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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苏无悔,言侯无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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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因着体衰,他也吃不下什么。用了些清粥之后,他突然说:“般若,把朕那只樟木箱子取来吧。”
那只樟木箱子,我在誉王府的书房里就见过,里面放着的是鸿儒黎崇的手稿。待我取来后,他示意我坐到他的塌边。
我迟疑了片刻——无论如何,我毕竟只是个侍女。
“让你坐你就坐吧。陪朕说会儿话。”
我为他打开了樟木箱,却发现里面没有手稿,只有几个小物件。
他拿起一个银光闪闪的手环,上面刻着一团火焰、赤焰二字,细细看去,还有一个小小的“殊”字。
“这是林殊的赤焰手环……当年景琰在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后,一直叫他小殊。可是在朕心里,他早就不是那个林家小殊了。朕一直叫他苏先生,就是不想将他和当年那个光芒耀眼的少年联系起来。”
梅长苏在得知赤焰旧案卷宗证物全部被梁帝烧毁以后,的确是一蹶不振了一段日子。可是有一天,他突然主动请求面见陛下。陛下在养居殿正殿接见大臣,我通常在后厅里听候吩咐。当他出现在养居殿正殿中时,我透过着门缝惊异地发现,他虽然面色依然有些苍白,眼中却闪烁着晶亮的寒光。
“启禀陛下,苏某已经想通了。人生在世,终究不能一事无成。陛下既然说苏某是一把进攻敌人的利剑,那么就让草民为陛下,好好搅弄这四周虎狼之国的风云吧!”
“好!朕当真是求之不得!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我大梁四方虎狼之国,北有北燕,东有东海,西有大渝,南有南楚。苏某不才,曾任北燕当今皇帝拓跋宏幕僚,此人虽然励精图治、心机深重,但是急功近利、好大喜功。拓跋宏自继位以来,废除贵族特权,还免除了大量战俘的奴籍,鼓励农户开垦荒野,重视农桑。变法虽好,但是拓跋宏继位不过五年,操之过急。如今,北燕虽然看似国力日上,实则矛盾重重,那些王公贵族的不满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同时,北燕终究是苦寒之地,南下之心显而易见。我大梁北境防军稳固,他们占不了便宜。东海虽物产丰饶,但近年来国力日衰,若是北燕要兴兵南下,东海是最大的肥肉。
大渝以武立国,实际上是为了镇压国内除了渝族以外的异族。而这些异族,彪悍无比,一旦一同造反,后果不堪设想。南楚偏安一隅,时不时发兵我南境,不过是为了占点便宜。且南楚国内,国君宇文霆刚愎自用,太子宇文皙懦弱,自从辅政的王爷宇文霖去世以后,几个已经成年的皇子,夺嫡之心日盛,只要我们派出谋士混入南楚,各为其主,让南楚各个皇子彼此都争得你死我活,那么南楚就不足为惧了!
为今之计,当设法引诱北燕攻占东海。北燕担心大渝在其发兵之时抄其后路,必定会答应事成之后分一杯羹。但是到时候还能不能均匀分赃,那可就难说了。且拿下东海后,以北燕的政体,恐怕无法让东海彻底臣服。待到北燕积重难返之时,我大梁可联合大渝,瓜分北燕。但是,从现在起,就要派绝对可靠之人,深入大渝内部,了解那些常年被镇压的异族,以及大渝的城防缺陷。待到大渝与我大梁瓜分北燕时,策反大渝境内的异族,让大渝后院失火。只要我大梁拿下燕云十六州,有险可据。到时与大渝对峙,甚至是最终灭掉大渝,并非没有可能!”
我看不见陛下的表情,但是我能听到,他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先生之才,天下无双!当年先帝曾经设法招揽了大批江左盟中的好手。只要先生愿意,他们全都听从先生调派!”
