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香影之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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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儿一直觉得翰林院不过是个撰拟酸腐诗文、管理日常章奏诏书的闲差，偌大一个翰林院，沈钊这么个小小侍读学士，怎么会比圣上还忙，日不着家，夜不归户。新婚一夜之后，在这么个小小沈府，竟然碰不上他一面。
安贞公主独守府邸，虽然心里略有惆怅，但时刻提醒自己已是沈家主事长妇，遂打起精神，将府里院落逐一命人归置安排，将驸马寝阁移到公主望月阁旁侧的楚观轩，另寻了濯月池旁幽僻安静的紫薇苑给裹儿。
闲来无事，裹儿跷着脚在安贞公主阁楼里翻阅刚从市井淘来的几册不入流的闲书，安贞公主原本认真的读着《女训》，见裹儿咬着指甲，觑着眼的入迷，也好奇的凑过来抵在裹儿的肩膀上看，这一看竟看得寒毛倒竖。
“呸，你净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门，此类媚道禁、书，市井的泼妇赖皮不懂就罢了，这天家府院，若被外人得晓，重则灭诛之罪。”
安贞公主忙招呼门口待奉的虹萼，“去，端个火盆子进来。”
裹儿嘟囔着，“早知便在我自己的院子里看了”，一边迅速的翻阅着，一目十行。
还未看完，已被安贞公主一把夺去扔进火盆里，火苗蹭蹭，舔舐成灰。
“啧啧，这个《杂禁方》果然增广见闻啊，可促夫妇之道，妙哉妙哉。”裹儿摇着脑袋，合掌拍手。
裹儿叉腰站起来，“《杂禁方》说，在门上涂泥五尺见方，可治夫妻相恶；若嫁妇不为夫所爱，取床席下尘土煮到丈夫食中，勿令其知，即可得敬爱”。
“哎，贞儿，你说咱们要不要给沈钊试试？”裹儿兴奋不已。
安贞公主突然神色一凝，抬头看着裹儿，“你，觉得润之哥哥并不喜欢我？”
安贞公主这么一问，裹儿抹了抹鼻子，“沈钊那是自惭形秽，贞儿不要多想。”
“不用宽慰，其实我明白的，沈家遭逢巨变，润之哥哥对我越发恭敬有礼，少时还能逗笑并肩，现下，虽在咫尺，心却千里。” 安贞公主似疲累了，斜倚榻上，一手支头，双眸渐阖。
那时，沈钊之父沈泰官拜户部尚书，大哥沈镕为玄策府司马，代濮王掌管玄策府日常事务，二哥沈锋担任玄策府总教头。
西华之变当夜，兄弟二人随濮王进宫，濮王被擒伏诛，沈家兄弟当夜被羽林卫诛杀于凌霄门内，沈家一门也因此事株连，若不是李颢存有私心，沈钊那时尚任太子侍读，沈钊早也遭了毒手，哪能苟延存活到如今。他一夜遭遇屠族之祸，对天家公主的确应该充满了敌意。
不过，裹儿又想，贞儿不同于这紫宸宫中的任何人，贞儿如此纯真善良，值得沈钊倾心相待，为了贞儿，她还得与沈钊斗上一斗。
等到傍晚，好不容易看见沈钊的轿辇落到府门口，裹儿心里给自己鼓了鼓气，一步冲上前去，掀开轿门，想要揪着沈钊的领子好好说教一番，结果，傻了眼，轿内空空。
