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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哀哉承宇,壮哉景琰 ...

  •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中蓦然一惊,他大概是想起承宇,还有靖王爷了吧?
      陛下的手颤抖着,从樟木箱中取出一把小小的木剑。
      “这是承宇百天礼那天,景琰送给他的。百天要行抓周礼,朕清清楚楚地记得,承宇抓的就是景琰送的这把小木剑。”
      他的眼睛,有些湿了。
      我还记得初见时,他是怎样一个少年:陛下登基时,他十三岁,眉清目秀,器宇轩昂,能文能武。后来,他渐渐长成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礼贤下士,胸怀宽广。对待他的父亲,则是真心为君父分忧,哪怕政见不合,也能以陛下能够接受的言语相劝。而当他跨上战马,又换了一副模样,那真可谓是英姿飒爽,策马风流。
      陛下登基后,一直在有意限制各皇子的势力。在他们成年建府后加封郡王,时不时分派给他们一些差事,完成得十分出色,次数多了才加封亲王。而在加封亲王之后,也不再加赐王珠,论功行赏,只赏赐物件。每个皇子背后的外戚,陛下也一直小心拿捏,绝不让任何一家独大。
      承宇,在陛下这样严苛的要求中,二十四岁加封亲王,更封号为“荣”。大梁境内几乎无人不知陛下亲王的封号乃是“誉”字,父誉子荣,其意溢于言表。而其他皇子中,二皇子承峻与承宇一同长大,本人资质略显平庸,自然敬服长兄;三皇子承晖母家刘太师满门抄斩,虽然本人才华横溢,但是自知母子性命拿捏在他父皇手中,自然不敢有非分之想;四皇子承焱生母低微,本人也忠厚老实,自知无望;五皇子承澈,同为皇后所出,但那时只有十二岁,看不出端倪。再往下的皇子更是年幼,谁也不会想到他们。
      十四年来,每每想到荣亲王,我都会想起泰康元年,梅长苏在养居殿前,那一番如同隆中对策一般的豪言壮语。我会怀疑,那究竟是福是祸?若非他那一番豪言壮语,也许陛下不会创下吞并东海、北燕、大渝的丰功伟绩。可是,也许陛下还能好好地当一个父亲,这大梁的江山,也许就安安稳稳地传到了荣亲王手里。
      自从梅长苏提出了那一番要用二三十年才能完成的雄图伟略,靖王便开始厉兵秣马。大梁的马匹不好,且不擅长奔袭作战。陛下便让经商的内弟朱樾,通过去往大渝的商队偷偷带回大渝的良马。去时搬运货物的是大梁的马,但回来时就会偷换成大渝的良马。良马运到国内后,立即交由兵部的马场改良马种。靖王也开始带领各军主将研习前朝遗留下来的骑兵战术,大梁各地驻军尤其是北境军也开始严格训练骑兵。
      泰康十七年,大渝大梁联合发兵北燕,靖王与荣王一同出征。为了此次出征,陛下、靖王、荣王,根据梅长苏安插在北燕的眼线送回的线报,与其他一同出征的主将进行了极其详密的战术制定。一连三月,商量到紧要关头,靖王和荣王甚至连自己的府邸也不回了。大家清楚地知道,此次出征,必须一举收回燕云十六州,据险而守。而大家也心知肚明,荣王随军,乃是为了立威。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前方战报送回:靖王也荣王的军营遭北燕偷袭,一片混乱中,荣王为保护靖王,不幸战死!
      “怎么可能!!!”陛下怒吼着,将养居殿中的那楠木制成、足有二百斤重的案几瞬间掀翻:“朕与靖王,还有诸军将领,计划如此周密,北燕军队分明不堪一击,景琰和承宇的军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被偷袭!!!”
      那个时候,二皇子承峻也在,我们急忙扶住了陛下。陛下紧紧地掐住了我的手腕,掐得我的骨头几乎都要碎裂:“承宇!!!”
