长长黑发在母亲灵巧的双手中盘出别致秀美的发髻,淡淡几笔就能把脸上的妆容勾勒得恰到好处。母亲时不时回头冲她笑笑,明亮的双眸里满是慈爱与幸福。
“这面镜子是我家里祖传的,已经传了五六代,等将来芳儿嫁人时娘就传给你。”她好奇地盯着镜子看,用手一遍遍地摸着镜背,她喜欢上面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大雁,也对大雁四周如草叶纹饰一般的刻字充满了兴趣。
“这上面有先人刻的篆字和隶书,也有你爹爹给我刻的鲜卑文字。”她最先认识的鲜卑字就是铜镜上面的字“结同心,永相伴”。
“娘,我也要跟您和爹爹永相伴。”母亲抱着她转圈,亲着她圆圆的小脸,永远也亲不够。
细细审视,铜镜上又多了几个鲜卑文字“长相思,勿相忘”,那字迹宛然是新刻上去的。
“慕容哥哥,你还记得?你在哪里?”她悬着心反而更加忐忑。
只有慕容哥哥才会细心地记住她的小心思,“慕容哥哥,长大后这面镜子会是我的,我就可以变得像娘一样漂亮了。”那时的她坚信镜子是有魔力的,否则娘怎么会那么美丽?
慕容豫拿过镜子左看右看,脸几乎凑到镜面上:“除了古旧,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不信,踮着脚尖,两个小脸蛋贴在一起,全被照进了镜子里。“慕容哥哥,你不觉得,镜子里面的你更漂亮了么?眼睛真大!”
慕容豫脸红了,镜子里的她眼睛瞪得老大,看得他心虚:“好好好,这镜子的确不一般。”
“你看,我们永远这样好该多好啊。”那时他俩常常吵架,镜子里的一幕确是难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可是你说的,以铜镜为证了。”他喃喃说道。
和慕容豫避居南城之时,她的右手被烙印,再不肯照镜子。“我以后会不会变成个丑八怪?”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慕容豫。
“你可说过,等你拥有你母亲的镜子,你就会变美啦。”有没有镜子,在他眼里她都是最美的。
“可镜子,早就不见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觉得这更验证了自己很倒霉。
慕容豫含笑不语,芳儿,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肯为你去摘,我当然也会为你找到镜子的,让你看到镜子里的你有多美丽。而且,无论我在不在你身边,我都要让你时时刻刻想着我。“长相思,勿相忘”,总有一天我会永远伴在你身边。
分别两年,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他们见面的日子还会远吗?芳紫想都不敢想。
在她与陶槿彼此释然的时候,在她开始憧憬今后生活的时候,他适时地回到她身边。她只想尽快见到他,对他说、听他讲,他永远是她的好哥哥。她不再自卑,亦不再自责。
可是,他们见面会很难很难,她知道他在做什么,光复东夷的大业危险而艰难,血雨腥风在所难免,会等待很长时间,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死。
她只想回家乡过悠闲自在的生活,那生活不该建立在谋杀与屠戮之上的。但如果他需要她,她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做什么的,不是为了东夷,而是为了他、为了爹和娘。反正她的手上已经沾过鲜血,也不在乎会不会更脏。
她最担心的是,她能不能撑到他们见面的时刻。李娇儿给她开的药她还坚持喝着,只是心里总是没有底,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还有隐在暗处的景晔师傅,此人武功远高于她,说不定小命倒先断送到他手上……
说到底,她恨不能马上见到他,亲口告诉他她的愧疚与思念。
她捧起镜子,镜子里的她笑得开心,纯真一如儿时。
“小姐,家里来人了。”袁妈打断了她的沉思。和我有关系么?芳紫问道:“谁?”