后来我才知道,梅长苏这么做,是为了蔺晨。琅琊阁终究夹在各国之间难做人,而且还身在大梁境内,若是陛下再度发难琅琊阁,他梅长苏绝不能再害他的救命恩人和朋友。琅琊阁只问江湖,看来只能等大梁一统天下后,再只问江湖事了。
泰康七年,北燕军长驱直入,直捣东海国都。东海国政衰朽,东海人只好俯首称臣。大渝虽然事前答应了与北燕共分好处,但是毕竟得不到国土,再多的钱财,还是让兵马立国的大渝觉得吃了亏,从此与北燕交恶。北燕出兵东海,自然又是得到了大量战俘,可是这些战俘该如何处置,死忠帝党和王公贵族一党僵持不下。拓跋宏当年战胜了七个实力同样不弱的皇子入主东宫,到了这个时候,还活着的几个皇子全跳出来让拓跋宏难堪。看似强盛的北燕,从内部开始崩塌。
泰康十七年,大梁联合大渝一同发兵北燕。北燕国内早已矛盾重重,且北燕南面国土多为汉人,原本偏向汉人为主的大梁。两国一发兵,北燕颠覆。原本大渝不愿大梁取得燕云十六州,因为他们也懂得燕云十六州地势险峻。然而,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大渝国内后院失火,十七个常年被镇压的异族联合造反。无奈之下,大渝只好放弃了燕云十六州,先行回头救自家的急。
瓜分北燕后,大渝急于东进,然而北燕鲜卑人的灭国之恨,不死不解,大渝军为镇压反叛,疲于奔命。泰康二十三年,靖王爷领兵西进,直捣大渝王庭。渝族建立的政权一灭,大渝国内的异族虽然未必肯立即臣服,但是毕竟势单力薄。且都是马背上的民族,居无定所。大梁军威赫赫,且有滑族反复无常而被灭族的前车之鉴,他们最终接受了招降。大渝国土,也被纳入我大梁板图。
然而这一切,梅长苏并没有全都看到。
大梁境内的名医都断定他活不过四十岁,这其中也包括他的挚友蔺晨。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梅长苏竟然活到了四十五岁。虽然不足以让他看到大梁吞并北面曾经如此不可一世的虎狼之国。但是已经足够他布好所有棋子,并把所有事情交代给曾经江左盟的手下。
我作为领头女官,陛下外出是要随行伺候的。陛下时不时地会去苏宅看望梅长苏,我只记得,每一次去看他,他的脸色都比上一次更加苍白。到了他去世前那一年,他的寒疾已经复发多次,哪怕是三伏天,他竟然还披着披风。只要着了一点风,便会剧烈咳嗽到见血。
临去世前,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随时会消融的影子。陛下接过了梅长苏的赤焰手环:“小殊,赤焰之案,朕当真无能为力。但是朕会让后人记住,林殊至始至终为国效力,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叛将之后?”
那时的梅长苏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他用尽全身力气,做了一个武将才用的拱手礼,含笑而去。
此时此刻,陛下看着赤焰手环,微微有些出神:“大梁如此强盛,你说苏先生,他在天之灵看得到吗?”
“林家小殊,永远是一把刺入敌人胸膛的利刃!大梁开疆拓土,他功不可没,自然含笑九泉。”
“自从苏先生去世,朕写了那篇悼文,全大梁境内,暗地里是议论纷纷。说林殊那样一个人,不可能叛。”
“当年聂锋将军被找到以后,夏冬大人自然也知道了真相。还有卫峥,到底还是熬住了悬镜司的酷刑,没有死。还有蒙大统领、霓凰郡主,甚至还可以算上靖王爷。赤焰之案翻不翻,其实只是苏先生自己心里的一道坎儿罢了。”
“般若,其实朕一直很好奇,如果你和他斗上一番,那会是什么样子?”
“谁知道呢?他有琅琊阁,我有红袖招。可他有江左盟,难不成我要用誉王殿下的府兵吗?”
“你还有夏江的悬镜司啊!”他笑了笑,一时有些气喘,咳嗽了两声。
我沉默了片刻:“般若今生,最对不住的就是夏大人。”
我的确是对不住夏江,虽然他害死祁王是为了保住悬镜司,害死林燮是为了给璇玑公主报灭族之仇。可到底他还是帮了我太多太多,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还没来得及回报,他竟然就被先帝当场诛杀。
陛下叹了口气:“说起来,朕也有些对不住他。夏大人机关算尽,想要自己能永远大权在握。可是最后,竟然是父皇摆了他一道。那身穿倒刺甲的御林军,朕登基以后才知道那是御林军中的御林军,死忠里的死忠。那天,只要对峙有了结果,死的要么是梅长苏,要么是谢玉和夏江。”
放下了梅长苏的赤焰手环,陛下又拿起了一支笔。楠木的笔杆颜色极深,看来是有些年头了。狼毫的毛尖已经芜杂,应该是用过无数次了。
“陛下,这支笔有什么来头吗?”