      突然,一大口鲜血,从陛下口中喷涌而出。
      我急忙扶他坐下,二皇子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父皇!千万保重龙体啊父皇!否则大哥在天之灵如何能够安心呐!靖王叔还在前方拼死杀敌,咱们在后方可千万不能乱啊!”一边说着,一边磕头如捣蒜,当他抬起头来,额头已经一片鲜血淋漓,混合着滂沱的泪水,浸透了整张面庞。
      见承峻这般模样,陛下一把抹去了嘴角的血迹:“太医?快宣太医给承峻治伤!”又转过头去命令大内总管陈喜:“还不快将襄王殿下扶下去休息。”
      寂静的大殿中,突然传来电闪雷鸣的声音。陛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越攥越紧:“是我对不起承宇……是我对不起承宇……立威的方法千千万,为什么偏偏准了他自请出征?为什么偏偏准了他自请出征……”
      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腕,滴在我的袖口。
      后来,靖王下令,全军缟素,同仇敌忾,誓为荣王殿下报仇雪恨!大梁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燕云十六州,据险死守。大渝军则长驱直入,直取北燕国都。一切如同最初所料,大渝虽然在泰康十五年答应了让大梁占有燕云十六州,但事后很快有了反悔的迹象。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大渝后院失火,大军立即掉头回国镇压异族叛乱。丢失近百年的燕云十六州,重归大梁板图。
      靖王班师回朝,到养居殿复命时,我看见他竟然只穿一件单衣,背负两根生满芒刺的荆条,后背早已被扎得鲜血淋漓,差点惊叫出来。他泪流满面,一步一步走进大殿,双膝跪下:“臣弟罪该万死!请皇兄发落!”
      “景琰,你疯了!陈喜,快宣太医!”
      那天晚上,靖王没有回府,而是在养居殿内,抱头痛哭。
      “皇兄……臣弟对不起承宇……臣弟对不起承宇啊……”靖王趴在地上,肩膀一直在抖动,有那么一瞬间,像一个哭着认错的孩子。
      “景琰,景琰……”陛下轻轻拍着靖王的肩膀:“燕云十六州已经收回,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告诉朕,你们被偷袭的那晚,可有什么异常?朕不能让承宇死得不明不白!”
      听到这话,靖王的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缓了好半天,终于抬起了头:“臣弟想起来了,来偷袭的只是一小队人。而且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没有惊动任何卫兵就直攻中军大帐。难道说……”
      陛下猛地一拍案几,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有内鬼!”
      襄王萧承峻,接下了这个差事,经过近一个月的详查,终于有一天,襄王将陛下请到了刑部大牢,说已经锁定了内鬼,是荣王的一个侍卫,名叫李继诚。
      在让陛下去见李浩诚之前,襄王告知陛下:“父皇,这个李继诚,据说是在一次火灾中被烧伤。但是儿臣发现,他的烧伤很奇怪。他的左脸和左侧身体烧伤严重,这本也没什么稀奇,可身体的右侧除了大腿上有一长条烧伤以外,别的伤痕只是零星半点。儿臣怀疑他是,那个据说是在十年前被烧死的献王长子——萧承颢。”
      陛下登基后,在献王府的眼线一直回报说献王并无任何不妥,只是安心地当他的自在王爷。十年前,献王府突然意外失火,清扫火场时发现了几具焦尸,无法辨认身份。如果说萧承颢没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陛下眉头紧锁:“你如何断定?”
      襄王回禀道:“父皇可还记得儿臣小时候,有一次在东宫和萧承颢打闹,后来动了武。儿臣不慎刺伤了萧承颢的右腿。这个李继诚,右腿那一长条烧伤的位置,和儿臣当年所刺的位置大致吻合。”
      “很好!”陛下拍了拍襄王的肩膀:“你留在这里,朕亲自去审审这个李继诚!”
      御林军校尉常世青和我,随同陛下一同走入了李继诚的牢房。那个李继诚锁在墙上,浑身都是鞭痕,左脸的烧伤甚是可怖。
      “说吧,为什么要把靖王和荣王的所在告诉北燕敌军?”
      “我乃北燕人,食君之禄。”
      “一派胡言!你十年前入荣王府,那时你们北燕已经吞并东海,与我大梁修好,有什么理由要安□□这么一个人,到一个才刚及弱冠的郡王府中?若你真是北燕人早有预谋要安插的奸细,要让你练出一口金陵官话,再授你一身武功,少说也得有个十年才能成。二十年前,朕都尚未登基。北燕这预谋,做的可真够早的啊!”
      “萧景桓!你们大梁背信弃义,引诱我大燕南下替你们扫除了东海,又趁我北燕局势不稳,立刻联络大渝亡国大燕,我们都知道萧承宇是内定的太子,我们就是要你这大梁江山后继无人!”