袁妈又打开了话匣子:“却是稀客,五皇子呢,不知为了紧要事情,老爷在书房见的他……”芳紫已经一溜烟出去了。
钟怀德一般在书房里接待重要客人。书房摆放书架的墙壁有一个夹层,只有她有打开夹层的钥匙。此时她挤在夹层里,听父亲与景暄私谈。
“五殿下光临寒舍,钟某荣幸之至。如有能帮得上忙的,钟某子当尽力而为。”钟怀德料定景暄来意不善,是以开门见山。
景暄坐的位置正对着她,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半年前宇文和明命案,钟大人帮了我很多忙。”“钟某无能,一丝蛛丝马迹都没有寻到。”钟怀德谦卑地说道。
心里“咯噔”一下,半年多没什么动静,以为风头早已过去,该来得还是会来。一瞬间,各种情绪在她脑袋里绕了一圈,但她不害怕。
“宇文和明的案子父皇一直很关注,要我一定拿住凶手。”景暄摇摇头:“可惜啊,我到现在才理清思路。”“五殿下来跟钟某谈您的思路么?还请五殿下指教”
景暄脸一扬:“宇文和明一直效忠我弘殷,杀他的人就是大逆不道,想必是那群东夷乱党干的好事!但是有件事情还请钟先生帮忙”他的目光竟好似穿透了墙壁,盯在她身上,惊得她往后一躲。
她马上意识到自己心虚了,哼,居然嫁祸慕容哥哥他们,这不是逼着我去找慕容哥哥么?
钟怀德面色不改:“五殿下说得有道理,听说鲜卑人在西域受到段毅的资助,打算拥立东夷王室在逃的王室为新的主人,杀死宇文和明可以让京城鲜卑人转而支持他们。五殿下还需要什么?”
“钟先生,您在东夷西域见多识广,能不能给我讲点凌渊派的事情?”景暄慢条斯理地说道。
芳紫屏住呼吸,静等接下来的一幕。
钟怀德转过头,出神地盯着窗外:“凌渊派销声匿迹很久了,掌门人宇文滟是东夷女子,我曾见过的,聪慧美丽,可叹的是用情太过,反为情所伤,现在也下落不明。”
景暄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她当年爱上我叔叔庆王,婚事不成,东夷与弘殷都容不下她,只得飘零江湖。她做事只凭心意,收了十数个徒弟。后来大徒弟有了野心下手陷害她,被她打成重伤。但从此之后宇文滟就不见了踪影,她的其他弟子也纷纷死去。”
师傅宇文滟的种种传闻,她听钟怀德提起过,也听景晔讲过,可从来没有一个清晰完整的印象,她和她的门派神秘而不可捉摸。
原来,师傅也是个平常的不幸女子,她居然昏头昏脑爱上庆王,这个庆王就是给芳紫右手烙上印记的残暴王爷,自然他们之间的感情无法长久。宇文滟慢慢认识到了他的真面目,心灰意冷离开了他,可她的鲜卑同族也不再接受她了。
她收了很多徒弟,渴望光大门派、重振门风,大弟子的背叛又给了她沉重打击……伤心失望之下引退江湖也不是不可能吧?
为什么母亲和师傅这样的好女子都没有好的命运呢?芳紫想不出这个问题。
钟怀德点头:“看来五殿下对这些旧事所知甚多。”
景暄却皱起眉头,抚住下巴:“我还有些事情没有想通。宇文滟的徒弟三四年前几乎死了个干净。去年我却发现京城又出现了凌渊派传人。”
钟怀德附和道:“六殿下似乎懂得些凌渊派武功,有其他传人很有可能。”
“我六弟的功夫只是皮毛,可这个传人掌握了凌渊派的精妙之处。”景暄的目光咄咄逼人:“您也应当猜得出,正是此人杀死了宇文和明!”