扭头揪住随侍小厮的领子吼道，“驸马，人呢？”
小厮涨红了脸，憋了半晌，结巴着吐出十个字，“义、义、义宁坊，香、香、影、影、楼。”
裹儿一脚踢开小厮，拔腿就往西市跑去。义宁坊乃是胡姬美人聚集之地，香影楼莫非是个花楼？
一口气奔到义宁坊，天已暗下来，抬眼就看见了香影楼的牌匾，红灯璀璨，酒香四溢，原来是个雅致的酒肆，裹儿扶着香影楼的门楼，喘了六口气，终于可以挺直腰板顺畅呼吸，忙蹬蹬上楼。
环顾厅堂之内，并未见到沈钊，是了，当今驸马自然是座上宾，当在雅间，裹儿抬腿挨个雅间掀起帘子，引得一众侧目，酒肆小倌并两个臂宽膀厚的胡人上前架住了裹儿。
“放肆！我是公主府的，来此寻人！谁敢拦我！”裹儿又蹬又踢叫嚷起来。
内里雅间的门帘里伸出一只嫩白玉手，朝小倌招了招手，一个胡人迅速的盖住了裹儿的嘴，挟裹着拎小鸡仔儿一般把裹儿拎进了内里雅间。
雅室里竟空空荡荡，只中间一圈环绕的红色珠帘从顶端垂下，分外妖娆，四壁墙边几张软榻并几个蒲团，竖箜篌、琵琶、五弦、都昙鼓等乐器整齐列在一边。
红色珠帘前立着一个白纱罗笼裤、翠袖贴身红袄的胡姬，她发前一抹璎珞珍珠的抹额，衬得皮肤更加白皙，铜铃秋波娇俏含笑，纤纤玉手执着一把孔雀羽扇，这胡姬长睫轻展，绕着裹儿转了个圈，珠辉玉丽，宛若迎风菡萏。
“姑娘，是公主府的？”胡姬偏着头，将扇子轻摇了摇。
“与你何干？”裹儿看美人虽有些看呆了，待她这么一摇扇子，又清醒过来。
“姑娘，并不像纯正的中原血统呢，这眼眸倒有我们胡人的影子呢。”胡姬细细的盯着裹儿的眼瞳看了看，执手轻拈裹儿的发丝。
“美人姐姐，快令这粗汉放开，否则，姑奶奶可要动脚了啊。”裹儿挣扎着甩开美人的玉手，扭头盯着彪炳大汉。
一侧墙门突地吱呀声动，缓缓推开，内里伴着沈钊的叹息，“如姬，让她进来吧，否则，怕真闹得路人皆知了。”
“是”。胡姬软糯的应声，弯着眼角使了个眼色，大汉松了手，裹儿一得自由便抄起袖子窜进密室，去探他究竟在作何不见光的勾当。
一进密室，裹儿又傻了眼。
灯火烛光之中，密密匝匝的围矮桌席地坐了四个大男人，只无女色。
“你既进来了，便好生一旁坐着，今日所见所闻，烂在肚肠里吧。”沈钊举杯抬眸瞪了她一眼。
“原来是裹儿姑姑啊，几日不见，失敬了。”身侧玄色玉带的公子拱了拱手。
裹儿侧目辨了辨，原来是戍守京城的神策军大将军萧晖，在宫内打过几次照面，以前因着铠甲武装，竟不察他眉目还如此清秀。
“大司空，勿怪，请继续。”待裹儿坐定身边，沈钊恭敬的向上座作了作揖。
“因日夜不得好觉，圣心忧恐，冥思之际突发奇想，说欲界天中的忉利天，常闻种种歌舞天乐、鼓噪之声，常嗅种种微妙之香，恒尝种种美好之味，恒触种种天诸婇女最胜之触，既然为九五之尊，天之骄子，不如择一处灵气汇聚之地，修筑三十三宫，以享天之妙善。”工部尚书段伦年近五十，捋捋花白胡子，摇摇头。
“圣上醉心于此，着司天监堪舆，工部境内遍寻巧匠，令宫人全国搜罗珠宝玉石，圣上还道这三十三宫的建制图册，要圣躬亲临，组能工巧匠共同绘制。”段伦啜了一口茶，又道，“只是圣上言说须得尽善美轮，极致奢华，只怕此举，劳民伤财啊。”