      “很好!还不肯承认是吧?陈喜,传朕旨意,献王萧景宣,被贬之后不思悔改,教唆长子通敌叛国,害死荣亲王,罪无可恕。立即满门抄斩,不得有误!”
      “萧景桓!!!”李继诚咆哮道:“有本事你冲我来!!!”
      “好啊!萧承颢,你不打自招了!先帝只是将你的父亲贬为献王,你们在献州可是衣食无缺,朕究竟如何亏待你们了,嗯?你们竟然这般丧心病狂,不仅通敌叛国,还要害死朕的承宇?”
      萧承颢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宛如阿鼻地狱爬出来的魔鬼一般:“萧景桓,你这个居心叵测,手段下作的小人!如果不是你,父王一定还是太子。我为太子长子,从小父王、皇爷爷对我恩宠有加,说只要我好好用功,这江山将来就会是我的!可都是因为你,萧景桓!什么九品中正舞弊案、兰园藏尸案、私炮房案,肯定都是你给父王下的套!而你,假仁假义地充贤良,搞什么兵部武试,什么工部礼部文试,收买人心。我劝父王不要就此罢休,可父王说什么成王败寇,要我不要再计较了。还有那个萧承宇,不过就比我早出生了那么一年,占着个皇长孙的名头,皇爷爷只要一见了他眼里就再也没有我!我怎能看他从此功成名就,坐拥大梁江山?献王府那场火是个意外,但我死里逃生以后,却再也不想回到那个懦弱的父亲身边。我要报仇!要报仇!!”
      陛下攥紧了拳头:“你疯了!你已经疯了!朕不会处置你的父王,但也不会处置你!自从悬镜司改建,原先的大牢已经荒废。你就在那里,安度余生吧!陈喜,传朕旨意:命刑部将人犯李继诚锁系在悬镜司旧址大牢内,看管之人,一律换成聋哑人。千万给朕看好了,可别让他自尽了!”
      “萧景桓,有本事你给我个痛快的!!有本事你给我个痛快的!!!”
      哐当哐当的铁链声,萧承颢声嘶力竭的挣扎声,渐渐消失在刑部大牢深处。
      泰康十八年始,靖王便开始研究进攻大渝的战术。他在请求陛下恩准后,命令工部在大梁境内广招贤才,将本来只用来做炮竹的火药,制成了能够加强羽箭射程和攻击力的武器。在摸清了大渝的国情后,靖王开始疯了一样操练骑兵和负责攻城的火箭阵。燕云十六州内的草场,全都留下了他靖王操练骑兵和箭阵的脚印。
      大约是泰康二十二年,我随着陛下前去靖王操练的草场视察,万马奔腾而过,烟尘滚滚,陛下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我也没能忍住。可没想到,待陛下适应过来,靖王竟然还在咳,而且还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直到他掏出一粒丸药服下,这才停止了咳嗽。
      “景琰,你怎么了?脸色也不太好,是不是病了?”陛下见状,急忙问道。
      “咳咳……臣弟不妨事……让陛下费心了。不过是草场烟尘太大,燕云十六州气候又不比金陵湿润,臣弟故而时不时咽喉发痒。至于臣弟面色,适才沾了太多尘土,仪容不整,请陛下恕罪。”
      陛下继续道:“景琰,朕知道承宇的事情,你心中有愧,可你也不用这么苦着你自己呀。静贵太妃在天之灵,如何能够心安。”
      唉……静贵太妃是泰康二十年一觉睡过去的,当真是有福之人。只可惜她寿终之后,真的连一个劝得主靖王的人都没有了。
      靖王道:“大渝不仅仅是咱们大梁的死敌,小殊当年还是赤焰军少帅的时候,就一心以击破大渝军为己任。他临死之前,殚精竭虑,也是为了我大梁能开疆拓土,一统河山!臣弟不能负了承宇,更不能负了小殊!”
      听靖王这么说,我突然想起,梅长苏去世时,靖王伏在他的塌边,虽然泪流满面,但是目光如炬:“小殊,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一统河山!我必定不会负了你的期望!”
      靖王,他究竟在自己的肩上扛了多少责任?