芳紫两手绞在一起,她逃不掉了,只能怪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夹层里气流不畅,她忽然感到无法呼吸。心绪不定,内伤又发作了,她颤抖着伸手去打开夹层的门。
然而,她身子猛地弓起,“咚”地一声撞在夹层的墙壁上,接着又干呕起来,似乎这样就能呕出体内乱窜的真气,再也顾不得自己是躲在这里偷听。
书架后面奇怪的声音打破了钟怀德与景暄之间的沉默对峙。钟怀德倏地离开座位拧开了书架的机关,书架缓缓移开,芳紫从夹层里滚到了地上。景暄见状吃了一惊,也起身来到她面前。
她浑身不停地抖动,小脸憋得通红,无助地看向钟怀德:“父亲,我…我…”她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就快断了气。
没待钟怀德行动,景暄忽然伏下身子,一手扣住芳紫的脉门,将真气源源不断送入她体内。
接着又低下头狠狠地封住她的嘴,扳着她的后脑,一口一口地把新鲜的气息吹进她的嘴里。
过了片刻,真气在她的体内重新汇聚到了一起,鼻端也嗅到了他身上混着异香的诱人味道,她终于可以自己呼吸。
她唇上的封堵之感消失了,她看见他缓缓直起身子,额角鼻翼全是汗水。
她呆滞的看着他,没有害羞与惧怕。他从袖里抽出一块白色丝帕,擦了擦嘴角,眼中竟闪过一丝恶毒。
看到女儿转危为安,钟怀德悄悄退下唤太医,只剩下芳紫和景暄在书房里。
“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景暄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整洁的白色丝帕在他手中皱成一团。
任脸上泪水与口水混合在一起,她摸着干痛得喉咙,艰难地吐出三个字:“陶哥哥……”
景暄手中的丝帕忽地落在她脸上,他胡乱擦了几下她的脸,竟然扬长而去。
她依然揉着喉咙,面上现出浅浅的微笑。一声陶哥哥激起了他的难堪,使她逃避了他的追问,逃得一时是一时吧。
过了一个时辰,她已经服了药,安卧在自己的床上。钟怀德在她房间里踱来踱去,不仅为她担心,也有着很多疑问。
她的视线随着父亲的走动而不断移动,还是忍心说道:“父亲,我杀了宇文和明,又给您添麻烦了。”
“唔”钟怀德停下脚步,点点头:“没关系,你不要担心了。”他又踱了几步,方才停下:“这我放心了。”
芳紫紧裹起被子面向里面,一动也不动,喉咙似乎堵住了,不时吸着鼻子,清清嗓子。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是留给她安静的空间吧,他也有许多事情要考虑……信步走出屋外,钟怀德又不得不停住了,看来她不会清静了。
景晔站在屋外的回廊里,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响。一向喜着鲜衣亮服的他只穿着天青色软纱袍,身边没带一个随从。
“我想见她。”往日伶牙俐齿的他显得有些木讷。
回绝的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钟怀德向屋里叫了一声:“芳儿,六皇子来看你了。”他也想探知女儿对六皇子的态度,五皇子步步紧逼,六皇子或许可以成为他的希望。
没有回答,钟怀德无奈地看了景晔一眼。景晔脸红了,抬步急急进去了。钟怀德终究不放心,也站在屋外的回廊里,看着院中风景。
她身上盖着雪白的丝被,乌黑的长发杂乱地散在枕上被上。她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点动作,时间仿佛在他眼前凝固。
他走到她床边,思考片刻,便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她龇牙咧嘴地翻过身来:“你干什么?啊哟……”
“你耍我么?”他拽着她的头发不放,却放下心来:“你差点吓到我!”
芳紫坐起来,急忙用手抚弄秀发:“我才护理过的头发,被你抓乱了。”“好头发?像只女鬼?”景晔撇了撇嘴。
“我刚才要是一口气没上来,就真成女鬼了”她嘴角上翘,却没有笑意。
“究竟怎么回事?李娇儿的药也不管用么?听说五哥救了你?”景晔立刻变了样子,柔情得让她受不了。
“病由心生,有时和药关系也不大,你别再找她了,我也不想多说什么。”芳紫轻描淡写道,她也的确不敢多说,难道要告诉他景暄是怎么“救”她的……
“本来说好一个月不见你的,你偏偏又给我添麻烦!惹了麻烦还……”景晔被她的态度激得有点生气。可这不也为他找了一个见他的借口么?
“这样坐着难受,来”他拿起软枕细心地垫到她身后,让她舒舒服服地靠着。
又一次出乎她意料,原来他不仅仅懂得言语上的关心。但是,慕容哥哥对我会更好的,她瞥向妆台的铜镜。
景晔眼巴巴地看着她,又问道:“我是不是逼你太急了?你到底想好没有啊?”他又提起她讨厌的话题。
芳紫身子一缩,一下子缩进暖暖的被子里。她闭上眼睛嘟囔道:“还是这样舒服。”他已经记不清她第几次用这种乌龟躲避法了。
“我说过给你一个月的,嗯,到时候再……”景晔自言自语。
芳紫暗笑,以前觉得他年少轻狂得可爱,现在发觉他婆婆妈妈更可爱。
“你真不理我了?”她故意不说话。“哼,就你病怏怏的样子,以后想找个人嫁也很难。”他不知从哪里又找到自信。
眼睛张开一道缝,她偷偷看他。只见他的手指正绕着她的发梢,绕来绕去好像很好玩。
“啊!”她的尖叫声惊得钟怀德一震,他拔腿向屋里赶去,却在门口停下脚步。
“别动!我的头发会梳不开的。”芳紫不客气地指责着景晔。
“动动你头发怎么啦?本皇子现在可不稀罕你的头发了。”他声音高了八度,意图震慑住她,可惜对方反应全无。
“好了,我走了,不用送。”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她在被窝里含糊不清地哼哼几声,算是道别?