“西华之变，因诛杀牵连甚广，上至皇亲国戚，祸及显要官员，百业待兴，圣上此时再征夫修建行宫，敛财奢逸，实非明君所为，倒教人寒心了。”侧旁青衫儒巾、灰白胡须的，正是中书舍人杜弘礼。
“怎么，杜阁老还指望着当今圣上成千秋仁慈贤德之君？”沈钊冷笑了一声。
一时寂静，各人惆怅默不作声。
“罢了，天色已晚，大司空、阁老多费心，早些归去歇息，我和萧将军待人少些，再行离去。”沈钊起身拱手作揖。
裹儿听得意兴阑珊，翘腿斜倚在墙边软垫上，懒懒的挪了个位置让大司空、阁老推门出去。
“萧大哥，你作何打算？”沈钊执杯一口而尽。
“若不是那时境外练兵，不在西华，李颢必借紫宸宫之乱辨我心意，左右神策为禁军之首，他迟早向我动手。如今李颢势头正盛，只能避其锋芒。我想，边境吐蕃势力残存，龟兹、焉耆又受回鹘亡国部众胁迫，我留在京城也无用武之地，倒不如以边境之危，自请远赴安西。”
沈钊点了点头，“眼下也只能韬光养晦，从长计议。”
“只是，你这一去，在这京中，茕茕孑立，我便再无长兄。”沈钊说罢，眸色便暗了下去。
萧晖抬手斟酒，两人一干而净，萧晖又斟了一杯酒。
“比起我们这些远遁之人，润之留守京中，最是忍辱煎熬，更进一杯，好自珍重。”
两人对坐，不禁一杯又一杯，只觉无限感伤。裹儿听闻沈钊那句茕茕孑立，瞥了他一眼，心下也没来由的恍惚凄凉。
送萧晖走后，如姬在外面雅室另置了桌几，备了酒菜，沈钊懒散依靠在软榻上，拾起榻旁长笛，拈在苍白指尖，灵巧旋转。
裹儿见他心思沉闷，也不急着催他，只端坐桌几前，啃起卤牛肉。
“如姬，我愿以笛为奏，可否请舞一曲？”
“好。”说罢，如姬款款起身，立于珠帘之中。
笛声悠扬而起，如姬不知何时披上红纱罗的广袖宽袍，背影婀娜，举袂向空抛洒出来，袖中似有一朵红云自空中漾开，她乍回身，徐徐露出明媚容妆，似天仙从月中飞降。
笛声如泣如诉，却渐入悲凉。美人翩翩飘然，时而如鸟雀匍匐盘旋，时而如杨柳随风轻摇。
慢舞相生，缓歌交畅，裹儿虽见过不少大世面，但今夜这笛声婉转，美人舞姿曼妙，竟搭配的天衣无缝，裹儿张大了嘴，满嘴牛肉都没来的及咽下。
一曲舞毕，余音尚在，如姬已收了广袖，笑靥如花，袅娜婷婷而来，给沈钊、裹儿杯中斟满了酒。
“妙极，如姬的惊鸿舞越发跳得生动了。”沈钊放下长笛，抿嘴一笑。
“沈郎终于笑了，我这小技，不过博君一笑而已，这惊鸿之舞过于阴柔，哪及我北地歌舞来的利落。”如姬笑着纤纤玉指将酒杯递到沈钊唇边。
沈钊含笑举杯，一口而净，起身整理衣裾，“裹儿姑姑在这也耗了多时，再不回去，怕公主要四处寻了吧。”
裹儿合上嘴，吧唧吧唧嚼着牛肉，拍拍手，瘪了瘪嘴，“那，还不快走！”
跟着沈钊走到雅室门口，刚要打帘出去，突然想起还不知美人芳名，又转回来拉住如姬的手，“美人姐姐，留个名吧？我有时间好来看你跳舞。”
“龟兹，白如。”如姬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香影之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