      泰康二十三年,大梁发兵大渝。此时的大渝,还未来得及消化瓜分北燕的战果,原本国内腹地的异族又战乱不休。靖王领兵长驱直入,直捣大渝王庭。大将军戚烨、尚威各自领兵,兵分两路,迂回包抄,截断了所有大渝王族可能潜逃的路线。而早年被梅长苏派入大渝的江左盟好手同样不辱使命,从进入大渝起,连续十余年用尽各种方法扰乱大渝内政。更重要的是,六年前他们及时策反了大渝境内所有异族,让我大梁稳稳地拿下了燕云十六州,六年后又成功让这十余个异族各自为政,无法完全联合起来对付我大梁雄兵。曾经盛极一时,军威赫赫的大渝,在滚滚狼烟分崩瓦解。
      前方战报传回的时候,我却发现,陛下并没有露出喜色。
      “陛下,靖王爷此番出征大渝,可谓摧枯拉朽,捷报频传。为何陛下却仍是眉头紧锁?”
      “般若,朕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真是奇怪了,朕也不用担心拿下大渝以后该怎么办。这渝族一灭,其他族类不足为惧不说。景琰也带上了早在十年前就已开始熟悉大渝话语风俗之人,按理说让当地人迅速安定下来也不成问题,可朕怎么就是觉得,要出事儿呢?”
      我原本以为,他是担心再发生荣王殿下那样的事情。可在靖王班师回朝的时候,我明白了他当时为什么会坐立不安。
      靖王爷,在泰康是二十三年骑着马去的,却在泰康二十四年躺在车辇上回来了。
      他在属下的搀扶下艰难地走下车辇,要向陛下行礼。陛下一把扶住了靖王爷:“景琰!你这是怎么了???”
      后来太医说,积劳成疾,无力回天。
      “景琰给自己加了太多太多的担子了!当年未能帮林殊平反赤焰之案,他已经心怀愧疚,所以为了避免当年的惨案,革新兵制,厉兵秣马,他当真是鞠躬尽瘁。后来又加上承宇……景琰生性耿直,朕实在不知该如何让他真正放下!而今大愿达成,景琰终于能安心了。只是苦了靖王妃,还有刚及弱冠的承琬!”
      唉……那个元祐十二年嫁给靖王,泰康四年才生下世子承琬的靖王正妃柳氏。
      靖王临去前,陛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皇兄……对不住……不能再辅佐你了。臣弟家眷……有劳皇兄了……”
      “景琰放心。”
      “皇兄,庭生……虽然是臣弟义子,却是干干净净……武士科出身……又跟随臣弟……出征大渝……必定能够代替……代替臣弟……”
      “景琰,朕一定会,善用庭生。”
      其实当年,梅长苏用三个小童击败百里奇,被成柯发现乃是作假的时候,陛下就命我查过那三个罪奴。在那个时候,陛下就已经猜到,庭生是祁王的遗腹子。
      但是陛下从未跟靖王提过。
      如今,萧庭生乃是西境军主帅。因他是靖王义子,陛下赐他国姓,却没有封爵。而庭生的身世,他自己是永远不会知道了。
      “不知陛下今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要说后悔,朕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如果说朕当初没有听从梅长苏吞并东海、北燕、大渝的对策,也许朕就是个偏安一隅的大梁国君,也许承宇、景琰都不会那么早就离开朕。可要朕放弃现在这大好河山,却是万万不能。
      如果说朕当初没有答应让承宇出征北燕,也许承宇会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也许承峻就不会萌生夺嫡之心。可是朕心里明白,无论如何,承澈才是最应该继任这辽阔大梁江山之人。
      虽然做不到生而无悔,但朕,也算死而无憾了吧?”
      “陛下!请陛下不要这样说。”
      不知为何,明明知道结果,可我还是不想听到他提到死。
      “人固有一死,般若你聪明一世,又为何这般看不开呢?”陛下的手指摩挲着那把小木剑,终于还是将它放回了樟木箱中。随后又拿起一枚雨花石,定定地看着。
      我记得陛下说过,这枚雨花石的纹路中,暗含一个“峻”字。是早年他带着承宇承峻去金陵城郊的雨花石矿时,自己无意中发现,并送给了承峻。
      陛下当然不会看不开生死,也许他真正看不开的是,他明明极力避免的夺嫡之争,终究还是没有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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