景晔从钟府后门出来,慢吞吞地走了几步,和哥哥景暄会合。景暄今天一直很疲惫,一缕头发从发际垂下,说不清的寒意向景晔袭来。
“皇兄,她只是个未解世事的小丫头……”只有在哥哥和芳紫面前他才会口齿不清。
景暄叹息道:“你又心软了,唉,我以为在你面前她才会放松戒备。”
景晔不服气地说:“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和我在一起就是她自己,我们没有什么隐瞒的。”
“坦诚相待?”景暄讽刺道:“你何必那么认真?以后,你可以得到她,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景晔低头不语,哥哥为了救她竟然被她吸走一部分内力,她练的凌渊派内功到了什么程度?他不敢跟哥哥说,她又向他隐瞒了多少?
小时候,他和五哥形影不离,他是被五哥的母亲李妃带大的,李妃不太喜欢自己的亲生儿子,反而对他更好一些。
他们俩在一起玩耍颇有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他们最喜欢在破败的旧宫殿里玩捉迷藏。他愿意听长他两岁的五哥指挥,儿时的五哥虽然身体瘦弱,又不爱说话,但心眼最多,和别的皇子打架时,总是能帮他打赢。
他八岁那年,五哥消失了一段时间,没有人告诉他五哥去了哪里,李妃也从来不说,他甚至怀疑五哥会不会死了。
几个月后,五哥回来了,依然内向安静,对自己的经历闭口不谈。他觉得五哥变了,身上多了一股阴冷的气质,比以前会打架了,谁都打不过他。后来他才知道五哥的武功修为很高,但五哥从不愿在父皇和其他兄弟面前轻易展示。
他们还是最好的兄弟,什么事都要一起做。可是,他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五哥教给他很多,教给他残忍与冷酷,培养他的野心,他不知道是不是他想要的。
直到遇见芳紫,不,确切地说是和她认识很久以后,他渐渐地转移了自己的野心,也转移了对五哥的信任与崇拜,他有了新的想法。
“不要因为女人破坏我们的兄弟情分。”景暄再次提醒他。他也不愿伤五哥的心:“这我清楚。”
“为什么看上那个女孩子?”景暄不想太过压抑,也因为他眼前正浮现着芳紫惯常的懵懂神情,也不知是故作聪明还是大智若愚。
景晔抓了抓头:“其实我从没想过,相识久了,就有点离不开了。”
虽然个子不太高,肤色不够白皙,这个姓钟的女孩子也称得上一流的美貌了。
除此之外,她的双眸天生一股勾人的味道,妩媚灵动,若即若离,也是一流的尤物,日后长成不知能迷倒多少男人,若不是那双明眸秀目,他恐怕不会冲动地去救她。
只是她还不自知罢了。嫁过人的女子,表面上仍然稀里糊涂的样子,女人气息实在欠缺,如果他是陶槿也会考虑休掉她的。
这样的女子,尝尝滋味就可以了,景晔也有过沁儿,怎么就不懂这层道理?或者,她分明心机很深,全是装出来的?他不一直这样设想她的么?
“五哥,又觉得我犯傻了吧,我也实在没想出她哪里好?”景晔自责道,他很担心有被哥哥当作小男孩,连傻丫头芳紫也这么看他。
“不是,我也在想她有哪里好”景暄半真半假地说。“不过我想不出来,等你真正得手了你才会死心吧。”他推测,景晔也许是一时兴起,当初还迷了一阵沁儿呢?对一个有点媚气的已婚女子产生兴趣也有可能。
冷不丁连打了几个喷嚏,芳紫坐起来擤擤鼻子,苦着脸说道:“我猜有人在骂我。”
“一想二骂,小姐喷嚏打了不少,有人念着你呢。”董妈进来打扫屋子嘴里也不闲着。
“也是!”芳紫傻呵呵笑容照进了铜镜里,一定是慕容哥哥挂念我喽!她冲着铜镜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