“在言国舅还没有与母后彻底失和的时候,他曾经教过朕练字。这支笔,是他送给朕五岁的生日礼物。”
言侯教导五岁的陛下,会是什么样子?我还真的想象不出。
第一次见言侯,是泰康五年,太后弥留之际。
陛下跟我说过,言侯和太后的关系并不好。可当我听陛下讲完他们当年的往事以后,我不禁感叹太后是何等的坚韧,可又是何等的心酸。哪个女子不盼望能够与夫君琴瑟和谐,哪怕对方是天下至尊,大概心中也曾期盼过彼此间能有些许真心。亲眼看着先帝宠爱宸妃,亲眼看着宸妃生下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长子,可自己唯一的孩子,却因病夭折。夫君不闻不问,而自己的兄长,心中竟然爱慕的也是那个女人,甚至连自己儿子的名字,还要和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么像。那种痛,恐怕真是万箭穿心也形容不尽。后宫长夜漫漫,不知她是如何度过。
平心而论,陛下登基以后,她是独一无二的太后,陛下和众妃嫔都极孝顺,陛下的孩子们轮着去陪伴他,她的晚景,可谓享尽儿孙绕膝之乐。可得知太后病重时,陛下却是这样跟我说的:“母后恐怕从大婚那天起,就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无论朕怎么孝顺母后,直到朕登基那天,朕才感觉她心中的郁结有所纾解。听太医说,虽然朕登基以后母后心情舒畅,可到底那么多年五内郁结,在这后宫之中又有那么多明枪暗箭,每日战战兢兢,思虑不停,现在已是积重难返了。”
不过,再怎么失和,到底是自己的胞妹,言侯还是进宫来探望。
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眼眉低垂,目光有些浑浊,看不出是丝毫的悲喜。
他坐在太后的塌边,似有千言万语,但是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那时我以为,他是一个看破红尘,里出家修行只差一步的人。
但是我错了。
泰康十五年,陛下准备联络大渝夹击北燕。当年引诱北燕南下灭东海,因梅长苏与燕帝拓跋宏有旧交,派遣使臣只是依照惯例。而这次出使大渝,不仅要联合大渝军夹击北燕,还要虎口夺食,让大渝答应由大梁占领燕云十六州。能够扛下如此艰巨之责的使臣,大梁朝中可谓寥寥无几。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言阙言侯爷突然出现在养居殿之上。透过门缝,我看见他须发全白,背已经有些佝偻。可是他那一双眼睛,不同于泰康五年我看见的,更不同于我见过的所有人的眼神。陛下的眼睛,平日里总是深不见底。靖王的眼睛,纵使他在朝堂之上愈发老练,但眼神却始终是干净的。梅长苏的眼睛,和陛下的有点像,但是总是压抑着痛苦和一丝怨恨。而言侯爷的眼神,有饱经沧桑的深刻,有看破红尘的坦然,然而透过这一切,仍然有一颗赤子之心,从未熄灭。
他拄着拐杖,声音却响彻整个大殿:“陛下,老臣听闻,此番出使大渝的使臣人选,仍未择定?”
陛下道:“此事竟然惊动了舅父?”
言侯仰起头:“陛下,老臣虽然年迈,但是自问还没有到耳聋眼花、口齿不清的地步。此番出使大渝,老臣愿往!”
光是听陛下的声音,都能感觉到他的焦急:“舅父,您已七十有四。出使大渝长途跋涉,朕实在于心不忍。豫津这几年来在翰林院供职,已经愈发老成了,景睿也曾出使南楚,只要准备得当,他们并非不能担此大任。”
言侯笑着摇了摇头:“豫津景睿虽然这十几年来颇有历练,可他们早年都是闲散贯了的人。没打过仗、没见过战场的孩子,面对大渝如此虎狼之国,如何能扬我大梁国威?陛下,老臣因为一些陈年旧事,一心修道,不问政事。但是陛下这十五年来,励精图治,大梁气象早已焕然一新。老臣只愿能够再度为国效力,这才不枉当年与先帝、林燮大哥共谋大事的约定!”
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曹孟德的诗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他须发全白,年逾古稀。可是他站在那里,却让我看到了当年那个刚及弱冠,心坚如山、舌利如刀、慧心铁胆、辩可压群臣、胆可镇暴君的大梁使臣!
“老臣只此一愿,恳请陛下恩准!”言侯扶着拐杖,想要跪下。陛下立即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言侯看向陛下的眼神,是欣慰,甚至还掺杂着佩服。
我大概是永远猜不出言侯在年轻时,是怎样看待陛下这个寄养在皇后膝下的孩子的。因为言侯看向陛下的眼神,似乎永远也不像一个舅舅。
出使大渝,言侯为正使,萧景睿、言豫津为副使。历时数月,言侯果然宝刀不老,马到功成。
然而,言侯没能看见大梁出兵的那一天。
“舅父……景琰和承宇,快要出兵了。”陛下坐在言侯塌边。言豫津带着妻小守在一旁,默默垂泪。
“多谢陛下,老臣此生无憾!”
陛下端详着那支毛笔:“舅舅把这支笔送给朕的时候,跟朕说‘景桓,好好孝顺你母后’。他教我练字的时候,说练字之前,要胸中有丘壑。”
“陛下,般若想知道,那个时候的言侯爷,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时候的舅父……朕还真的说不上来。父皇虽然有时也很严厉,但是对我们这些孩子却并非不苟言笑。反倒是舅父,除了自请出使大渝那次,朕真的没见他开怀大笑过。”
“般若倒是觉得,对于言侯而言,敌国的朝堂就是他的战场。言侯战至最后一刻,当真是生而无悔。”
“生而无悔!好一个生而无悔啊!可惜只要坐上这皇位,朕当真是做不到这‘生而无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